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情不自禁

“掼蛋夜”是淘汰賽,顧曉風和岳頌鳴打得很輕松,兩人還沒來得及垂死掙紮下就順利被淘汰出局,不過兩人都無所謂,沒把它放在心上,只坐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不知為什麽,沒人提要回去的事。

忽然,岳頌鳴手機一震,他只看了一眼,然後和曉風說:“這裏太熱鬧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臉上仍帶着笑意,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像第一次和女生約會的大男孩。

顧曉風自然應允。

這個時節還不算太冷,風卻有點大。入夜,銀杏葉落的滿地都是,踩在上面悶聲響,像心底的聲音,仿佛有什麽,卻說不破。

兩人繞着北園兜圈。這個點大家要麽在狂歡,要麽宅在寝室看劇,路上沒什麽人。

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兩人算是半生不熟,卻又說不出的親近,客套了怕生分,自來熟又怕冒犯。

還是岳頌鳴先開口,“好久不見了!”

“嗯,好久……”顧曉風習慣性地應,卻忽然想起,也不過半個多月,算不得長。不過,現代人,通訊這麽便利,還在一個學校,半月多毫無聯系,也算久的。

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我之前去了雲南,昨天才回來。”岳頌鳴說。

是在解釋為什麽不與她聯系嗎?顧曉風心裏這念頭一閃,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只應了聲“哦”,等他繼續說。

“是和導師采風,一直很忙,後來去山區信號又差,電話打不出來。”

“這樣啊,雲南很好玩吧?”顧曉風不敢想多,她已習慣了不允許自己有非分之想。就像小時候,明明很羨慕別的小朋友有媽媽講床頭故事,卻知道想也無用,索性自己看完了安徒生、格林童話,斷了念想。

“嗯,我們行程很滿,到了昆明都沒怎麽休息,就跟着導師到處跑。楚雄、大理、麗江、香格裏拉,路上還經過一些少數民族村落。我後來離隊去了四川和雲南交界處的幾個村莊,本來還要去四川,想看看災後重建,結果算了下時間,怕錯過期末考,就回來了。”那一年的地震烙在了很多人心頭,也是第一次,顧曉風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電視屏幕上只是跳一跳數字,就又有幾千條生命離我們而去。她相信,那些哭的稀裏嘩啦的記者絕不是在煽情,那樣鋪天蓋地的悲哀使空氣都凝滞了。然而,才幾個月,大家提起這件事便已有了“這事都過氣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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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很輕松,不過顧曉風明白,這段時間他應該是很辛苦的,怪不得他瘦了那麽多,不知道腳上的傷好了沒有。

“怎麽樣?收獲不小吧?”

“嗯,以前照片也看了不少,不過真到了那兒還是覺得驚喜!不單是建築……這麽說吧,當我躺在洱海的小船上,仰面望着天空,那一刻我覺得心裏什麽雜音也沒有,然後想到了……”岳頌鳴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仿佛找準了措辭,又仿佛掩飾說,“那一刻,我覺得自然的美簡直動人心魄、無窮無盡,所謂鬼斧神工,也大概就是這樣吧!”

盡管這也是內心真實的感受,然而鋪墊了那麽久,想說的那句話還是沒敢說出口。

這也不過是尋常章句,若是在小說或是游記中看到,她一定一帶而過,不知道為什麽,從他嘴裏說出來,卻無端讓她神往。

“等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去看看,”顧曉風說。

“不用等以後,眼下就有機會。”岳頌鳴有些興奮,驀地停住腳步,轉身望着顧曉風。

夜風吹落銀杏樹葉,飄飄蕩蕩,像在人間游走的精靈,打個漂亮的璇兒,落在顧曉風長發上。岳頌鳴轉身看她,卻冷不防撞進她眼睛裏,他心下一驚,這種感覺好熟悉,上次在燒烤店也是這樣,亦是不經意被她攥住,她眼裏好像有磁力。若說今夜是因為良辰好景,那麽上次呢?上次又該将這種猝不及防的失落歸咎于誰?對了,他在洱海、在麗江、在沒有名字的小村落裏心中裝的滿滿當當的都是這種感覺,那時沒有城市的喧嚣,沒有龐雜事物的紛擾,有的只是目的明确的任務和……她。

他不自覺擡起手,等意識到,已拂上了她的長發。

顧曉風一驚,胸口像塞滿了數百只蝴蝶,撲騰着翅膀,一下一下,扇的她不知所措。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音大的像要昭告世界,她疑心他也能聽見,想拼命推開他卻不知道怎麽伸手。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卻離開她長發,手中握着一片銀杏葉,“不……不好意思。”

那一瞬,她恨不得這滿樹的銀杏葉簌簌直落,将她埋在底下。

緊張變成了隐約的失落。

那時的他們,多想靠近彼此,卻又走一步,張望一下。

“沒事,你剛說什麽,我沒聽見。”顧曉風正色。

“考完試離過年還有幾天,我打算再去一趟那邊。你剛說想去,不如和我一起?”岳頌鳴問,眼睛緊盯着她,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再華麗的場景,再新巧的創意,也掩飾不了男子求婚時的忐忑。

“啊?好啊!”她迫不及待的回答,也不管是不是聽清楚了,怕遲一秒,這問題就擊鼓傳花到別人那兒了。後來,她每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好笑,若是再遲一秒,她可能就會想起自己那套“求而不得”的邏輯,想起女生應有的矜持,然後拒絕,或者說“不知道”吧。所謂的人生哲學,很多不過是自欺欺人,或者畫地為牢罷了。

回到寝室已近十點二十,因為樓下水房十點半就要關門,顧曉風和岳頌鳴在樓下匆匆道了個別就要上樓,不過,她才轉身,就聽見岳頌鳴叫她。

“嗯?”顧曉風回頭。

“額……沒什麽,”岳頌鳴欲言又止,終是随便找了句話來搪塞,“就是想跟你确定下出去的事。”

顧曉風笑笑,“沒問題。不過我們電話再聯系吧,我再不打水就來不及了。”

回頭的那一刻,她心裏漏了一拍。

大學裏男女之間的感情總是這樣,拖拖拉拉。這時的年輕男女,已不像高中時自負,也有了更多的選擇,卻反而不敢篤信,眼前的這位便是自己生命中注定的那一個人。因而有西諺雲:選擇即是痛苦。更有反愛情論者狂妄叫嚣,太短的沖動不是愛是多巴胺,太長的執念不是愛是心不甘。其實管它是什麽,那種悸動、興奮、思念難道都過到狗身上去了?

顧曉風沒有看錯,岳頌鳴确實是個萬事用心的人,越是這樣的人,越小心翼翼,執念越深。于他而言,凡事不做則已,做便要做到盡善盡美,不是開不了口,而是害怕開錯了口。對于一個理性的人來說,那樣一種沖動且莫名的感覺是不可靠的,他需要反複論證,而在這個實驗中,變量便是顧曉風——有她和沒她。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向她靠近,其實他大抵也清楚,他在不自覺地将自己推向推定的結果。

顧曉風再下樓時已十點半了,手裏卻沒有提水瓶。她回到寝室才發現,自己鑰匙上的中國結不見了,把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中國結并不貴,卻是她母親幫她編的。她還記得,那一年過年,她母親少有的開心,對父親也和顏悅色的,家裏說不出的溫馨和睦,也是那個時候,母親把她抱在腿上,給她編了這個中國結。她記得,母親的手指很白很長,紅紅的繩子繞在她指間,好像要跳躍起來一樣,那樣一幕,仿佛冬日裏的陽光,照的她心底暖洋洋的。那是她一直以來對溫暖的定義,以後無論再讓她母親編多少個,都沒有這種感覺了。成人很多時候鬧情緒并不顧忌孩子,以為他們不會懂,卻忘了,自己也有過小時候,小孩子有最柔軟、最敏感的心。

顧曉風匆匆下樓,卻撞上了仍在樓下徘徊的岳頌鳴。

“你……你怎麽還在這裏啊?”

“我……額……我出來買點吃的,剛巧經過。”岳頌鳴舔舔嘴,顧曉風後來發現,這是他撒謊時的标志性動作,“你呢?不是說打水嗎?怎麽這麽久才下來,你水瓶呢?”

“我東西丢了,”顧曉風焦急道。

“什麽東西?重要嗎?先別急,我陪你回去找找。”岳頌鳴見她有些慌張,忙說。

“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但怎麽說呢……對我來說挺重要的,一個中國結,挂在鑰匙上的。”

“嗯,明白,”有些東西在別人那兒一文不值,在有些人心中卻千金不換,“打牌的時候好像看你把鑰匙随手撂桌上了,後來給碰掉過一次,你們一位同學幫你撿起來了,之後就沒在意過了,我們去法學院樓找找看?”

“嗯,麻煩你了,都這麽晚了……”顧曉風不好意思的說,心中卻不知怎的,有些慶幸。

已經很晚了,路上大多是興盡晚回,或者換個地方通宵狂歡的人。只有他兩是反方向。N大校史悠久,校內樹很多,都是蒼天大樹,入夜無端有股森森之氣,讓人直打寒噤。顧曉風平時膽不算小,可也害怕這時走夜路。幸好有他,顧曉風想。她想到自己先前的表現,不禁有些怔然,和肖南佐在一起的時候,心裏大多時候沒什麽波瀾,只是舒适,還會想着應當要做什麽,因而是清醒的,和眼下不同,會……情不自禁。

平時覺得很遠的法學院沒一會就到了,她心裏有些彷徨,不知道是期望快點找到東西還是慢些。

他們回來的還算巧,牌局已散,地上的狼藉也已有人收拾好,負責的同學正要鎖門。岳頌鳴即時叫住他,解釋清楚,順便問了他打掃時是否看見,那同學搖頭。

岳頌鳴怕耽誤人晚歸,讨了鑰匙,答應幫他鎖門,這才進去找東西。看得出來心思細密,有條不紊。

教室自然早就清理幹淨了,他兩每個角落都再找了一遍,仍沒所獲。顧曉風失望,知道弄丢的東西再尋回的可能性不大,只有放棄。

“算了,回去吧。也沒什麽,不過是一個挂飾。”顧曉風說的輕松,但也只能如此了。

“先別急着回去,外面的垃圾桶咱們還沒翻過,”岳頌鳴卻說。

她不是沒想到此端,只是這層樓有兩個垃圾桶,今晚因為大家玩鬧時零食飲料吃了不少,剛打掃的同學說後來的垃圾都送到樓下去了,這麽說,一共四個,都是那種半人高的大垃圾桶,而且湯湯水水的,即使找出來也挺惡心的。

然而,她卻低估了岳頌鳴的固執。

“找找看呗,不試怎麽知道?”說的輕描淡寫。他捋起袖子,将手機交給顧曉風。

“幹嘛?”

“外面樓道很黑,你幫我拿手機照着,我怕看不清楚錯過了。”是要自己動手。

沒說二話,已出了教室,顧曉風只得跟上。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怎麽也不能将如此幹淨清朗的人與這樣肮髒的活聯系在一起,就像你怎麽也沒法想象潇灑倜傥的金燕西金七少爺去挖下水道一樣。在此之前,哪怕他衣袖上沾了一點中性筆油墨,在顧曉風看來,也是突兀的。

然而,他做的這樣自然,好像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顧曉風一手拿着手機,一面看他掀翻垃圾桶,再有條不紊地将垃圾一件一件地撿回去。沒喝完的奶茶雪碧啤酒、吃剩一半的蛋糕、咬了一口的肉包、還有尚拖拉着半塊肉的鴨架……散地滿地都是。顧曉風幾次要阻止他,卻見他充耳不聞,要伸手幫他,也被他擋了回去,“我手反正已經弄髒了……你幫我照着吧,不然看不清楚。”

顧曉風忘記自己那時想了什麽,不是感激,亦無愧意,除了震動,還有其他。然而,怎麽也記不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迫她前進的最後一根稻草,人的感情就像埋在土裏的種子,一個冬天的潛伏總需要一場即時的春雨,催它發芽。

不過她還記得那時的味道。人的感官真的很奇怪,難怪有通感這種表現手法。所以,記憶中那一刻的岳頌鳴帶着混雜的難聞氣味,前調是啤酒的酸腐,中調是奶茶和雪碧的甜膩,後調是鴨肉的腥氣和包子的油膩。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芥末的味道,她記得辣的眼睛生疼。顧曉風後來想,人皆有自我保護的功能,馥郁的芬芳一閃即逝,難聞的味道卻因害怕再聞到,烙印在記憶深處,經久不散,歷久彌新。因而,旁人的戀愛是棉花糖的味道,倘若最後兩相生恨,這味道怕也會淡,所幸,她的愛情,始于一種難以言述的難聞的五味雜陳。

就讓我們認為,她的愛情始于此吧。

岳頌鳴的動作很利索,很快便将一件件垃圾拾回桶內,然而,還是不見那個中國結。

“算了,估計找不到了,這麽晚了,我們快回去吧,”顧曉風鮮少會在一件事上堅持,她從來都覺得,拼命想要抓住的,一定不是老天要給你的。

“也好,我先送你回去吧,”岳頌鳴站起身,兩手虛擡着,保持和顧曉風一段距離,怕把她身上弄髒。

除了一點味道和手上的髒水,他還是那樣芝蘭玉樹。他伸着雙手,像在等人投入懷中的樣子。顧曉風突然很想抱她,然後……

就抱了。

等明白發生了什麽,兩人俱是一怔。顧曉風臉刷的通紅,窘地恨不得鑽到垃圾桶裏去,“唔……謝……謝謝!”陳凝一度笑張敏全荷爾蒙比腦子反應快,沒想到她也中招了。

岳頌鳴身子一僵,兩只手擡在空中更是不知道怎麽放,想要搭上她背卻怕弄髒她衣服,不搭又怕她溜走,他恨不得在自己衣服上擦幹淨兩只手,“曉……曉風。”他覺得自己喉嚨裏有些幹澀。

“我……我……”顧曉風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可以這麽混亂,然而,那一刻,她所有的感官頃刻癱瘓,只餘唇上的柔軟。

這不是顧曉風的初吻,這種感覺,卻讓她前所未有的陌生,措手不及。仿佛滿園的銀杏葉頃刻間被狂風吹得平地乍起,呼啦啦在她心頭飄蕩,那一瞬,像盛開了一樣。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兩人都沒有張口,不知是不敢,還是醉心這樣柔軟的感覺,忘了?

于是,那樣一場記憶中理當完美的場景竟以狼狽收場。

顧曉風後來想,當時的兩人一定特別好笑。僵直的身體,不知所措的表情,岳頌鳴懸在半空的攤開的兩手,還有……兩人漲得通紅差點閉氣的臉。

然而,從那一刻起,岳頌鳴就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對他而言,淺嘗辄止已不可能,即使明知那是毒品、是鸩酒,自己也再借不了。

聖誕的鐘聲應當已經敲響,那個時候,顧曉風竟然還忙裏偷閑地想,他們的最初有聖誕老人的見證,真好。

十五一過,月亮已不很圓滿,不過,在顧曉風的記憶裏,那一夜,萬裏無雲,一輪銀盤似的圓月當空高懸,在自己的手臂上鍍上一圈柔和的光影,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漂亮了很多,像舞臺中央追光燈下的舞者,忍不住想要跳躍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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