44 你不要脫我衣服

柴簌簌仍是不想頂風跟張羅明目張膽地同居, 因為依舊對得到父母的首肯抱有幻想。她打算申請公司宿舍以遮人耳目——以她的職位能申請到面積不小的單人宿舍。但就在申請表格确認提交的那一刻,她接到了梁燕清打來的電話。結束這通電話以後,柴簌簌滑動鼠标至右上角X掉頁面, 并留言交代柴麟麟幫她把留在家裏的東西直接送到張羅那裏。

她在極痛中頓悟了,有些東西得不到就算了, 不必執着。

梁燕清雖然因為柴簌簌這些年一直不戀愛,時不時地跟柴續鬧上一鬧,怨他當初手段極端趕走張羅刺激了閨女。但如今張羅真的回來, 且經濟狀況并沒有比剛畢業時有多少起色,她的感覺……便很複雜了。柴續再趁勢在一旁急赤白臉地一通分析, 她便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梁燕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向柴簌簌闡述她與張羅在一起的不可行性,總結起來就是振聾發聩的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

當人家開着百八十萬的轎跑而你卻灰頭土臉推着小太陽電動車時, 當人家盯着限量版的包包蠢蠢欲動而你購個快銷品牌都得斤斤計較貨比三家時,當人家動不動就出國旅行而你猶豫很久要不要去三亞最後決定不去時,當人家孩子一口流利的英文、法語、西語而你的孩子甚至都去不起夏令營時……你是我們嬌慣着長起來的, 你能忍受這種落差嗎?

梁燕清自己把自己說得淚眼婆娑的,愈發堅定了要柴簌簌跟張羅分開的想法。柴續說的沒錯, 雖然他沒控制住脾氣踢出去一腳是他不對,但這事關乎簌簌的一輩子, 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盼着兒女好的?

柴簌簌松開鼠标揉着腦門兒說:“我的朋友裏确實有開百十來萬轎跑的, 有沒完沒了收集限量包限量鞋的, 有最遠跑到南極旅行的……但這并沒有影響我跟張羅從大二開始交往四舍五入将近十年。這居然證明不了什麽嗎?媽你們為什麽一生都致力于去跟旁人比?比贏了是能多活十年嗎?你們就是不能理解人與人的追求可以不同這件事嗎?他做的飯很好吃, 他的小三居很好住,他帶我去的所有我沒去過的地方我都覺得很好玩。是我在過日子,我覺得好就行,不需要你們覺得。”

梁燕清不為所動, 她默了默,說:“你爸說的果然沒錯,你們這些年輕人做決定只靠頭腦發熱。簌簌我問問你,等你以後有小孩兒了,小孩兒有一天抱怨你讓他輸在起跑線上了,那時你要怎麽回答?”

柴簌簌說:“首先,我不可能養出個把‘起跑線’挂在嘴邊的窩囊廢孩子。其次,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随波逐流的不開心的媽媽才是小孩兒的災難。”

梁燕清辯不過她,微地一滞,悻悻道:“……嘁,你S交大畢業的,腦子轉得當然比我這個高中學歷的快,說辭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不管怎麽說,你跟張羅的事兒,我跟你爸都不同……”

柴簌簌至此徹底放棄了,她打斷梁燕清,說:“我姑姑姑父至今都住在他們結婚時的那套房子裏,車子不開到報廢标準就不主動淘汰。你們人前人後沒少埋汰人家。但我從小就希望能生長在他們家。我姑姑姑父向來是有商有量同舟共濟的,從來不存在一方一瞪眼另一方就不敢吱聲的情況,因此曉曉在他們倆誰跟前犯事兒都有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感。而我們家所有人都是爸爸的附庸,都得聽他的,你也得聽他的……因此我從小就知道,你沒法給我遮風擋雨。”

梁燕清哽咽了,她深吸一口氣,極力壓制着卡在喉嚨裏的情緒,說:“柴簌簌我這麽多年伺候你吃喝嬌慣着你,就得到你這樣的評價?你有沒有點良心?”

柴簌簌也哽咽了,但她藏得比梁燕清好,她繼續說:“有個問題我憋很久了。媽,張羅當初來家裏之前,你其實知道爸爸的真實态度對不對——你那天一早起來神情就很恍惚。你覺得不妥當,但你不敢阻止他,你也不敢背着他告訴我。”

“嘟嘟嘟~”電話那端在長達十秒鐘的靜默後直接下線。

柴簌簌給柴麟麟發完微信怔怔地望着自動鎖屏的電腦壁紙。桌面上的內線電話在響,她游魂似地無動無衷,但最後一聲“叮鈴鈴”餘音就要停止時,她劈手接起來了。

“……合同上季度彙率調整是通過對比年度基準彙率和季度基準彙率之間的百分比差異來确定的,正負兩個百分點是一個區間……他們最後一個季度要修改合同?有說明是什麽原因嗎?……行,那你跟他們約個視頻會議吧,現在是夏令時,有六個小時的時差,唔,那我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給他們空出來。記得叫上法務部的陳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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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完全聽不出來任何異樣——一個上班狗最基本的修養——只是中途抓起水杯潤喉的時候,拇指的指關節極輕極快地從眼頭劃拉到眼尾。

翟欲曉準備給林普個驚喜,沒跟她打招呼就來了Q大,結果事實證明,生活到底跟影視劇不同——林普不在。翟欲曉的一腔熱情喂了生活這條老狗。

也就縮在林普宿舍門外琢磨着要不要直接打個電話的幾分鐘時間裏,窗外突然烏雲密布,片刻,大風拔地而起,在高空盤旋,觑着空檔在建築與建築之間左突右撞,仿佛兇猛的小獸在痛苦嘶吼,令人平生怯意。翟欲曉想趕在大雨落下來之前躲進門裏,遂再無任何猶豫,她怏怏踢着林普宿舍的門,給他打去電話。

但是來電的嗡嗡嗡聲卻自身後傳來。

翟欲曉驚訝地轉身,一個沉甸甸的林普便砸到她懷裏了,繼而是林普那只依舊在嗡嗡響的手機。翟欲曉手忙腳亂将只剩下殘星意識的林普抵在牆上,向林普的師兄之一包融投去疑問的目光。

包融氣喘籲籲擦了把汗,将鑰匙插進鎖眼兒裏,由衷地說:“你來的太是時候了。”

包融疲憊地抖着手指頭開門開燈,再與翟欲曉一起安置好林普,三言兩語跟她解釋了下情況:他們是跟金屬和材料研究院的幾個師兄喝的酒,就在Q大旁邊的飯店裏,沒其他亂七八糟的;林普本來酒量就不咋地,也就二、三兩的量,今天大家混了酒喝,他直接就被撂倒了;額,由于此刻電梯裏靠着轎廂還坐着一個正等着他搬運去其他樓層的,他就不留了,翟欲曉照顧好林普就行了,也不必出門送。

“……”,翟欲曉說:“……”

翟欲曉從頭至尾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頻頻點頭以表示自己參與了這場“對話”。包融的嘴皮子倒是不快,但是句與句之間極富節奏,翟欲曉根本插不進去話。

包融交代完就大步離開了——他還周到地給帶上了門。翟欲曉向着門禮貌地微一點頭,可算吐出了一直卡在喉嚨裏的一句話:“謝謝師兄。”

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裏頭裹着綠豆大小的冰雹,大都措手不及,在将落未落的暮色裏蕩起一層白蒙蒙的霧。翟欲曉不敢推開陽臺的門細看,只能盡可能地趨前,她打開手機鏡頭,上上下下地找角度攝了一小段天象視頻。

床上林普出了點兒動靜,翟欲曉立刻跑到跟前,結果他只是翻個身而已。

翟欲曉剛剛晾了杯水,此刻剛好能喝了,她伸手輕輕推着他的腰,叫他起來喝水,同時一一解開他的襯衣紐扣,準備等他坐起來時,趁機給他脫掉前襟有些潮濕的襯衣。

“起來喝水林普,”翟欲曉叫着,“聽到沒有?喝杯水再睡。”

……

“喝水喝水喝水……林普喝水。”

……

林普翻了個身尚未來得及睡熟,翟欲曉和尚誦經似的重複叨叨着“喝水”,終于擾得他微微擡了擡沉重的眼皮。他醉得腦子裏仿佛正轉着個陀螺,眼睛和思維都是渙散的,卻仍是堅強地辨認出了面前仿佛糊着重重馬賽克的翟欲曉。翟欲曉是誰?唔,是自己喜歡了很多年的樓下姐姐,是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林普的眼尾紅彤彤的,跟個小狗似的,他含糊不清地叫着“曉曉”,說自己起不來。

翟欲曉跪在床上額頭跳着青筋使蠻力抱他起來。

林普捧着水杯喝水時,她很有先見之明地伸了只手在他下巴那裏接着——果然接了一手窩的水。

“你不要脫我衣服。”林普喝掉半杯水的時候停下來說。

“啊!你不要脫我衣服。”林普再喝兩口再度停下來。

翟欲曉瞪着被他的肘部挂住的袖子,十分無奈地曉之以理:“不是林普,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女朋友脫你件衣服為啥不行啊?”

林普此刻腦子裏是團漿糊,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甚至他有沒有聽懂翟欲曉戲谑的言外之意都兩說。他有些不高興地把水杯塞回到她手裏,耷拉着腦袋試圖将衣服重新穿好,但他手軟腳軟的實在有心無力。

翟欲曉正欲趁他腦子不清楚繼續消遣他,目光不經意地帶過他胳膊內側,瞳孔猛然收縮,再沒聲兒了。

“你回家吧,我要睡了,”林普平躺下去盯着天花板喃聲抱怨,“啊,不要下雨了,吵死了。”

……

翟欲曉跟叫雷劈了似的木僵地靠床坐着,分針在表盤上轉了大半圈,但在她而言只是一個瞬息。樓外冰雹砸窗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下了,只剩下大雨。大雨一點不見頹勢。

一個過道之隔,有人敞着門在玩兒鬥地主,翟欲曉聽到他們的歡呼聲陡地清醒。她轉身跪坐在微涼的地上,小聲叫了兩聲“林普”,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便知道他睡熟了。她推着他翻過身去,徹底扯掉了襯衣袖子,再度怔住了。其實這個角度已經能窺見肘部稍微往上部分的情況了。她深吸一口氣,深到肺葉子都有些疼了,慢慢卷起他T恤的袖口,一直卷到底,那密密麻麻的劃痕便再無所遁形了。

如果中文的形容詞也能像英文似的有個最高級,此處“密密麻麻”後面勢必要+est的。大約是因為畢竟短袖能夠遮擋的面積有限——而大夏天要是突然穿長袖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在昭告你很奇怪——所以當事人特別善于見縫插針地劃拉。

翟欲曉的眼睛裏飽含着淚水。其實她有機會更早一些發現的。他當時收到了她網購的兩套睡衣,只試穿了黑條紋襯衣長褲的那套給她看,卡通背心大褲衩的他先是嫌棄幼稚,然後頻頻揉眼睛,仿佛很累,她便作罷了——當時将近午夜了,而他剛從實驗室回來。

明明喝酒的是林普,但腦子裏被掄錘子的卻是翟欲曉。她沒忍住哭出了聲兒,但怕驚醒林普,立刻死死捂住嘴憋了回去。她真想揪他起來問問,要是割得位置寸了怎麽辦,要是感染了怎麽辦……她突然想到了什麽,重新翻起他的胳膊檢查,似乎确實是沒有新傷,看着都像是最起碼三四周以前的。

翟欲曉沒辦法想象林普默然不語一刀一刀劃向自己的畫面——他的教養讓他排斥這種發洩方式,所以這種時候他必然是默然不語的——那讓她真的有種肝腸寸斷的感覺。林普在她眼裏和心裏,自始至終都是幹淨卓然的模樣,沾了灰都不行,何況是沾了血。她急丨喘着胡嚕了把臉,希望借由這個動作平靜一下情緒,然而并沒有什麽用,眼淚仍然洶湧。

46. 比愛更愛 比愛更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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