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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淫雨霏霏平平無奇的周五, 林普迎來了自己二十三周歲的生日。他利索地解決完實驗室裏的剩餘工作,在将近傍晚時開車回八千胡同。

一路上,他的手機不斷響起, 有褚炎武和小哥的轉賬信息,有大哥的寄件信息, 有花卷的加特林式比心,有陌生號碼自我介紹以後的煽情小作文——林普隔三差五能收到陌生號碼的煽情小作文。

前面擁堵路段過去轉個彎就要到八千胡同時,翟欲曉打來了微信電話, 問他到哪兒了。他報了自己的位置,她便挂斷了電話。片刻, 他便在胡同口看到了這個人。

她正撐着傘借着并不明亮的路燈跟一個老頭兒下棋。此人沒什麽棋品,一分鐘兩度悔棋,惱的老頭吹胡子瞪眼。

林普在路邊車位裏停車, 一打開車門,便聽到一老一少在細雨裏寸步不讓的嗆嗆。

“跟你這種輸不起的瓜娃子下棋沒意思。”老頭兒晦氣地道。

“嘁,你剛剛倒是留住黃大爺, 別讓人回家吃飯啊。”翟欲曉說,“得了, 就到這裏吧,我男朋友過來了, 我也要回家吃飯了。”

“你不能走, 我這眼看就要贏了。”老頭兒急眼了。

翟欲曉瞠目唾道:“贏什麽贏, 你單馬單炮和老将, 我士象全一老将,這局和棋。”

“你好意思叫和棋,你悔多少回了?不和。”老頭兒抓住翟欲曉試圖掀盤的手,龇牙威脅她, “我有高血壓,容易上頭,你個瓜娃子不要逼我躺地上。”

……

最後的結果是,林普幫忙出了幾步棋,然後故意出錯讓老頭兒将死了他倆。

兩人肩膀抵着肩膀回去的路上,翟欲曉突然躍上林普的背,向他抱怨自己給他準備生日禮物累壞了。林普反手托着翟欲曉的大腿,以防她掉下來,嘴角微微揚起,勾勒出不明顯的笑意。他聽出來今年的生日禮物是出自她手,非常期待會是什麽。

——翟欲曉是個實在人,以往給的生日禮物總是非常實用,就比如去年的禮物是一套高端護膚品以及她花體字撰寫的護膚教程,前年的是一套音響,大前年的是個洗襪子機。

兩人來到樓梯口,翟欲曉很知分寸地跳下來,再度與林普肩膀抵着肩膀上樓。整個樓梯間裏都是特別濃郁的飯香味兒,林普聞着就能猜出翟輕舟做的是什麽。

嗯?為什麽不能是柴彤做的?啊~因為歷年都是翟輕舟。而且柴彤的廚藝跟翟欲曉和林普自個兒的半斤八兩,不夠資格做生日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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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林普便在翟欲曉卧室裏看到了她給自己準備的生日禮物——一面照片牆。

翟欲曉整理出自己歷屆“野生”老公的物料,将之全部封存起來,以騰出卧室最大的牆面,然後将與林普從小到大的合照打印出來,套上大小不一的原木相框,錯落有致地挂起來了。

“以後你就是我卧室裏的主打男丨色了。”翟欲曉叉腰大方地說,“不客氣。”

林普聞言給了她極為複雜的一瞥,轉頭重新盯回尺寸最大且居于C位的那張照片。那四舍五入是一張他的單人照。照片裏,他哭得整張臉濕乎乎的,眼睛都要看不到了,衣裳掀起來,露出的白肚皮上幾道砂石磨出來的血檩子。

“四舍五入”的意思是,有一只柴彤掀他衣裳的手和一只翟欲曉踩着塑料涼鞋的腳出鏡。

翟欲曉不知打哪裏掏出來個西紅柿自己咬一口,再杵到林普嘴邊硬逼着他也咬一口。她與他并肩欣賞着C位這張照片,感嘆道:“這張照片紀念的點在于,我摔哭了你,被我媽戳掉了門牙。”

林普尚不滿五周歲時,有天翟欲曉拽着他在胡同裏撒歡奔跑,忽略了他人小腿短這個事實,結果當着剛好下班回來的翟輕舟和柴彤的面把他摔了出去。林普哭起來沒有聲音,但是眼淚卻像是擰不緊的水龍頭,一直嘩啦啦流淌着,看着格外令人揪心。翟欲曉抓着衣角怯怯上前試圖跟他抱抱,卻被柴彤一把掫開。也是寸了,柴彤的指背剛好敲到翟欲曉晃晃悠悠要掉不掉的那顆門牙上。

翟欲曉的門牙一掉,說話當即漏風。她費解地伸手在嘴裏掏了掏,不期然掏出自己帶着一縷殘血的小白牙。她怔了怔,五官一皺,正準備開始嚎,林普卻停下來了。他瞠着大眼睛望着她,片刻,突然破涕為笑。

林普低頭再咬一口又被杵到唇邊的西紅柿,問她:“既然是給我的禮物,為什麽在你房間呢?”

“你沒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啊,”翟欲曉語重心長道,“原來我房間裏是誰?是徐回、霍蔚、莊博衍、盧潛……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令人趨之若鹜的超一線。現在我把他們都擇出去了,只盛放了一個你。”

林普頓了頓,妥協了,說:“謝謝你。”

翟欲曉灑脫地向斜上方揮了個手,意思是“自己人不必說謝”,顯得非常大度。

翟輕舟的廚藝近些年越發精湛了,一道道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要是時間充足甚至還能切根胡蘿蔔做個造型。但是柴彤和翟欲曉因為要保持身材,都不怎麽給面子,往往叨幾口就停下了,雖然也寥寥誇贊兩句,但那仿佛是在忽悠蠢驢繼續拉磨。只有林普,仍舊跟小時候一樣,抓起筷子就不再說話了,專心致志,聚精會神,從頭吃到尾,翟輕舟感覺分外安慰。

“你再嘗嘗這道清蒸鲈魚。昨天跟你花伯伯喝酒他還誇這道菜呢,說比晉市大昊酒店裏做出來的都正宗。呔,當我聽不出他什麽意思呢。剛剛做好給他送去一條,樂得眼睛都沒了。”翟輕舟挪開翟欲曉礙事兒的手,半起身把鲈魚推到林普面前。

林普扯下一塊魚肉,在盤底的醬汁裏蘸了蘸,問:“阿姨還不給他飯吃?”

——二樓的老兩口兒前不久又吵架了,起因是花長立嫌姚思穎做菜鹽放多了。當然,如果他只是中肯地提出意見,姚思穎也不至于大動肝火,偏偏他拉長個驢臉,叨叨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姚思穎忍無可忍最後直接奪過他的碗扔進了水槽裏。至那以後,姚思穎做飯只做自己一人份的,再也沒有人叽叽歪歪了,十分清靜。

翟輕舟心有戚戚焉:“嗐,做多了倒下水道裏都不給他吃,你花伯伯都餓瘦了。”

柴彤喝着湯在一旁說風涼話:“有錢難買老來瘦,多好啊這。”

翟輕舟:“……”

柴彤懶得理他,轉頭觑着林普,吩咐他:“一會兒別急着上樓,我把扣子再給你縫一遍。上千來塊的衣服,扣子縫得跟打秋千似的要掉不掉的,這要是弄丢個上哪兒配去。”

林普一點磕巴不打,直接說“行”,翟欲曉便只好咽下了“松松垮垮的扣子也是設計的一部分”的提醒。

柴彤突然想起許久不見的林漪,問林普“你媽媽是不是出門了”。林普正用舌尖剔着魚肉裏的小刺,他剛要點頭,翟欲曉便替他回了,說“去了藏區”。

柴彤輕敲了下碗,有些遺憾地道:“嗐,我們這一代人,大概是叫早期的民謠和散文詩洗丨腦了,總是肖想着跟當下雞零狗碎不同的‘遠方’。我有時候做着沒完沒了的家務時,或者嚷嚷着你不洗腳的翟叔和不争氣的曉曉姐時,也會忍不住反思‘所以這就是我的一生了?只圍着柴米油鹽的竈臺?只看見大都的四季?’我現在能理解你媽媽了。唔,能理解百分之五十了。”

“不洗腳的”和“不争氣的”聞言都有些讪讪的。翟輕舟其實已經算是非常合格的丈夫了,但這個家裏貢獻和犧牲最大的無可争議仍舊是柴彤。一方面是因為社會和家庭成員對她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寄予軟性壓迫式的厚望,一方面也因為她本身性格就有些大包大攬。

林普嘴裏發出若有所思的長長的“啊~”,他抽出紙巾擦了擦手,問:“……得多遠才能算‘遠方’,藏區颠區應該都算吧,要不然明年天氣回暖了你就帶上翟叔出門吧,給你們報個舒服些的旅行團。”

柴彤聽着不滿了:“……誰報團去‘遠方’啊。”

林普頓了頓,誠懇地說:“雖然不酷但是安全。”

柴彤沒收了他的筷子。

一頓飯熱熱鬧鬧地吃完已經将近九點了,林普在褚炎武響個不停的來電鈴聲裏辭別翟欲曉一家回到四樓自己家。他在玄關彎腰換鞋時,不耐煩地點擊了“接聽”。剛剛好是第三通來電就要自動挂斷的前一刻,所以也剛剛好聽到褚炎武那句下意識的反省“我又怎麽得罪他了不接電話”。

褚炎武問林普收到錢了沒。林普說收到了。褚炎武支棱起來了,說收到不知道回句“謝謝”?林普說你要是需要“謝謝”我就把錢退回去。褚炎武立竿見影地蔫了。

兩人這通電話持續了兩分半鐘,直到林普推開自己卧室的門,眼皮微擡觑到床頭相似的照片牆。

翟欲曉房間裏的照片牆是以林普的各種情緒為主題的,而林普房間的照片牆是以翟欲曉的各種情緒為主題的。

林普在褚炎武聒噪的“喂喂?怎麽不說話?”聲裏切斷通話。他凝視着照片裏一點點長高變漂亮的翟欲曉,眼睛裏是無盡的笑意。啊~他牆上C位的照片是翟欲曉缺一顆門牙五官皺巴巴要哭不哭的樣子,醜萌醜萌的。

深夜十一點四十,林普取下耳機正準備睡覺,結果一翻身突地打了個哆嗦。翟欲曉正鬼氣森森立在他床邊。她幼稚地将兩只爪子舉在胸前,一句破碎的幽幽的“林~普~”叫得人頭皮發麻。

林普等她表演完,問:“你冷不冷?”

翟欲曉灰溜溜放下爪子:“……冷。”

林普眼皮微垂掀開被窩,翟欲曉便仿佛游魚似地鑽了進去。

藏區海拔兩千多米的小縣城地處峽谷地帶,因為能接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即便是這個季節也并不算冷。

林漪轉着圈兒四面八方游走着,試圖找個信號好點兒的位置将“生日快樂”這條信息發送出去,但她晃蕩到過了十二點都沒能成功。她想想已經是新的一天了,索性也就算了。

“你昨晚喝多了跟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Brandon下車來到她身邊,給她搭了條羊毛披肩,“你跟我說,你多年前推了個流浪漢,他被車撞了,後來是生是死你不知道。”

林漪一愣,突然笑了,說:“是真的,他撞得不輕,大約是活不成了。”

Brandon神色複雜地望着她:“……害怕嗎?”

林漪不說話了,只是捧着杯子喝水,片刻,她輕聲說:“一聲鈍響以後就沒聲兒了,流了一地的血,也不知道都是哪兒流出來的,雖然光線昏暗,而且摔出去的距離有些遠,但也能看得出來失血以後那人面色迅速變得泛青......”林漪沒有再描述下去,她頓了頓,說,“但是回去以後看到正在看動畫片的林普,就沒有那麽害怕了。”

Brandon聞言笑了,顯然并沒有相信她說的話。她只是生活态度跟人不同,并非道德取向。但林漪不願意細說,他就不問。林漪是一個要把所有軟弱情緒牢牢按壓在自己腔子裏的人,再親密的關系也不足以讓她托付這些情緒。

“如果真的有來世,你想生在什麽樣的家庭,做個什麽樣的人。”Brandon問。

“千萬別有來世,我活得夠夠的了。”林漪靠在Brandon肩膀上,眼睛裏星河蕩漾。“總是跟人和道兒別着勁兒,我也挺不容易的。”

@泡@沫

Brandon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固執的人。他這樣說着,給她遞了幾顆藥,盯着她鎖緊眉頭喝水咽下去。她微微含着胸,他知道她此刻腰腹和背部都疼。

林漪是四月底在西部戈壁灘确診的胰腺癌。因為确診時已經是進展期,手術切除率低于百分之十,且預後極差,林漪果斷選擇了能有效減輕不适症狀改善全身狀态的姑息治療——做了膽囊空腸吻合術。醫生說她術後大概有不到一年的存活期,但事實上她自己查出來的是六七個月。

林漪最近一個月瘦得厲害,已經到了化妝都遮不住的地步了。但她自己倒不當回事兒。跟林普最多只剩下兩面之緣,一面是回到大都,一面是“離開”大都——如果林普到時候願意給她送機的話。而眼下正是冬天,大家都裹得恨不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很好糊弄過去的。

跟林普說自己要移民去美國,是她作為媽媽給林普的最後的溫柔。

52. [最新] 完結章 世界第一好聽的聲音

林普坐在客廳裏, 垂眸望着面前的幾張紙。

是墓地購買合同。購買人是林漪,安葬人也是林漪。林漪本人上個月月初已經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依照合同, 她需要在四十五天內付清剩餘百分之七十的尾款。

此時距離尾款支付日期只剩下一周了,墓地方電話聯系不到她本人, 便上門催個款。順便人道主義确認下林漪并沒有靜悄悄地死在家裏。在上門之前,他們一直以為林漪獨居。

“……她去了藏區,那裏信號不好, 常常聯系不上。” 林普眼珠烏黑,叫人看不出情緒, 。

墓地方的工作人員隐隐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情,十分過意不去,三言兩語以後便讪讪地收拾起合同告辭。她離開前忍不住回頭再度瞅了眼林漪女士的兒子。她原本只是從面貌上判定他是林漪女士的兒子, 但他轉過頭淡聲跟她說“慢走”時,他的神态也與林漪女士如出一轍——如出一轍的孑然不近人情。她略有些遲鈍地回了句“打擾了”,一階一階下樓走了。

Brandon收到一條來自林普的信息:什麽時候帶她回來?

他把信息展示給林漪, 林漪心裏一沉,當即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暴露了, 否則林普不會越過她直接聯系Brandon的。

Brandon問她怎麽回。她仰頭望着前方沐浴在朝陽裏的日光宮,說告訴他實情。

實情就是, 林漪的生命正在倒計時, 距離終點沒剩下幾格了。

——胰腺癌是癌症之王, 晚期即便再高明的醫生也回天乏術。

翟欲曉與林普一起去機場接的林漪和Brandon。不知道是不是化妝技術的原因, 林漪看起來雖然确實瘦了些,但并非那種皮包骨的瘦,最起碼面上是這樣。她的笑容依舊非常令人驚豔,尤其是上車前突然踮起腳擁抱林普時。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林普問。

“告訴你也沒用, 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 林漪說。

林普直接載着林漪來了大都最負盛名的三甲醫院。林漪難得好脾氣地即便知道沒用也跟着他折騰,重新做或者預約做各種檢查。之後,她就被直接留下來住院了。

林漪系着病服的扣子,無奈地抱怨:“我是真讨厭醫院裏的味兒。”

林普像是沒聽到:“我回去收拾些東西,晚上給你帶飯。”

“……”,林漪妥協了,“……叫Brandon去樓下買就行了,你該忙忙你的。”

林普像是仍沒聽到,問:“海鮮粥行嗎?”

林漪:“……”

林漪給了翟欲曉個眼神,說:“……行。”

北風裏仿佛裹着針尖,刮得人面頰生疼。林普和翟欲曉一前一後行走在醫院中庭裏。他們身邊經過很多面目模糊的路人,但誰都沒有分出一點點關注給路人,即便幾乎撞在一起也沒有。當然路人也并沒有人關注這對年輕男女。

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婦産科醫院除外——這裏各人有各人的倒黴的、不幸的、來不及的故事,沒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窺視別人的故事。

翟欲曉在經過康複中心大樓時,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發地與他擁抱。這個角落背風,她終于能聽清楚他劇烈的心跳聲。

“你去辦理住院手續的時候,林阿姨說她以前也來這家醫院檢查過。西部戈壁灘上的醫院确診過,晉市市立醫院确診過,這家醫院也确診過。”翟欲曉說。

“醫生調出病例時跟我說了。”林普說。

“但是她疼,在醫院裏用着藥比出去亂跑要好些。”林普頓了頓,解釋說。

翟欲曉吞不下喉嚨裏的哽塊,呼吸不暢地急喘着,她兩只胳膊越收越緊,像是要勒斷林普的腰。她想問問天上諸神,他媽的這到底是為什麽啊,就可着一個人造啊。

“沒事兒啊不害怕。”林普揉着她的耳垂反過來安慰她。

“沒事兒啊不害怕”。她噙着眼淚也安慰林普。

當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着林漪住院。半夜兩點鐘,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長久地望着在路燈下東奔西撲的雪花。他大腦裏白茫茫的,沒有林漪,沒有翟欲曉,也沒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牆之隔重病之人不絕如縷的哀嚎聲裏突然醒來。她皺眉緩了緩周身的不适,瞥見窗前的林普,問他在看什麽。林普說外面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說,大都年年有雪,有什麽稀奇的。她沒再聽到他的回複,叫他過來給自己倒水。

林漪注視着林普從保溫杯裏往外倒水,突然慨嘆道:“我以前跟你說,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長得令人發慌。但我得收回這句話了。因為如果以你為度量衡的話并不是這樣,你長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說:“似乎也就幾年前你還在我肚子裏,我托着腰離開醫院,路過一家蛋糕店,進去買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懷你七個月了,醫院不給打胎。我就着眼淚往嘴裏塞着芒果蛋糕,心說算了養着吧。”

林普眼皮微微擡起,問:“你為什麽不把我交給他養?”

——如果你把我交給他養,你就不必囿于大都這座你早就待膩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頭最好的年紀山高路遠願意去哪兒去哪兒。

林漪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愛你。”

林普重新擰緊保溫杯蓋,默不作聲地凝視着她。

林漪不閃不避回望着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愛你的。”

林漪頓了頓,繼續說:“我從小就是個跟別人不同的人,我的愛也跟別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財産沒問題,你要我的命也沒問題,但你要把我牢牢綁在身邊,要林漪活成林普媽媽的樣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熱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兒來了。

兩人一見面就開始掐,內容依舊是那些狗屁倒竈的舊事兒。其實他們都不敢承認,很多細節他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分開的時間太漫長了。

兩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個混不吝的一點不領情,她斜着眼睛嫌棄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着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讪讪接下Brandon給的紙巾。

最後,兩人各自給對方蓋棺定論,她說他窩囊,他說她犟種。

“喂,”褚炎武要離開時,林漪突然叫住他,“雖然在你這兒我是徹底栽了,但回顧我這一生,大概就是因為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麽了,做人的底線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沒有顧忌了。我喜歡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騰了很多事兒。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對不起’,因為我得謝謝你——我比較喜歡離開你以後的人生。

褚炎武皺眉“嘶”一聲,但轉念決定算了,就讓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着Brandon點了個頭,推開門走了。

林普夢見自己想打電話給林漪,但是電話號碼一直按不對,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來正确的那組數字。他在猝然響起的鬧鈴聲裏大汗淋漓地坐起來,片刻,伸手向後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曉熱乎乎的胳膊。

——翟欲曉在翟輕舟和柴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态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狀态。

翟欲曉眼睛都沒睜開,反手拖着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鐘”。

片刻,兩人一起起床,在樓下各家叮裏咣當的響動裏洗漱收拾。翟欲曉今天要開一整天的會,林普要去醫院

林普的唇角長了顆痘,翟欲曉硬按着給他塗了蘆荟膠。結果門口吻別時兩人都忘了這茬兒,翟欲曉一張嘴便把蘆荟膠全部舔進嘴裏了。她皺眉呸呸兩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着一起笑了。

“跟學校請假吧,不要太繃着了,最多不過是延畢。”翟欲曉說。

“嗯,已經遞交申請了。”林普說。

林普是在醫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接到的褚炎武的電話。褚炎武在電話裏呼哧帶喘地說,林普前面調頭,你媽去了薄霧山。彼時,他正血刺呼啦地向着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後追着兩個交警和一個司機——他剛剛轉道時被後車追尾了。

一周不見的太陽突然從陰雲後面露出來了。林漪望着腳下灰撲撲的大都,肉眼可見地開心了。她最近被反複低燒、惡心嘔吐和越來越難以忍受的腹痛擾得一刻不得安穩,生命質量降到微乎其微,在這最後的時刻難得露出微笑模樣。

她在确診胰腺癌時就給自己寫好了這樣的結局。她絕對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茍延殘喘至終點。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願地活着,但丁點兒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沒有什麽要說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裏可惜了,但願他只傷心一小段時間就能繼續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剛剛下車,便聽到附近人們的驚呼,兩人跟着仰頭望去,面色同時白了。

褚炎武膝蓋一軟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摳着車胎想爬起來,但卻怎麽都爬不起來,就跟腳下的石子突然變成了岩漿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縮,眼神充斥着不可置信,眼淚迅速湧出來。

八千胡同的晝夜跟以往沒有什麽不同,大家仍舊進進出出地忙碌着自己的那攤破爛事兒。嗯,沒錯,人人都有一攤破爛事兒。有不願意上學屢屢被親爹抽得哭雞鳥嚎的,有不願意相親跟父母吵的雞飛狗跳的,有出了車禍瘸了腿不得已辭職在家躺平的,有三觀不和把日子過得陰風陣陣的。

雖然春節時大家都表現得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但年夜飯的桌子一撤,恭喜發財的音樂一停下來,日子仍舊跟去年一樣,也仍舊跟前年一樣。

林普默不作聲坐在樓檐上,兩條長腿垂落在外側。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話。他跟小哥說這周不回去吃飯了。小哥說沒問題,老頭兒回來他轉告一聲就行。

“他不在家嗎?”林普問。

“去健身房鍛煉了。”小哥回。

林普剛剛結束通話就聽到樓道裏翟欲曉清脆的聲音。

翟欲曉過家門而不入正在往四樓走,跟柴彤說話的聲音有些高。她說以後都不用早起了。又說夜裏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飯他們倆要出去單吃。柴彤不滿地唠叨着外面的飯菜都是味精, “哐當”合上了防盜門。

翟欲曉站在林普家門前正準備掏鑰匙開門,“吱紐——”樓頂的鐵門開了,林普站在落日的餘晖裏居高臨下望着她。翟欲曉一愣,笑眯眯向他招手,然後顧自打開門進去,給他留了條門縫。片刻,林普跟着進來。

翟欲曉上周剛買的一兜兒檸檬一個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補一兜兒進去。回頭看到正跟着她轉來轉去的林普,問他“牙倒了麽”,林普老老實實地說“倒了”,她便決定晚飯帶着他去喜鵲橋附近的王記粥鋪喝粥。

王記粥鋪是春節前新開的店,因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總是門庭若市。兩人在人聲最鼎沸的時候進門,掃碼點單以後不過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陸陸續續上桌了。

“我聽到你在樓下說以後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問。

翟欲曉“啊”一聲,仿佛剛剛想起來這件“不重要的小事兒”,她滿不在乎地說:“啊,是這樣,我辭職了。”

——其實林漪身亡尚不到一周翟欲曉就遞了辭職申請,只是因為她的職位比較重要,所以交接期也比較長,眼下才徹底脫身而已。

林普怔怔地望着她,半晌,突然問:“曉曉你永遠都不會嫌我麻煩嗎?”

翟欲曉抓着油條回望着他不假思索地說:“不但‘永遠’,而且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林普,你可以懷疑你爸爸是不是你爸爸,但你不能懷疑你鄰居姐姐的感情。”

翟欲曉說完,把油條一分為二,一半塞進自己嘴裏,一半不由分說塞進林普嘴裏。“趕緊吃吧,唧唧歪歪的,你卷兒哥要敢問這樣的問題我早把他打哭了。”她說。

兩人飯後溜達着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了。林普催促着翟欲曉跑起來,翟欲曉各種找理由賴賴唧唧地不想跑,林普便只好跟扯驢似地扯着她跑。但因為雨又大又急,即便兩人一路小跑,仍是很快被澆成了落湯雞。

翟欲曉一路上聒噪個不停。

“林普,你遷就一下你鄰居姐姐的腿長行不行,我跟不上你差點被你扯跪了。”

“林普,那邊牆腳有一簇小黃花兒啊,就東北角那兒,你回頭瞧瞧。”

“嚯,吓我一跳,姑娘們夜裏光線不明就不要穿漢服踩輪滑COS孤魂野鬼了。”

“林普,出門前我好像忘了關窗了”

……

林普家的熱水器壞了。昨天還能用,但是今天就壞了。兩只落湯雞只好來翟欲曉家洗澡。翟欲曉信誓旦旦地跟林普說,翟輕舟和柴彤正在樓下花卷家打麻将,一般不到午夜不回來。結果她剛剛進去浴室不到五分鐘,翟輕舟就回來取東西了——一柄柴彤幫花卷媽代買的掃床小毛刷。

“林普,玄關櫃子上應該有我媽新買的洗發水,你給我拆開送進來。”不知情的翟欲曉在浴室裏喊着,“要是不在玄關櫃子上,就在鞋架最頂層的抽屜裏,你找找看。”

“……”

“你聽到沒有咋不回話?!我一身的泡沫出不去,你趕緊找到給我送進來。趕緊的,我洗完你洗,再耽誤會兒要着涼了。”

“……”

林普與翟輕舟在玄關尴尬地面面相觑,他們彼此都沒做好應付這種場面的準備,雖然大家心知肚明該發生的早就發生了該猜到的也早就猜到了。

“啧,我發現你臉皮兒薄的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叫你進來一起洗你不願意,叫你進來送個洗發水也為難你了?洗發水真的用完了,沒有騙你,你踏實進來,姐姐不跟你浴室PLAY!”

“曉曉閉嘴。”林普說。

與此同時翟輕舟以小毛刷為劍刷地指向浴室,他撇開頭沒眼看的樣子,糟心道:“你趕緊給她送進去。”

大雨至夜半轉為小雨,小雨落在磚瓦上、塑料棚上、窗玻璃上、易拉罐上,造出各種各樣連綿不絕的回響,擾得人睡不安穩。

翟欲曉正做着林普在石鍋魚店裏叫自己姐姐的美夢,突然被樓下風吹易拉罐的聲音驚動,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向左側一劃拉,是空的,瞬時清醒。

翟欲曉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片刻,倒數十個數規整自己的情緒,起身走向廚房。

林普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轉頭望過來,他左手抓着一片檸檬正往嘴裏送,右手手心裏是塊融化得只剩下核桃大小的冰。他在翟欲曉溫柔的目光裏狼狽地低下頭。結果翟欲曉徑直上前銜走他剩下一半的檸檬——不過因為酸得直逼天靈蓋嚼兩下就吐垃圾桶裏了。

“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林普眼尾微紅有些抱歉地說。

翟欲曉把冰塊從他右手摳出來塞進他左手裏,說:“啊,那要是我昨天辭職你今天就大步向前了我辭得也尴尬不是,可勁兒造吧沒事兒,我看着你呢。”

林普聽到這句“我看着你呢”,眼淚突然就簌簌掉下來了。他松手扔掉冰塊像抱大娃娃似的緊緊抱着翟欲曉。其實當時距離太遠,林漪在視網膜裏只是個急速下墜的黑點,什麽細節都看不清楚,而且後來到場的法醫也說了這種地勢和落差林漪是在觸地瞬間死亡的,但他卻夜夜做夢夢到她磕磕絆絆摔下來的樣子,這讓他總是在清醒的瞬間也跟着感覺到很疼。

翟欲曉一開始只是給林普胡亂抹着眼淚,後來自己也裝不下去了,她抽搭着安慰林普:想不開沒事兒林普,其實我也沒想開呢,你媽真是挺渾的啊。

翟欲曉辭職以後的前兩個月基本完全圍着林普轉。她只在三道門前與林普分開,實驗室門、廁所門和浴室門——浴室門前有時候也不分開。

兩個月以後,翟欲曉在花臂調酒師的幫助下開始學習打理林漪留下的酒吧。

今年天氣回暖得早,春花也開得早,三月底整個城市就姹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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