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舊事
第19章 舊事
日子還是得過。想我原本只是一個山野小子,不出意外的話一輩子都會窩在一個小村子裏,随随便便和誰成親生子,然後老了,最後靜靜死去···都是以前的我覺得自然而然的事。“不過回到原點而已。”我雖如此安慰自己,但人總是貪心的,江湖既然在我眼前展開了另一個世界,哪會那麽容易忘卻。
老實講,我心中并不如何痛苦,只是空得慌,好像溺水之人總想抓住什麽,盡力揮舞卻一無所獲。師兄再也沒在我面前練過劍,連我們以前習武用的木劍都被師兄藏得好好的。雲瑤來得更勤了,作為青霄未來接班人,她老往我這兒跑肯定頂了不少壓力,在一幹領導眼中我可跟魔教不清不白的。我勸她少來我這兒,好好跟着掌門混才有前途,雲瑤嘴上雖然答應了,實際也沒什麽改變。其實我真心希望師兄他們不要管我,往日如何,現在就如何。我不想看到師兄每天早上偷偷摸摸地去演武場,我不想看到雲瑤遺憾的眼神,那樣會不斷提醒我我是個被廢了武功的廢人。
每日發呆已成習慣,雖然不能練功,我仍會在院子裏坐會兒,不想這幾年練功不辍,屁股一挨着蒲團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運轉“流雲訣”,只不過丹田永遠枯竭,內勁始終氣若游絲。我也曾期待奇跡發生,但月餘下來,真氣一直保持着不死不活的熊樣,我終于絕望。
人總會找些寄托,但後山荒涼,沒什麽玲珑巧物能提起我的興趣,我便把目光投向師父的藏酒。我不懂酒的好壞,我喝不出這是新酒還是陳釀,我只知道酒可以讓我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可以讓我暫時什麽事都不用想。等師兄去了演武場,我便拿上酒壺,在院子裏自斟自飲,其間師父出房活動,看見我這副德性,便過來說了些“酒能傷身,少飲為妙”的話,我大着舌頭道:“師父的武功劍法我是學不到了,還好還有‘酒量’可以繼承師父衣缽。師父放心,以後師兄負責習武練劍,我則專注喝酒,日後必能将我後山一脈發揚光大。”師父又勸了幾句,我也不知道自己又胡說了些什麽,只依稀記得最後是師兄把我扛回屋子。
不知何時起,“後山雙廢”的名號開始在弟子間流傳。“大廢”指的是師父,“小廢”自然便是區區在下。師父可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廢得是高深莫測,我這“小廢”卻是實至名歸,這個诨號深得我心。我死豬不怕開水燙,可苦了師兄:南疆一役後,師兄在派中受重視的程度與日俱增,不想出了我這檔子事兒,不僅遭到長老們質疑不說,還得忍受同門弟子的恥笑。是個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更何況師兄一直志存高遠,念念不忘光大我後山門楣。最後師兄終于忍無可忍、悲憤出手,将幾個亂嚼舌根的弟子揍了個七葷八素。結果當天下午那些弟子的師父們便找上門了,叫嚣要将師兄扭送給執法長老從嚴查辦。師父好話說盡,又當面訓斥了師兄一頓,這才勉強将事情壓下,從此以後師兄便将自己關進劍閣,不到用餐或睡覺絕不出來。
雲瑤也看不慣我如此模樣,但她溫言安慰也好,威逼利誘也罷,我總以一種“再起不能”的态度回應,雲瑤氣苦,卻無可奈何。這日我正喝得高興,又被雲瑤撞見,雲瑤上前劈手奪過酒壺,喝斥道:“王雲木!天下沒武功的人多了去了,若都像你這樣飲酒解愁那還了得。天生我材必有用,總有大事等你去做。”我舌頭打着結道:“喝酒便是我的大事。你別管我了,好好練功才是正經,若再和我糾纏不清,小心掌門也治你個‘結交匪類’的罪名。”說着我便去搶那酒壺,雲瑤俏臉含霜,腳步一錯,讓過我的手,順勢在我肩頭一按,我本就喝得頭暈腦脹,再加上內力盡失、腳步虛浮,登時俯身摔倒。我慘笑幾聲,撐起上半身,道:“不愧是掌門高徒,這手‘四兩撥千斤’使得漂亮。”雲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大眼中氤氲一片,漸有水光閃動,雲瑤忽地将酒壺擲回我懷中,哽聲道:“喝,你就在這兒喝一輩子吧!”說罷轉身走了。看着雲瑤遠去的背影,我心裏無比煩躁,躺在地上懶得起來。天還是無憂無慮的藍,雲朵依然分分合合,一團連峰般龐大的白帳慢吞吞地遮住太陽,我望着雲後黯淡的日光,心想:別看你現在好像很嚣張,到了後面還不是得支離破碎···
躺着躺着,酒勁兒上來,我便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覺有人搖晃我的身體,我睜眼,天上繁星點點,已是深夜,一人站在一旁,看身材應是師父。“到我房裏來。”師父的聲音頗為嚴肅,“多半又是說教。”雖不甚情願,我還是慢慢爬起。師父掉頭回房,我拍掉身上的泥土,亦步亦趨地跟着師父。
房內一燈如豆,師父在木桌旁坐下,我在師父前站定。師父沒有開口,我本就困倦,當然無話可說,房中靜極,《老君像》前的燃香青煙缭繞,絲絲縷縷盤旋舞動,最後化于空中,無跡無蹤,忽然燈火一閃,師父開口道:“雲木,你武功被廢,心中必定不服。我且問你,你以為是誰的過錯?”我精神一振,不加思索道:“自然是胡長老的錯,若不是他窮追猛打,弟子怎會落到這般地步。”師父又問:“胡長老跟你無冤無仇,為何執意嚴懲?”我一怔,遲疑道:“多半他認定我與魔教勾結,日後會倒戈青霄。”師父輕叩桌面,道:“這便是了,若你和胡長老易位而處,你會放過一個可能對門派不利的弟子嗎?”
我如骨梗喉,澀聲道:“原來師父贊成執法長老所為,那又何必救弟子,不如讓弟子死了幹淨。”師父苦笑數聲,仰頭不語,神色變幻不定,時而握拳,時而松開,我從未見過師父這般模樣,又過了半晌,才聽師父悠悠說道:“大概是二十年前吧,那時候江湖不太平。魔教勢大,江南的歐陽世家遭五行者圍攻,最終滿門被屠。白道震驚,連日召開武林大會,商讨策略,最後諸派達成協議,暫時消除門派之見,共同抵禦魔教。”我雖不解師父為何突然重提舊事,仍凝神傾聽。
師父接着道:“那時我比你大不了幾歲,掌門那時還只是我的師弟,我們還有個小師妹,我們的師父莊璇真人乃是上代青霄掌門。我和師弟年輕氣盛,一心只想憑手中劍管盡不平事,在江湖滾打一遭,居然也得了個‘青霄雙傑’的诨號。師妹很少下山,名頭不大,不過現在想來,她可能是我們三人中武功最好的一個。”師父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她從不在屋裏打坐,每日都會到演武場找個偏僻的地方吐納調息。那時我一直奇怪為何她入門較晚,內力修為卻始終壓我一頭。”我心中一動,這種做法和我何其相似,看來師父收我為徒并非一時興起。“我開始不服,勤奮練功,想要勝過她,但不管如何,如若除開劍法,論內力我總不如她。”師父說得委婉,但我知道師父劍法極高,師姑應該也只能在內功上讨些便宜。
講到此處,師父的神色變得十分溫柔:“年輕男女鬥來鬥去,誰都不服誰,時日一久,自然情愫暗生,後來便成了派中公認的‘金童玉女’。莊璇師父知道我們的事後,便要為我們做主,定下終身大事。每日我和師妹游玩練劍,逍遙自在,情意愈濃。我心中快活,只覺神仙生活也不過如此。”我也為師父高興,暗道:原來我還有個師母。
師父停了些許,語氣倏地沉重起來:“一日派中緊急召集弟子,說是得到消息,發現魔教的隐弊據點。正教糾集了不少好手,發動奇襲。魔教措手不及,幾被全殲。大家都殺紅了眼,只要身着魔教服飾,不問男女老幼一律斬殺。那時我并不覺得殺魔教中人有什麽錯,十幾人?或許有幾十人命喪我手···”我心中五味陳雜,實在難以想象師父居然也會辣手殺人。
“···當一切結束,忽然一陣騷動,竟是師妹和白道中人起了沖突。我急忙趕去,發現師妹護住一個魔教男孩,正和衆人對峙。師妹要放那男孩一條生路,衆人則要趕盡殺絕,我也勸師妹別為了一個魔教餘孽和正教中人過不去,師妹看着我,問道:‘你幫不幫我?’我遲疑不語,師妹的表情很吓人,說道:‘你也如此,原來是我看錯了人。’說罷,背起男孩欲要強行突圍,其餘人等自然不許,忽然有人發喊:‘她是魔教奸細!別讓她跑了。’群情激憤之下大家不再留情,各種兵刃暗器都向師妹招呼過去,師妹不甘心被俘,自然出手抵抗。我心亂如麻,不知幫誰才好···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師妹全力施為,平心而論,若是和師妹生死決鬥,我不敢輕言必勝。正教人數雖多居然都攔不住她,硬是被她殺了出去。”師父說得簡略,我也明白當時情狀必然兇險萬分。遙想師姑當年一人執劍,萬人吾往的風姿,我不禁心生向往。
師父露出一絲苦笑,接着說:“師妹逃逸,師父大發雷霆,廣發懸賞,要查得師妹下落。正教圍追截打,終于在落鷹澗堵住了師妹。青霄為了避嫌,好手盡出,要給武林白道一個說法,我也在随行之列。我還記得那日情景,師妹牽着那男孩,冷眼看着各路英雄,面露譏諷。依師妹性子,斷無投降可能。我搶先出列,想要勸服師妹,可我好說歹說,師妹卻連正眼也不瞧我。白道群雄劍拔弩張,就要沖将上來,我焦躁無比,卻不想那孩子忽地摸出一把匕首向我大腿紮來。”
“那孩子不到十歲,一直安安靜靜,沒人料到他會先行發難,我又心神不寧,全無防備,眼見就要被刺個結結實實。師妹反應得快,一把推開我,卻不想反被刺傷了腹部。我一把推開那孩子,扶住師妹,發現傷口不深,我剛松了口氣,卻見師妹臉上布滿綠芒,那匕首上塗了□□。我拼命将真氣度給她,但那毒好烈,我極盡所能也沒能逼出毒液。毒發很快,師妹氣若游絲,眼見不行了,最後關頭,師妹張了張口,什麽都沒說出來,只一手指着那孩子,一臉期盼地看着我,我心痛如絞,俯身在她耳邊說道:‘你放心,我會護得那孩子周全。’師妹笑了,将頭靠在我懷裏,我抱緊她,卻感到她的身子越來越冷···”
師父開始微微喘氣。本來依師父的修為,哪怕惡戰一番也難見疲乏,可現在心神激蕩之下內息紊亂,一時半會兒居然難以理順。師父一手撫胸,漸漸平靜,接着道:“我傷心欲絕,一時只想手刃那孩子,但又想起師妹臨終所托,心中矛盾無比。卻聽到那孩子大叫道:‘我不想刺你的,你為什麽跑過來?’說罷,他用惡毒的目光望着我,接着掃過各路豪傑面容,惡狠狠地道:‘我記住了你們的樣子,以後我一定會把你們一個個全部殺光。’話音一落,那孩子便轉身跳入澗中,澗水湍急,男孩幾沉幾浮後便沒了蹤影。”
“此事如此了結,大家都無話可說,諸派各自散去。師妹不能下葬青霄山,我便将師妹就地埋了。我腦中混亂至極,滿腔悲憤無處發洩,只想找個無人之處狂嘯一番,便在此時青霄急報傳來:魔教不知怎地得知青霄派中空虛,大舉攻山。我們急忙回趕,待得我們回山之時只見滿地殘兵,屍體遍布,留守派中的弟子、長老全遭屠戮。莊璇師父的頭顱被挂在九霄堂堂門上,至此,青霄實力大損,若不是師弟臨危受命,召集殘餘門人重建山門,青霄或許就此除名。”
師父搖搖頭,面露自嘲神色,道:“從此我便心灰意冷,再不理會江湖之事。離群索居,整日醉生夢死。不想年歲漸長,師弟居然力排衆議,讓我當上‘仗劍長老’,嘿嘿···”師父拿起葫蘆仰頭便灌,葫蘆很快見底,師父面色微紅,問道:“雲木啊,為師再問你,這世間種種卻又是誰的錯?”
我瞠目結舌,無話可答。師父“呵呵”幾聲,苦笑道:“我這當師父的怎麽反倒問起徒弟來了?”師父微微搖頭,将葫蘆系回腰間,自嘲道:“為師半生輕狂,半生頹唐,練了一身武功也是無用,現下便只餘一個葫蘆和兩個徒弟了。”言至此處,師父按住我肩頭,正色道:“雲木,你有此劫算是命數,但要知道武功只是外物,人活一世,不違本心也就是了,其他的何必管那許多。你年紀尚輕,萬事皆有改過機會,切不可學為師嗜酒厭世。”
我跟了師父九年,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這麽語重心長地和我說話,我雙目發酸,眼前一片模糊。忍着淚水,我跪倒在師父面前,道:“弟子謹遵師命,弟子近日所為,實為不當,日後必定振作。但弟子還有一事望師父恩準。”師父道:“但說無妨。”我接着道:“此間無事,弟子想下山游歷一番,或能找到當做之事。”師父稍加思索,道:“也好,山上不過方寸之地,你還年輕,四處看看也是好的。但若以後遇到棘手之事,便回此處吧。”我哽咽道:“是。”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師父微笑道:“這便去吧。”我躬身退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時值深夜,皓月當空,我對着師兄睡榻處作了一揖,心想:師兄啊,若是有緣,江湖再見。剛想邁步,卻見師父房間燈火兀自亮着,我想了想,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擺出“流雲劍”的起手式。神馳往日和師兄一同習武,回首我們武較情景,那時我們為了吃肉多麽拼命啊。手中的招式從沒如此清晰過,可惜我內力不繼,中途停頓了幾次。将“流雲劍”耍了一遍,我喘口氣,招式一變,再使“小三劍”,腦中不禁浮現出那日和雲瑤比劍場景:那時我為讨雲瑤高興使得多麽賣力啊···以後我不在青霄雲瑤便能專心習武了,以她天資不出多少年定是青霄第一高手···我有些高興有些悲傷。“小三劍”很快便使完了,我擦掉額頭汗水,發現師父房間仍然明亮,似有一道人影站在窗前。我扔開手中棍棒,對着師父房門再作一揖,然後便決然轉身,大步離去,其間再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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