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張敏全将手中剝好的橘子遞給顧曉風。他知道顧曉風這習慣,打小只要一看難過的東西,無論是小說電影電視劇,她都要吃水果。她其實很少哭,再傷心的故事也逼不出她的眼淚,可她卻覺得,身上好像有個無形的水龍頭,一看到悲傷的東西,就會不自覺的開閘放水。
所以,她要吃點水果補回來。張敏全一直嘲笑她這是為自己貪吃找借口,可這一刻,他卻提前為她剝好了橘子,怕她真哭出來。
他拿起水果刀,一手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桌上的蘋果,接着說:“後來我聽說,等大人發現他們的時候已經快差不多第二天天亮了。岳頌鳴的腿耽擱太久了,落下了畸形。”
“所以說,”他說這話的時候把臉別了過去,像不敢正視顧曉風,又像不敢正視自己後面的話,“岳頌鳴的腿幾乎是我們弄折的,至少,我們是間接的罪魁禍首!”
顧曉風平靜地掰開橘子,一瓣一瓣地往自己嘴裏塞,好像只是為了讓自己忙碌一點,“你一定在騙我,一定在開玩笑,這麽大的事,我怎麽會一點都不記得呢?”她嘴角僵硬地扯出笑意。張敏全太了解她這個表情的含義了。他知道她相信了,只是不願意接受,垂死掙紮而已。
張敏全低頭,開始鐘情地打量自己手中的水果刀,“後來的事說起來可能你自己都不會相信。岳頌鳴和莊舒被送去醫院之後,我們倆怕的要死,又不敢跟爸媽說,只能每天抱團互相安慰。結果有天我去找你,你就生病了,高燒燒到41度,都開始說胡話了。我沒辦法,只好跟你媽坦白,你媽也真挺能沉得住氣的,居然就真的秘而不宣了。再後來,岳家和莊家就搬走了,他們父母到底知不知道、岳頌鳴到底知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等你病好之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不吵不鬧不愛和人争強鬥狠了,居然在家跟你爸寫字一寫就能一整天。要是小時候就看過穿越小說,我一定懷疑你被穿越了。”張敏全這當口還有心情開玩笑,可這玩笑,連逗笑他自己都不能,“後來我旁敲側擊地跟你提過這件事,結果你倒好,索性連岳頌鳴和莊舒這兩人都忘了。”
“是嗎?”顧曉風笑不出來了,她将臉埋在兩手中,指間還有方才橘子留下的香氣,可她卻覺得惡心,胃裏一陣一陣地翻騰,“看樣子莊舒說得不錯,我果然沒什麽良心。”
她突然想起岳頌鳴的腿,那條扭曲、畸變的腿,腳踝處骨骼整個向內扭曲,就像老樹上一節醜陋的枝幹,畸形、奇怪、可憐。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驚訝的樣子,想開口,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塞在了嘴裏,說不出話來。
那是從汶川回成都的前一天,那一刻,岳頌鳴的心裏就像發生了八級地震,戰戰兢兢,仿佛危樓欲墜。
他苦笑,說:“曉風,我特別怕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因為就連我自己有時候看到自己,都會覺得惡心。”
顧曉風怎麽會覺得惡心?
不,她一點都不覺得惡心,彼時的她尚不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麽,也不知道他受到過怎樣的嘲笑和欺淩。她只覺得,前一霎那的震動褪去之後,餘下的,就只有滿滿的心疼。
怪不得他的自信中一直帶着點不易覺察的小心翼翼,怪不得旁人提及或目光掃及這條腿時,他會不自覺的緊張,會超出尋常的戒備,怪不得……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會讓她更加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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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連這心疼,如今看來,都顯得那麽的僞善。
顧曉風手撫過他腳踝,他猝不及防,身子不自覺向後一抽。
他垂首,雙目緊盯着自己的腳背,“曉風,我知道,我到現在才告訴你是有些自私。”
“明天,等離開汶川之後,我們就分手吧。”
他一字一頓,像在說給顧曉風聽,也像在跟自己下決心。
夜色遮掩着汶川的滿目瘡痍,可此時,他心中的瘡痍滿目卻一覽無餘。
“分手,你就因為這只腿要跟我分手?”顧曉風冷笑,“如果我說我一點都不在乎呢?”
同樣的前半句話,他後來也對顧曉風說過,可得到的,卻是直刺心窩的回答。
岳頌鳴擡頭,恰對上她的雙眼。那樣一雙眼睛,他再熟悉不過,流波萬傾,就像整個夜幕的星光都鑽到她眼裏了一樣。
他忽然被這光芒攥住,一如初見時那般,毫無防備的陷落。他有些不安地抓住她手,鬼使神差地說,“好,那就不在乎,都聽你的!”答的前言不搭後語。
後來問起事由,他說,“小時候從圍牆上摔下來了,就是家屬院和師大連着的那道圍牆,耽誤了時間治,就落下了病根。”他說的輕描淡寫,只要她不在乎,那還有什麽可在意的。
“從那之後,我們家就搬離家屬院了。”
“莊舒家也是。”
顧曉風想,原來,他早就和自己說起過這事了,原來,她自己那份“虛情假意”的關心中還帶着幾分不自覺的愧疚,原來,她和他的相逢真的不是初遇,而是重逢。
可這重逢,對彼此來說,是緣分,還是怨憤,她不知。
她突然很想見到岳頌鳴,很想當面和他說說清楚。
頌鳴,你到底在哪?
想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不僅只有顧曉風一個。如果說莊舒的來訪已經是出乎意料了,那麽,岳頌鳴母親的造訪簡直就是天外飛仙。
在見到喬明珊的那一刻,她突然對舊時的記憶有了懼意。她突然明白,她和岳頌鳴的差距絕非眼見的那麽簡單。
若說衛婉的雅致是施華洛世奇般的小家碧玉,那喬明珊的高貴則是chaumet般的氣場全開,絕殺人于舉手投足間,從容,典雅,無絲毫做作,落落大方。
真是奇怪,她忘記了岳頌鳴,忘記了莊舒,卻獨獨對這個女人記憶猶新。
“曉風麽?”來人親切的招呼。和岳頌鳴極為相近的五官,卻笑得讓人覺得很陌生。
“恩,您是?”顧曉風已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可為了客套,她還是多此一舉的問道。
果然,她說,“我是岳頌鳴的媽媽,我們通過電話的。而且……”她頓了頓,“我們家以前在家屬院住過,不知道你還記得麽?”
“阿姨您好,”顧曉風忙起身給她倒水,卻聽她說,“不用麻煩了,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下,我們能不能出去談?”
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的,先是莊舒,現在又是她,後面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顧曉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索性一次性來個齊整吧。
醫院一樓的星巴克,這個點沒什麽人。靠窗的座位上,顧曉風和喬明珊對面而坐,頗有幾分對峙的味道。
“曉風,想必你也已經知道頌鳴跟家裏鬧翻的事情了,”喬明珊專注地擺弄面前的咖啡,單刀直入。
“嗯,”顧曉風也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她此刻的心情就像這杯卡布奇諾上面的奶泡一眼,看似平穩,實則絲毫經不起推敲。
“那莊舒告訴你他鬧得這麽兇的原因了麽?”她用小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着咖啡,不知道是不是顧曉風過于敏感了,她幾乎能聽得見湯匙與杯沿相撞發出的生硬脆響。
“說了,說他不願意去英國。”
“呵——”喬明珊冷笑,“倒真成他不願去了!從小就嚷着要去劍橋的不知道是誰了!”
她頓了片刻,似乎覺得方才的發作有些不合時宜,又換上一副看似随意的口吻,“那你怎麽看?”
果然,顧曉風眼皮一跳,這個問題還是抛出來了。其實,她也不用這樣全副戒備的樣子,顧曉風根本不相信她自己能左右得了多少岳頌鳴的想法。
“阿姨,這是頌鳴的事情,我不想幹涉他的選擇。”
“好一個不想幹涉,推的可真幹淨啊,”她抿了抿嘴唇,終于穩住了自己的修養,看似無奈的嘆道,“我們也不想幹涉他,可頌鳴的性格你也清楚。他有些事情上雖然冷靜沉着的很,可有些事情上,不管他承不承認,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不知輕重。”
“曉風,你從小就比天晴有主見……”
“阿姨,頌鳴的事情他自己能做得了主,我從來沒有過勸他放棄劍橋的意思。”
喬明珊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無動于衷的挂着那副冷笑。說出來的話卻溫和了許多,開始打柔情牌,“曉風,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不過學建築是頌鳴的夢想,他從小就立志出國學建築,國內的情況你也知道。阿姨希望你能勸勸他,不要一時沖動。”
她頓了片刻,像在思考下一句話該怎麽說,或者在斟酌這句話的分量。顧曉風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沒有插話,靜等她接着說下去。
終于,她笑了笑,“要不然,你和頌鳴一起出去,出國的錢我和你岳伯伯負擔。”末了,又補了句,“你轉告頌鳴,只要他回來,老實跟他爸認個錯,我不阻攔你們兩的事。”
顧曉風再怎麽也想不到她兜兜轉轉提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建議,她明白,在岳家人的立場上,這何止是退避三舍,簡直就是割地求和了。
可是,她卻只能不識好歹。
別說爸爸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就是單為了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她也只能倔強地說“不”。若答應了,固然岳家人會覺得委屈,于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城池盡失呢。
“阿姨,對不起我不想出國,還是那句話,頌鳴的事我不好幹涉,但我想他會理智地考慮這件事的。”
“你……”喬明珊一把抓起面前的咖啡杯,由于情緒激動動作幅度太大,杯中的咖啡潑了出來,滴在桌面上,滴在她昂貴的洋裝上,她也恍若未覺,“說得可真好聽,可真會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簡直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別在我面前楚楚可憐地裝局外人,你摸着良心問問自己到底知不知道頌鳴不肯出國、在家裏鬧得雞飛狗跳的原因是什麽!”
她幾乎已有些咬牙切齒,“你小時候害他折了腿還不夠,現在還要害他自毀前程,你到底要害他到什麽時候!”
你小時候害他折了腿還不夠!
你,小時候,害他,折了腿!
原來張敏全真的沒有騙她,原來只有她一個人掩耳盜鈴地躲在鴕鳥殼中。他媽沒有說錯,她一直就是個害人精,現在岳頌鳴的不知所蹤,也是因為她。
她不知道在哪裏看過一句話,愧疚是最令人痛苦的一種情感,不眠不休地啃噬人心,使人翻來覆去的飽受折磨,最終怯于去面對自己。很多時候,就連失去的痛苦也往往緣于愧疚無法彌補。
她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一瞬間被抽了幹淨,面前的漂亮的奶泡中也慢慢浮現起一張猙獰的笑臉,“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你個害人精!害人精!”
她沉默了不知多久,終于擡頭,一字一頓地說:“阿姨,我明白了,我盡力而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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