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裏!

就像所有的新聞事件一樣,起初的沸騰過後便是驟然冷卻,日子依舊不起波瀾茍延殘喘。她和陳凝也像從未有過芥蒂,那個晚上的事再沒人提過。

顧曉風再木讷,那樣分明的在意,她又怎會不知?只是感情的事,終究容不得第三人插手,陳凝那樣玲珑剔透,張敏全又是粗中有細,若輕易說的開,又何須勞她添足,終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N大南門不遠處有個書店,店不大,卻很有味道。店名很尋常,是店主的名字,叫“小松書店” ,顧曉風閑着的時候常去,大一的時候還在那邊打過工。店主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士,原來在外企上班,也是N大畢業的。顧曉風打工的時候不常在店裏看到他,只偶爾照過一兩面,并不如想象中的文藝腔十足,倒仍像個外企中層,簡潔幹練。

畢業之後卻偶然和他有過一次促膝長談。他說:以前看過這樣一個故事,說小時候和媽媽逛公園,媽媽告訴他,如果走丢了,一定要等在原地,等着媽媽回來找他,要是亂跑,媽媽回來可能就找不到他了。他說自己以前丢過一樣東西,最初覺得不經意,丢了就丢了,前面一定會遇上更好的,後來才知道,丢掉的是自己的一部分,沒了它,怎麽樣也不會完整。盡管明知道找回來了也很有可能變了質、過了期,但只是這個找尋的姿态,便讓他安心。很多人嫌他這店名忒俗,好歹起個像“先鋒”一樣霸氣的名字,或者玩弄下“時光”啊、“回憶”啊這類字眼,他均一笑置之,他太怕那人不認得。

他後來送給顧曉風一本《小王子》。這本書顧曉風看過很多遍,卻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有一天,顧曉風出差回來,站在同一個角度,再看那個航站樓,才豁然領會。就像小狐貍所說的金黃色麥田、就像充斥着小王子笑聲的漫天星鬥,都是找尋的姿态,不過想要在人海之中與那人建立一種聯系。顧曉風掏出相機,按下快門。

小松曾問,你明白這種感覺嗎?有時候吃一樣東西,起初覺得很好吃,吃着吃着就會很膩,不過即使你被膩到惡心了,過一段時間回過頭來還會懷念這個味道。

顧曉風不語,卻想到陳凝說過的類似的話。陳凝每次都抱怨:“你說我怎麽這麽犯賤,每次來肯德基吃草莓聖代都膩到惡心,然後發誓下次再也不點它,結果過段時間我又有點懷念那個味道,然後安慰自己其實沒那麽甜啦,于是再去又會點。其實你說巧克力味的和它有什麽區別,就上面那層醬不同而已,可我為什麽每次吃了都覺得人生不完整呢?”

陸岚說她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專業術語叫路徑依賴。

後來,陳凝一次喝高了大罵,“你說我是不是基因有問題,怎麽喜歡個人都那什麽狗屁破路徑依賴呢!”

可是,清醒過後的陳凝去肯德基還是會點草莓聖代,就像還是會喜歡那個人一樣。

“小松書店”很大,原來是個地下車庫。店內的書比較偏文藝、小衆,布置也很溫馨。不過由于現在在線看書的人多,網上買書又方便便宜,書店的前狀其實有些堪憂。然而,小松還是在用心經營的,用現在時興的話來說,這算是他的夢想吧。

書店不時會辦些講座,顧曉風常去聽。

那天下午她沒課,看到有昆曲的講座,就有些興趣。父親愛聽戲,不過聽得大多是越劇,她卻更喜歡昆曲,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缱绻。

來聽講座的人不多,多是老頭老太,年輕人也是女生居多,因而,自然沒料到會遇上岳頌鳴,顧曉風一愣。

地方不大,想假裝視而不見也不可能,她才要微笑,岳頌鳴卻先于她開口招呼,她忽然想起張愛玲那句話,“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脫口而出,“哦,你也在這裏?”

岳頌鳴笑笑,往旁邊挪一挪,給她讓出一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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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落座,道聲謝。

兩人寒暄了幾句,提到上次的事,眼見話題已經有些難以為繼,顧曉風問:

“你也喜歡昆曲?”

這問題并不奇怪,如今喜歡曲藝的男生已是鳳毛麟角,他鋼琴彈得又好,應該是西方古典樂那一派。

“我媽是昆劇演員。”

“難怪……”顧曉風低聲道,出口才覺唐突。

“難怪什麽?”果然他問。

“難怪總覺得你像舊書中走出來的人……不我是說,你有……唔……古典氣質。”其實也不是古典氣質,總覺得像民國時期的人,頂傳統的舊式家庭的公子,卻上洋學堂,有種矛盾。

“呵呵,”岳頌鳴失笑,“我當你在誇我了。對了,你是哪裏人?”

“H市。你呢?”

“S市,你知道……”岳頌鳴還要再問,卻聽見主持人清了清嗓子。

來講座的是知名昆劇演員,一生一旦。主持人介紹時兩人眼神仿佛都有些游離,說到戲文卻登時來了精神。唱、念、做、打,一樣一樣地演過,還帶來了行頭。先唱了段北曲《長生殿》,然後是南曲《牡丹亭》,衆人意猶未盡,要求再唱。主持人怕二人不願,要待出來打個圓場,

卻見兩人對了個眼神,欣然同意,是唱出了興頭,還要讓觀衆點曲目。

“玉簪記。”顧曉風和岳頌鳴同說。顧曉風一愣,望了望岳頌鳴。她自己素來不溫不火,說起來多少是緣于懦弱。她怕求而不得,因而給自己留條退路,索性不求,便無所謂有與沒有,得或不得。然而,她卻喜歡那種大膽敢為的人,所以有陳凝這種霹靂性子的好友。她喜歡玉簪記中的小尼姑陳妙常多半也是這個原因,另一小半是因那句“今朝兩下輕離別,一夜相思枕上看。”她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離家父親都不以為意,從不去送,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遍一遍地臨帖,臨的是母親喜歡的《千字文》。

岳頌鳴知她詫異,小聲說:“小時候我媽老愛唱這段,有些年沒聽她再唱過了。”

可惜唱的是《西廂記》。

唱罷還要與觀衆互動,要請觀衆上去學動作,再即興表演。

先叫了四五個女生上去,學了一段開門的動作:雙手繞個萬字、拉栓、推門、倚門,無一不精細,韻味十足,那雙手,真像能說話。

顧曉風不由看得呆了,卻不妨被點了名,是與岳頌鳴一起。

其實難怪,兩人座位靠前,岳頌鳴又是在座少有的男生,還生的清秀,不被注意都難。

要表演小姐上亭臺偶遇公子的戲碼,重頭戲是小姐,岳頌鳴只需在樓上候着,因而只是笑,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顧曉風卻被他笑得無端輕松,左手捏個蘭花指,右手假意掀起裙子,就要上樓。腳下一步一步,要作出婀娜之态,卻顯得太過小心翼翼了,後來點評說:這位小姐上個樓像爬山,也太費時間了。岳頌鳴也說:我等着你向我走來,覺得時間太久,只盼能快點。顧曉風嫌他發酸,像個遺老,兩人笑笑鬧鬧,都是後話。

那時,顧曉風好容易見着公子,只看了一眼,便即羞怯低頭,孰料公子卻道:

“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

顧曉風一愣,繼而擡眼,已是含笑,“哥哥也是穿越來的?”

衆人哄堂大笑。

講座結束天已半黑,暮色将和未和,華燈漸上,一派向晚。離學校不遠,兩人走着回去。

走到街口的時候岳頌鳴讓顧曉風等他一會,一個人向街對面跑去。正是下班高峰期,車流人流往來不絕。車子已漸次打上了燈,卻反照的這夜色更加迷蒙,顧曉風站在街這邊,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之前的交談是她臆想出來的。他兩就像異面直線,看似相關卻永遠不會交彙。她疑心他要被人流卷走,再像任一個旁人一樣與她擦肩而過,沒來由的一陣難過。

之前并肩走時顧曉風沒太注意,這會才發覺,他跑起來時左腿似乎有些不靈便,可能是運動受了傷。不過,男生大多不願這類事被人注意到,而且還沒熟稔到理當關心的程度,因而緘口不提。

岳頌鳴回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提了個大娃娃,是櫻桃小丸子,面上有些尴尬,顧曉風還沒來的及問,他已忙不疊的解釋道:“昨天拿過來讓店家幫忙包裝的,莊舒今天生日,她從小就喜歡這玩意。”

其實不解釋倒還好,以顧曉風的性格是斷不會問的。然而,這麽一說,顧曉風心裏卻驀地一沉。自然是這樣,他和莊舒,男才女貌,還有,青梅竹馬。

“哦,你們約了吃晚飯吧,那快點回去吧。”顧曉風說,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想了想,又補了句,“莊舒真漂亮!”是贊他女友美。

“是嗎?這我倒要轉告她了,”岳頌鳴笑道,“你不知道她有多自戀!”

提到莊舒,岳頌鳴突然想起什麽,問:“你知道H市師大的顧孟華顧教授嗎?”是方才被主持人打斷的問題。

顧曉風一驚,“是我爸爸。”她父親名聲并不算響,更何況,隔行如隔山。

岳頌鳴“哦”了一聲,卻似乎并不意外,只若有所思。半晌,卻忽地止步,轉身望着顧曉風:“曉風,你真不記得我了?”

“什麽?”顧曉風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吓了一跳。

“你對我和莊舒都沒有印象了?”岳頌鳴追問,卻見她仍舊一臉茫然,只好洩氣,“也難怪,都那麽小的事情了。我小時候在師大家屬院住過,莊舒也是。我爸是數學系的老師。我們小時候還經常一起玩來着,你竟然都忘了。”

“是嗎?”顧曉風确實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們是後搬過來的。你是師大的孩子王,可霸道了,一開始還不讓別的小孩和我們玩。”岳頌鳴輕笑,“不過後來混熟了你和張敏全就經常帶着我們一起探寶,你們兩對師大比誰都熟,經常躲在角落裏偷襲師大的情侶。”

顧曉風有些歉疚,看他說的真誠,卻和自己記憶中的童年完全對不上,也不知道是誰的記憶出了問題,被人篡改了。她印象中的童年從記事開始就是在父親的書房裏度過的,起初還很讨厭臨帖、背書,後來識得字多了就偷偷從父親書架上抽小說看,那時看的囫囵吞棗、似懂非懂,但已覺得有趣。偶爾和張敏全出去也不過是放放風筝打打畫片,或者去鎮上租連環畫看,并沒他說的那樣搗蛋妄為。

“張敏全,上次把你拉開的是他吧?”顧曉風尤在沉思,卻聽岳頌鳴問。

“唔……是,他那天不知道怎麽了,後來問他,他也不說。”

岳頌鳴笑了笑,“他是你男朋友?”

“啊?不是,我沒男朋友。”

“恩,”岳頌鳴應道,若有所思,就在顧曉風以為應當換個話題結束尴尬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也沒女朋友。”

“莊舒不是你女朋友?”顧曉風脫口而出。

年輕的愛戀最忌猜忌,所幸她們最初便有一股傻氣,一面急于了解對方,一面迫切想剖白自己。

“不是,我們只是一起玩到大,關系比別人鐵而已,”他忽然覺得輕松,“你應該了解的,你和張敏全……”

顧曉風後來想,似乎最初他便相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而自己卻寧可莫須有的猜疑。這大概是緣于不自信,從而患得患失吧,就像他也會對自己那只腳出乎尋常的介懷一樣。

他兩仍是不着邊際的邊走邊聊,不過因為岳頌鳴提起的幼年往事突生了一分默契和親近。盡管顧曉風對他說的那些事情十有□□沒什麽印象了,然而心裏卻隐約希望它們是發生過的,因而寧願相信。

走到校門前的那個街口兩人忽被一個民工模樣的男子攔住,

“姑娘,姑娘打擾你一下,我是外出打工的,來投奔老鄉,身上錢被人偷了,姑娘你行行好,能借我十塊錢車費去城北嗎……”

這一帶騙子很多,因為是市中心,人員密集,而且,從來柿子挑軟的捏,學生和老人,是最容易上手的對象。顧曉風曾注意過地鐵口的一個大頭娃娃,那孩子想來是真病,可是三年了,孩子沒怎麽見長,抱着他的婦女卻換了一個又一個。

不過,顧曉風還是掏錢了。挑年輕男女要錢确實比較讨巧,女生一般比較容易心軟,或者要在男生面前顯得心軟,男生呢,則礙于面子,不想在女生面前顯得小氣,大多會替女生掏錢。因而,這少年男女的互相做作,多半成全了乞讨的人。

顧曉風心中卻沒轉過這麽多彎。她常看新聞報道農民工在外的艱難,見那人大包小包,已動了側影之心,又聽那人說:

“姑娘,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真不是騙子,要麽你借我兩塊錢我給老鄉打個電話。”

她想不過是舉手之勞,即使被騙了也沒甚所謂,于是伸手到包中取錢夾。

岳頌鳴果然說:“我來吧。”在上衣口袋摸了摸,不過,片刻,他即臉色讪讪:“出門的時候換了件衣服,錢包落下了……”

顧曉風笑笑,“沒事,就當我請你了。”邊說邊掏出錢包,才要打開,卻覺得手上一疼,再看時已空無一物,先前那人搶了她錢夾就跑,二人俱是一愣,等反應過來,那人已是十米開外。

“快追!”岳頌鳴拔足便向身後追去。

“唉唉,別追了,”顧曉風大叫,慌亂之中沒及思索,“你的腳……”

岳頌鳴臉色一變,停住腳步。

可能知道自己反應有些反常,岳頌鳴走回顧曉風身邊,輕咳了一聲,說:“你的錢包……唔……不好意思。”臉色有些奇怪,說不出是抱歉、失落還是什麽。

“沒事,這騙子也不大走運,我錢包裏剛好沒多少錢,”顧曉風故作輕松,“我剛怕他有團夥,不然不敢明目張膽在這兒搶錢。”是要掩飾先前使他難堪的那句話。

然而,覆水難收。顧曉風也不明白為什麽他如此忌諱這件事,不過看他臉色,便沒敢再提。

少年時的自卑很容易形成一種習慣,抑或條件反射。即使你再努力在其他方面做的優秀來彌補,也難掩蓋你不敢正視的事實,也無濟于事。而且這種自卑往往會發酵成過度的自尊,自卑的人有時會忽然自大,自私地傷害身邊關心他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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