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風雨欲來江南路
14.風雨欲來江南路
這是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
這一年對于家住江浙閩贛的老百姓來說,還是相對平靜的一年。
南渡初年的戰亂在記憶裏已漸漸沉埋下去,惱人的只剩下田租國賦、水旱蟲災,但這些畢竟是軟刀子,慢慢割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疼了,正好讓這些主子們安樂于上,小人們承順于下,漸漸倒有些承平時節的太平景象。
這是個虛假太平的年代,是動蕩之間的間隙。只有朝廷還在虛飾着國泰民安的盛景,做着四方整肅的美夢。
江蘇一境,吳江之畔。
吳江本屬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緩,但這些年屢遭鐵蹄踐踏,也曾幾度一江流赤。如此望去,兩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暝。沿途道路很少見人,只因近來消息謠傳:多說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絕。
這樣的謠言,一年不知要流傳多少次,當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這次的起因卻是近來金使又出使到臨安催供了——當時南宋與金約為叔侄之國,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給金國,偏偏這次朝廷中有人略為阻撓,惹得金使發怒,語含要挾,南朝人多是被打怕了的,所以一時鬧得風聲鶴唳,民不安生。
卻見遠遠有雙人雙騎,緩緩地在田埂上走着。其中一人一騎到沒什麽稀奇的,讓人頗為奇怪的是那另一頭牲口,像馬又不像馬,卻異常的高。這些天連日陰雨,田間小路想來泥濘異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卻絕沒見那牲口颠撲一下,驚動上面的乘客。
這麽望去,他們就好像是一團淺淺的墨色,在這江南的細雨裏,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陌生與寥落。
“阿寒,你這一手玩得狠了,我看袁大哥那缇騎是注定要被你招惹來了。”馬上的青衣男子眉目如畫,秀氣卻不失英挺,看不出半點胭脂氣,有的只是一種純粹的幹淨。蕭衍他此時微微一笑,臉上浮現淡淡的酒窩,看着讨喜,又有着幾分玩世不恭的痞氣。
駱寒不以為意地微微挑眉,沒有應聲。似乎并不在意蕭衍話中的缇騎。
“你……”蕭衍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些錯綜複雜的勢力紛争,還是不要來煩駱寒了,有自己看着,總歸不會出大問題。
時隔三年,再度南下,蕭衍是真沒想到駱寒會一下子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的。
為了他那個好朋友易斂,駱寒也算是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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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某人難免有些吃味啊……
為那小子治病也就算了,可是聽說易斂在淮上缺錢花,居然還為了他打劫?
駱寒的心思不難猜,對他好的,他也就對你好。易斂是他難得的朋友,易斂的家國大義不一定是駱寒追求的,卻是會支持到底的。
“什麽聲音?”蕭衍忽然慢慢看向遠方。
側耳聽去,卻是前面小村子響起了一片喧噪之聲,雖離得遠,還是漸次傳了過來。
先是怒叱惡罵,漸漸的,裏面夾雜了一聲聲哀號,依稀的有“救命、救命”的聲音——想是村民慘遭金使欺淩的呼叫,相随的便隐隐有粗野的笑聲入耳,像金使的鼓掌聲,又像宋兵的奉承聲。
駱寒的臉色一沉。
蕭衍倒是知道駱寒其實是個心善的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麽的,很正常。
記得當初他們初見,也正是駱寒出面相助蕭如。
“我們去看看,你要出手,就快些吧。那些銀子我們還是要盯好了的。”蕭衍知道駱寒不會不管。
赤子之心,坦蕩不悔。
駱寒曾拒絕蕭如稱呼的“俠”字,可在蕭衍眼裏,駱寒當得上這個“俠”。
忽見對面村子紅光入眼,還夾雜着黑煙滾滾,竟着起火來!火勢轉瞬之間已然大盛,這麽陰濕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
駱寒這會兒答應了一聲:“我一人即可,你……等我。”
蕭衍笑了一下:“自己小心。”
不上一會兒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還傳來了笑聲。駱寒騎着駱駝直接進了村。
接着,那隐約的笑聲忽被打斷,接着化為怒號,然後不是一聲慘叫、而是一聲聲連成一片的痛呼哀號,夾雜着金人宋兵的咒罵。
遠遠地只見對面火光沖天中似有什麽一閃一閃,東飛西擲,雷奔電掣。每一停便是一聲慘呼傳來,尖銳凄厲,遠比他們剛才笑的聲音更大更刺耳。一個平靜的小村竟似變成了邊庭沙場。
隔了良久,最後一聲特別長的慘嚎後,除對面火光黯淡,身邊江水嘶嘶,十裏之內,再無人聲。想是飛鳥也驚呆了,樹巅草叢,更無一羽之振,一蟲之鳴。
又聽得一串微微的“踢噠踢噠”聲傳來,卻是駱寒拐出了村口,和蕭衍一起離開。兩人漸行漸遠,慢慢化成了一團看不清的水墨丹青。
江南的雨總是不知不覺地就來了的。來了以後,便綿綿不絕,眉邊發際,萦繞不止。
沒想這場秋雨越下越大,兩人行至銅陵外困馬集時,便真的被困住了。
困馬集只有一家客棧,前後兩進。只為前面幾條溪流暴漲,加上道路泥濘,衆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條窄路便斷在了這裏。
這條路本不是什麽正經官道,只因為近,所以還有人走。
客棧本來就小,這麽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幾個人一邊咒罵天氣一邊住進店裏來,烘衣吃飯,倒頭悶睡,等着雨停。
偏那雨硬是下個不絕。日子過得太悶,這些來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罵老天爺的話自然也千奇百怪,聽來也算長日裏的一樂。
蕭衍和駱寒等先來的人還有房住,後來的客人只好打地鋪了。
吳江長橋北岸七裏鋪截殺金使二十餘人、千夫長一人及護送宋兵若幹。
聽着裏面人們的議論,蕭衍才知道這事還真是鬧大了。
駱寒不會顧忌太多,他不會去設想這些。蕭衍倒是清楚知道,駱寒現在做的事情會帶來不小麻煩,卻還是任由駱寒行動。蕭衍的膽子一向也很大,知道了也不放在心上。
那吳江之上,還有之前的劫銀之事,以及駱寒和缇騎的矛盾,這些可能引來的禍患到底會有多大,這些行動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駱寒不關心,蕭衍不在乎,倒是頗為一致。
“易斂支撐淮上,到底艱難了些。”蕭衍舉起茶杯,慢慢說着,“你送的銀子,只怕還是不夠。”
“盡心而已。”駱寒的眉目總是透出一些冷淡,看着清清冷冷的,但是一雙眼睛裏載着赤誠的感情。
天色其實已經不早了,夜裏恐怕只能在這裏過了。
蕭衍看了看門外。不知今日……那些人是否會到呢?算日頭,也差不多了。
駱寒微微打了和呵欠,有些無聊的樣子。蕭衍知道他這是覺得無趣了,便道:“累了,就去睡睡,我在這裏看着就夠了。”
駱寒沒有回房睡,而是就近靠着蕭衍打起了盹。
蕭衍也默許了,調整了下坐姿,讓他靠着更舒服。
忽聽得一陣馬鈴兒響,向南邊的來路望去,只見有八九輛镖車正在道上艱難地走着。一共二十幾個趟子手跟在後面,趟在泥地裏。車隊拉成了長長的一排,趕車的都是老把式,可車輪還是不時陷進爛泥裏。好在那二十幾個趟子手都十分精壯,是正當年的小夥子,便費勁吃力地把那車子再拔出來。
那隊镖車距離小店也不過千餘步了,可這麽短的路程還是有車子接連陷進去了五六次,一輛停下,前後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車轍,足見镖貨的沉重。
蕭衍松了口氣,還是來了的。雖說是給易斂的,但是蕭衍希望駱寒想做的事都能成功。
蕭衍随意看了眼,看見店家還在應酬着那群保镖的呢,店家似乎認得走镖的人,口裏正不住地在跟那幾個走镖的镖師賠罪:“實在對不住,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裏都住滿了。您看這怎麽辦?只有委屈幾位年輕兄弟在這前屋裏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個盹吧。小人兩口兒也不敢睡,且在這兒侍候大夥兒,有什麽吩咐可以立馬招呼到。這麽就騰出了一間屋,可以給秦老爺子和兩位镖師歇。——秦老爺子,您看怎麽樣?委屈您衆位了,我說着都不好意思。”
衆趟子手都正在洗臉,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細致,親手絞手巾遞給他們。兩個镖師也不多說話,只等那秦老爺子吩咐。那秦老爺子一望是個幹瘦的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如刀切石刻,滿頭的花白頭發,可精神頭十足,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麽年紀。只聽他說:“就這樣吧,出門在外還能講究什麽,要講究,就在家裏別出來了。你先弄點兒飯來,再多來點兒牛肉,夥計們也餓了,先吃起來再說。”
蕭衍收回目光,默默看向閉目養神的駱寒,不知道為什麽,他有預感,今晚怕是太平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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