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散功

第18章 散功

小命暫時保住了,但被廢武功意味着我将半殘一生,意味着我前十幾年都白活了。我不想被廢,武功是我唯一的标志,沒了武功我只是一個笑話,我還有何面目見師父和父母?

胡長老獰笑着接近,弄殘一人正是執法長老的本職工作。看他兩眼暗蘊兇光,弄不好他會下陰手直接把我搞得半身不遂。正所謂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我半跪于地,大叫道:“弟子救人事出有因,并非被美色所迷。”胡長老喝道:“小子還要狡辯。”提手就要拍下,只聽掌門道:“且慢動手,聽他說下去。”胡長老“哼”了聲,退後半步。我心中稍定,道:“那日弟子不敵魔教,失手被擒。魔教中人本欲處決弟子,正是那名女子偷偷将弟子放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情?所以弟子才出此下策,變裝救人。”胡長老道:“你這番話又有誰可以證明?就算事實如此,那妖女救你也必定別有用心。”我急道:“我若是奸細早在魔教圍擊時就可倒戈;若那女子有異心,弟子早已死上千百遍;若要打探我派機密,弟子所知甚少,她又何必冒險救我?”掌門沉吟不語,胡長老怕掌門變卦,大聲道:“任憑你如何巧舌如簧,與魔教有染者絕不可放過。”說罷,示意其餘兩位長老,後勤和傳功二人齊身拜倒,傳功對掌門道:“青霄名聲為重。若是被人知道青霄放任與魔教勾結的弟子,人言可畏啊,青霄在武林再難擡頭。”後勤跟着敲邊鼓:“老頭兒也同意傳功看法,望掌門以大局為重。”掌門垂頭沉思,目光掃過三個長老最後停在我身上,四下靜得吓人,只聽掌門一聲嘆息,轉過身去,再不看向這邊。我心中一片冰涼:是啊,我只是一個普通弟子,怎麽能讓青霄清譽毀在我手裏?我想笑,可嗓子裏又發不出聲。

胡長老得了默許,便要上前動手。霎那間,我忽然冷靜下來,沉聲問道:“那日屠村,正道中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殺光,那些一輩子沒出過村的人有什麽錯?那些不知世事的幼童有什麽錯?”胡長老冷笑道:“他們與魔教有染便是錯。那些孩童即便現在并未作惡,日後成人也是奸邪一屬。你救了魔教妖女,你便該死。”我從不知道還有殺人者無罪,救人者該死的道理。一股氣直沖到了腦子裏,只覺得這個世界無比荒唐,心裏出離了憤怒,滿是莫名其妙的諷刺。

當下我膝蓋一挺,立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怒視胡長老,此舉甚為無禮,胡長老喝道:“你想以下犯上不成?”我不回話,反而湊近幾分,胡長老神色一凜,再不問話,一拳擊向我右胸。不愧是淫浸武道多年的高手,随手一拳也氣勢驚人,距離如此之近根本躲閃不開。我膝蓋微屈,拳頭正中右肩,雖然半邊身子一陣酸麻,其實也是胡長老手下留情,否則光是這下就能擊碎我的肩胛骨。趁着他掉以輕心,我反手抱住胡長老右臂,一巴掌抽向老頭兒老臉。我知道,講打,我這中級弟子還差了青霄長老一大截,所以幹脆放棄一切招式,這幾下乃是無師自通的市井無賴的正宗打法。胡長老想躲,但右臂被抱住輾轉騰挪不方便,無奈之下只得腦袋急仰,忽覺颌下一痛,幾縷胡須已被我拽下。胡長老平日養尊處優,什麽時候這麽狼狽過,直被氣得老臉扭曲。我不依不饒,一拳緊接着捶向胡長老臉頰,不過高手就是高手,胡長老雖怒不亂,左手閃電探出,伸指彈中我手腕的“太淵穴”,左手立刻酥軟萬分使不上勁兒,雷厲風行的一拳只能半途而廢。我們正糾纏不清,胡長老看準我下盤空虛,舉足踢中我左腿,“咔嚓”一聲,胫骨多半已經裂了,雖然痛徹心扉我仍死死抱住胡老頭右臂。胡長老急于擺脫我,左手重拳直奔我右眼而來,激怒之中的胡老頭早就不再留情,這下若是打實了我非得腦漿迸裂不可。生死之際我急忙低頭閃避,順勢咬住老頭衣襟,頭頂風聲獵獵,胡長老一拳走空,我正要反擊,卻感到腹部一痛,身體不由自主向後倒飛,忙亂中我仍咬緊牙關,只聽“刺啦”一聲,胡老頭兒半幅衣裳被我撕咬下來,露出了底下枯瘦嶙峋的臂膀。雖然成功将我踹開,胡長老也裸了膀子出了醜,算來也沒占到多少便宜。我吐出嘴裏的衣衫,“嘿嘿”笑着,一瘸一拐地走向胡長老,忽然一口鮮血噴出,渾身乏力一步也挪不動了,老頭兒那一腳帶了暗勁兒。胡長老面色鐵青,大步上前,右掌緩緩推向我腹部。我現在連站立都很困難,哪裏還能抵擋?枯瘦的手看似溫柔地貼住我的身體,我渾身一震,一股內勁破入丹田,便如一根鋼針刺破了皮球,流雲勁如同球裏的空氣,“嘶溜溜”地跑了個精光,我想哭:這幾年的功到底是白練了···沒了內力護體,侵入的真氣更加肆無忌憚,體內的經脈被沖得千瘡百孔。我再也支撐不住,仰頭便倒。

三位長老臉色都很難看,胡長老眼中更像要噴火。見我倒下,胡老頭提足踏向我胸口,估計我不斷幾根肋骨難消他心頭之恨。眼下我難以動彈,心想難道真要被這老狗踩死?正自絕望間,忽見一事物飛來,速度極快,迎着胡長老面門擊去。胡長老以為是暗器,不敢大意,伸出右手二指,輕輕巧巧地捏住來物,這一手果真漂亮,卻不想一股水流忽地噴出,淋了胡長老一臉,胡長老仔細一看,手中正握着一個葫蘆,那股水流便自葫蘆裏流出,香氣四溢,好像是酒。胡長老怒喝:“是誰?出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清理門戶這種大事,少了仗劍長老如何能輕下定斷?”大門不知何時已開,一人自門口踏入,頭發亂七八糟,前襟沾滿酒漬,不是師父又是誰?看到師父,我想哭,心裏喊道:師父幫弟子出氣啊,弟子可是被胡姓老狗一頓好打啊。

胡長老面目抽搐幾下,擦擦酒水,道:“王雲木勾結魔教,證據确鑿,經掌門裁定,廢其武功、囚禁終身。”師父看我一眼,淡淡道:“雲木生性淳樸,若是有錯也是一時之過,嚴加管束也就是了,何必廢他武功?”胡長老寒聲道:“王雲木是你弟子,你不遵門規,一味開脫,莫不是想包庇于他?”師父彎腰拾起葫蘆,用衣襟擦擦葫蘆嘴,道:“我以青霄仗劍長老的身份起誓,雲木絕非奸邪。眼下他即已受罰,此事不如就此揭過。”胡長老冷笑道:“你離群索居,從不參與派中事宜,現在便自居‘仗劍長老’了?哪有如此便宜。王雲木以下犯上,罪加一等,絕不輕饒。”師父晃了晃葫蘆,發現還有剩餘,便一口幹了,喝完砸吧砸吧嘴,神色遺憾,似是可惜了美酒,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道:“如此,那我便辭去‘仗劍長老’一職。現下我要帶小徒離開,諸位若有不滿,便請下場指教。”話音落後,長老們面面相觑,沒有一人接口,師父目光自三人面上一一掃過:執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巴閉得緊緊的;傳功幹咳幾聲,眼神飄忽不定;後勤直接縮回了椅子,就當沒聽到。師父将葫蘆系回腰間,道:“如此,在下告辭。”胡長老還不死心,回頭對掌門大聲道:“仗劍視門規如無物,實是無禮至極,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還請掌門主持大局。”師父停下動作望向掌門,緩緩道:“那便請掌門賜教。”掌門聞言身子一僵,卻沒轉身,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半晌,才聽得掌門的聲音傳來:“此事到此為止。師兄慢走。”三長老當場怔住。師父對掌門抱了抱拳,扶起我,慢慢走出九霄堂。

我強打精神,半靠在師父身上,師父按住我後背,一股溫暖渾厚的真氣緩緩注入,我稍稍好過了些。出得堂來,看到雲瑤等在一旁,十指互絞,雙眼泛紅,我整整衣衫,勉強露出個笑容,問道:“師兄呢?”雲瑤聲音打着顫:“雲樹師兄先行去了劍閣。我在門口等了好會兒,都沒見你出來···”師父接口道:“雲瑤聽到堂中有打鬥聲,知道事情不對,便來找我了。”若非雲瑤未和師兄先走一步,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出來。我強笑道:“師妹莫擔心,我命硬着呢,哪有那麽容易死的。”雲瑤咬着嘴唇,沒說什麽,和師父一左一右将我扶回了後山。

我如一灘爛泥倒在床上。師父按住我脈門,內力探入,在我體內查尋了一番。我本想問問師父情況如何,師父卻先行發話:“雲木,你先靜養幾天,什麽事都別管。”說罷,招呼一旁的雲瑤一同出去了。我望着屋頂,一股困意襲來,很快便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已是傍晚,環顧四周,雲瑤和師父都不在,只有師兄坐在一旁。師兄見我醒了,湊近道:“師弟,你還好吧。”我說道:“沒出什麽大事兒,就是被執法老頭兒給揍了,好在後面師父來了。你知不知道師父是仗劍長老,今天可威風得緊呢。”師兄神色不甚自然,道:“知道,知道,師妹都和我說了。等我武功練好了,一定去找胡老兒單挑,幫你出口惡氣。”這種話也只有師兄講得出,青霄的執法長老哪是說打就打的。我還想和師兄玩笑幾句,但精神不太好,說不了多少便又沉沉睡去。

之後十餘日我都沒能下床。功力被廢,傷好起來也特別慢,師父下山找了幾個醫生,開了幾張調養身子的方子,又過了些時日,我才能拄着拐杖下床。師兄負責我的夥食,雲瑤每日也都會過來,二人陪我聊聊天,只是都絕口不提練武之事,每當內容涉及武學,他們都會岔開話題。我知道他們是怕勾起我的傷心事,但我個人認為內力沒了再練就是,不過少幾年功力,也沒什麽大不了。

一日,我看屋外天氣不錯,便拿着蒲團興沖沖地去打坐,開始一切正常,我能感到一絲流雲勁在體內流轉,可一到丹田處便散了,練了大半天,真氣都不知跑到哪處經脈去了。這下我有點慌了,便拄着拐杖去敲師父的房門,“進來。”師父的聲音意外的清醒,我進屋,師父正伏在桌上書寫什麽,地上紙團數十,看來師父對自己寫的東西不甚滿意。我把情況說了,師父按住額頭,思索半晌,才字斟句酌道:“雲木啊,一個人武功高絕也不一定是好事,武功總讓人逞勇鬥狠,有時候平平淡淡才是福氣。”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師父接着道:“雲木,你的丹田被破,日後,呃,日後不論如何練功,總是徒勞···不過武功只是小道,修身養性才是我道家根本。現在你先別想太多,身體要緊···”師父好多話我都沒聽清,腦海中只回蕩着那句“日後不論如何練功,總是徒勞”。師父見我目光呆滞,嘆了口氣,讓我回屋休息。我渾渾噩噩地回房,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天師父接我離開村子的光景,那時候村長說我有福氣,父親說:“哪裏,哪裏···”,母親給我系上包袱,讓我一路小心,村人都很豔羨地看着我···一切都像是昨天發生的。

我坐在床邊,眼淚淌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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