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自從懷孕之後, 萬柳吃什麽吐什麽,連着吐了兩三個月才緩解下來。

萬柳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人型的噴泉, 每天會不定時往外噴。

對肚子裏孩子的态度,也是随着身體的好壞, 心情不斷變化, 左右拉扯。

吐的時候, 恨不得不要他了。吐完了,又覺得他可憐, 怕他沒有營養,不能好好長大, 趕緊再去往嘴裏塞一些東西。

這段日子康熙經常來看她,陪着她說說話,見她每天精神都不大好, 面色蒼白,着急得召來太醫給她看了無數次。

最後太醫只開了溫和的養胎方子, 萬柳也沒有服用。她還是相信朱純嘏的話,是藥三分毒,能不吃藥盡量不吃。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康熙見她喜歡吃水果, 想着方法把各種枇杷櫻桃, 絡繹不絕送進了萬壽宮, 由着她随便吃。

今年太皇太後身體越來越不好, 沒有再去南苑避暑,康熙為了在她跟前盡孝,也留在了宮裏。

萬柳孕吐好了許多,精神也漸漸恢複。康熙從慈寧宮出來, 順道來看她,見她在站在梨樹下,擡頭望着綠葉中的青梨子,微笑着道:“還早呢,得過幾個月,你就算看一整天,也不能立刻吃到嘴裏去。”

萬柳輕嘆口氣,他哪能知道她的懷念,以前一年四季想吃就吃,什麽水果沒有。現在居然為了最最普通的梨流口水,這裏真是太落後了。

雖然沒有再孕吐,現在她又有了新的擔憂。

這個時代沒有産檢,不能做唐篩,要是孩子不健康,或者發育有問題該怎麽辦。

比如像是戴佳氏所生的七阿哥胤祐,腳有輕微的殘疾,走路不大方便,去上書房讀書,其他阿哥肯定會笑話欺負他。

還有若是生出個蠢貨,那她真是要哭死。別看康熙的兒子歷史上個頂個的厲害,其實仔細深究一下,腦子都多多少少進了些水。

還有,康熙有沒有什麽家族性的遺傳疾病,她現在越看他越覺得擔憂,總覺得他的基因不好,不然後世子孫怎麽出了那麽多的敗家子。

康熙見萬柳不住看過來,眼神怪異,莫名其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深色常袍,見沒有什麽不妥當之處,又摸了摸臉,問道:“怎麽啦,你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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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柳扯着嘴角,假笑了下,說道:“沒事,皇上這是從哪裏來?”

康熙牽着她往屋裏走,說道:“我剛去看了皇瑪嬷,天氣熱她沒有什麽胃口,屋子裏又不敢用太多的冰,唉,去南苑她也嫌棄路途遙遠。

要是暢春園建早一些就好了,皇瑪嬷也不用跑那麽遠,能就近去避避暑。”

萬柳自從懷孕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太皇太後。

蘇茉兒在她懷孕的第二天,就來看過她一次,問了她身體的情形之後,陪着她說了幾句閑話,末了溫和地道:“太皇太後體恤你懷着身子,就不用跑來跑去了,以後就留在萬壽宮好生養着吧。”

萬柳頓住,怔怔看着蘇茉兒,問道:“嬷嬷,太皇太後是不是很生氣?”

蘇茉兒嘆息一聲,拍了拍她的手,沉吟片刻後,方說道:“太皇太後如今身子不好,連皇上都不大願意見,你別想太多。

當年太皇太後生了一場病,一直在南苑養着。孝獻皇後孝順,天□□夕侍奉,太皇太後就不大高興。

她病着的時候,愛清淨,不喜歡人多,就是再親近的人,也覺着吵鬧。”

萬柳心裏有苦說不出,順治可比康熙任性多了。搶了臣妻不說,直接以平妻的身份受封,他覺着不夠,很快又加封她為皇貴妃。

他還拉着董鄂氏,兩人躲在南苑,過了好幾年的二人世界,簡直是帝王深情中的戰鬥機。

要不是他還有幾分理智在,已經廢了一個蒙古皇後,估計現在的仁憲皇太後也将後位不保。

她沒有孝獻皇後的命,卻得了孝獻皇後的病,被太皇太後拉到了一樣的高度來讨厭。

萬柳真想捶胸頓足高呼:“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吶!”

“太皇太後念着你有身孕之後,一天得多吃幾餐,以後孩子生出來,坐月子的人吃得也不一樣,再去慈寧宮廚房也不大方便。

你的宮裏早晚得設置個廚房,不如如就趁現在一并弄好,以後廚房就在自己的宮裏,想吃什麽,就吩咐廚房做什麽,你也省心省事。”

萬柳苦笑,太皇太後真的是厭惡透了她。不過她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她能活下來,肚子裏的孩子能保住,太皇太後怎麽想,怎麽看,她已經顧不了那麽多。

蘇茉兒見她一一恭敬應下,溫言安慰她道:“你不用想太多,只管着安心養胎,把自己與孩子都養得好好的。孩子是宮裏女人的福分,你心地善良,以後有的是福報。”

萬柳不知道有沒有福報,現在她只想的是能生個健康的孩子,生下來後孩子能平安長大,長大後不會在九龍奪嫡中被炮灰掉。

一想起這些,萬柳就覺得亞歷山大,總算能理解前世看到那些,孩子還在肚子裏,就已經去好幼兒園排隊的家長。

康熙邊走邊念叨:“外面梨樹下陰涼,屋子裏熱的話就出來透透氣,別貪涼放太多的冰,對身子不好。”

萬柳聽得直翻白眼,說起冰就滿腹怨氣,屋裏又悶又熱,她呆不住了才往院子裏跑,去梨樹下乘涼。

“奴才想用多的冰,也要皇上舍得啊。每天就掐着給奴才一點點,還沒有涼下來就化掉了。”

康熙無奈地道:“我有什麽舍不得的,還不是擔心你。等你生了孩子身體養了回去,想要多少冰就給你多少冰。等暢春園建好之後,你也能帶着孩子去避暑,夏天就是不用冰,也不會熱。”

萬柳很想确定,孩子是不是能由她自己養。但瞧着康熙眉眼間掩飾不住的疲憊,太皇太後身體又不大好,要是他最後答應了自己,又跑去太皇太後跟前提。

那只豹貓被激怒了,或者把她氣死了,萬柳覺着自己會倒大黴,又罪孽深重。

她思索了又思索,還是強自忍住了,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逼他太過。

“小心門檻。”康熙低着頭,手臂微微用力,把萬柳挾裹在手臂中,幾乎是提着她進了屋。

萬柳無語至極,她又不是肚子大得看不見路,現在她與沒懷孕時,看起來沒什麽兩樣。

她月份尚淺,小腹只微微突起,手臉都不見胖,稍微穿得寬松點,根本看不出她懷了孕。

康熙一進屋坐下,第一件事就去摸她的肚子,皺眉道:“怎麽還是這麽小,跟昨天一樣,一點兒都沒有長大。”

宮裏後妃懷了孕,吃食份例都加倍,還有各種補品,好像是在養豬,一定要養得肥肥胖胖的才好。

萬柳不客氣地一眼斜去,嘲諷地道:“又不是在吹皮球,嘭一下就吹大了。不知道的,還以為皇上在買瓜呢,盡挑大的選。”

康熙被她逗得笑了起來,虛點着她道:“就你這張嘴厲害,以後兒子一定不能随你。有你一個就夠了,再來一個,我一把老骨頭真吃不消。”

萬柳瞪着他,想罵他重男輕女,瞪着瞪着,見到他眼角的細紋,突然又開始緊張。

康熙今年已經三十出頭,這個時代的人不長壽,他的年紀也不算年輕,再加上他使用耗費過度,精.子質量會不會不好?

康熙見萬柳又咕嚕嚕轉動着眼珠,盯着自己看個不停,不禁疑惑地道:“你這小腦瓜子裏又在亂想什麽?”

萬柳霎時洩了氣,男人都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帥,天下第一厲害,普且信的人比比皆是。

康熙不算太普,不管是遺傳基因還是身體,他也一樣不會承認自己不行。要是他知道萬柳心中所想,肯定要惱羞成怒跳腳罵她。

算了算了,就暫且放他一馬。

她轉過了話題,随口問道:“皇上今天不忙嗎?”

康熙懷疑地看了她好幾眼,思索之後,才順着她的話答道:“雅克薩的兵撤走之後,沙俄賊子又跑了回來,在雅克薩重新搶占了地方,設立了新據點。

我已經派兵再次前去驅逐攻打,這次定會把這裏的邊界勘定下來,不然沙俄賊子不會死心,會再一次次跑回來。

不過就算政事再忙,我也要來看你,現在你才是最重要的事。”

萬柳聽到雅克薩又起了戰亂,真是佩服毛子的韌勁與不要臉。

她想到貝加爾湖,立刻緊張地道:“皇上,北海一定不要給到他們啊,這麽大的湖,就是皇上富有天下,也不要太大方,不然沙俄還以為皇上好欺負呢。皇上退一步,他們會再進三步,說不定還會獅子大張口,連黑龍江城都要了去。”

康熙失笑,“手下敗将而已,我哪能由得他們想要什麽就要什麽,這也太沒出息了。不過,我瞧着你對北海,比對我還要上心。

你從沒有為我的事上過心,倒是我對你的好,你總不當回事,每次都跟我翻臉吵架。”

臺灣最後定了下來,歸屬福建管轄,康熙最後沒有放棄這片土地,萬柳暫且也相信了他。

聽到他的抱怨,萬柳沖着他呲牙,抓着他的手放在到他心上,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你摸摸看,是不是沒有摸到什麽,覺着這裏特別虛?”

康熙順勢握住了她的手,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前都是放在你胸前感受心跳的。”

萬柳掙脫開他的手,慢吞吞地道:“皇上,可得悠着點啊,當心鐵棒磨成針。”

康熙頓了下,很快就明白她話裏的意思,瞪着她怒道:“成天就知道胡說八道,都當額涅的人了,還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我要真是成了針,你能得到什麽好?”

萬柳似笑非笑:“皇上這句話說得有些不對,應該是後宮的姐妹們都得不到什麽好,別把帽子都扣到奴才一人頭上。”

康熙神情讪讪,裝作轉頭四下張望,吭呲吭呲岔開了話題,問道:“等到你生産的時候,你額涅能進來陪你一個月。趁着你現在肚子還小,能走動,先吩咐奴才把偏殿收拾出來。

還有奶嬷嬷,伺候的奴才,我會親自把關替你尋來,不過你總得先過過眼,省得到時候你又覺着這裏不好,那裏不好。

奶嬷嬷可不好尋,臨時換也換不到滿意的。奶嬷嬷一定要看好,斷不能掉以輕心。”

萬柳其實心中一直有另外一重憂慮,她沒有與這具身體的額涅蔡佳氏接觸過。雖然拖爾弼看上去還算靠譜,但也只是偶然見見,遠香近臭,長期生活在一起,興許就不那麽美妙了。

要是與前世一樣,坐月子遇到與婆婆觀念不合,她雖是名義上的主子,也不好與親娘黑臉,不然就是不孝。

萬柳更憂心奶嬷嬷的問題,大戶人家沒有親自哺乳的,她也對此沒有意見,生完孩子巴不得有人幫着帶,能減輕她的負擔。

她聽說奶嬷嬷帶大的孩子不與生母親近,反倒與奶嬷嬷親。看康熙就是最好的例子,對奶嬷嬷曹家多好,遠比對佟家還要信任。

萬柳還沒有生出來孩子,就已經一肚皮煩心事。想到生産時的痛,更是忍不住瑟瑟發抖。

前些天宜妃生了十一阿哥,她已經是第三胎,聽說生産時還很艱難,痛得死去活來,喉嚨都差點兒喊破了。

若是她自己生的時候也難産……

萬柳想到這裏,再也忍不住,顫聲問道:“皇上,若是奴才生孩子時,大人小孩只能活一個,皇上要選保誰?”

康熙沒好氣地道:“荒唐!瞎說什麽呢,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每天都想些不着邊際的事情,我看你腦子真的是糊塗透頂。”

萬柳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道:“萬一呢,奴才是說萬一,只是假設,奴才肯定不會那麽倒黴的。

不過這女人生孩子,等于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這樣的事情又不鮮見,哪能想避諱就能避得開。皇上你倒是說說看呀,若是你面對此事,你會怎麽選?”

康熙被她煩得不行,嫌棄地瞥着她,敷衍道:“好好好我選我選,我當然會選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了一個雞蛋殺雞取卵的,那是蠢貨中的蠢貨!”

雖然被比作老母雞,萬柳還是心滿意足。

至少保大保小方面,康熙還是有點兒人性,沒有為了孩子犧牲她這座青山。

萬柳一時興起,又想問經典的掉水裏救誰的問題,她才張開嘴,就聽到外面一陣吵嚷:“烏雅主子,你慢些,等等奴才先進去傳話,烏雅主子……”

德妃驚慌失措又凄厲的喊叫聲接着響起:“皇上,皇上,求求你,救救六阿哥,快救救六阿哥啊!”

康熙臉色大變,忽一下站起身往外奔去,萬柳愕然,也跟在他身後走出門。

德妃一直在懷孕生子,萬柳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她,這時候見她紅腫着眼睛,瘦得皮包骨,披頭散發,像是個瘋子般淚水糊了一臉,朝着康熙跌跌撞撞跑來。

銀芽跟在她身後,紮着手護着她,想阻止又不敢,繞着她左右來回奔,急得滿頭大汗。

德妃見到康熙走出門,直撲進他的懷裏,揪着他的常袍前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皇上,你救救六阿哥吧,太醫說他不行了,他怎麽會不行,我的六阿哥啊!”

康熙伸手扶住她,眼眶也漸漸泛紅,轉頭厲聲對銀芽道:“快扶着她回去,怎麽讓她跑到了這裏來哭!”

銀芽忙應下上前,攙扶住德妃,流淚勸道:“主子,咱們先回去吧,六阿哥現在離不得你,等他醒來了,又得急着找額涅呢。”

康熙平息了一下情緒,對萬柳說道:“你回去歇着,外面熱,我去看看六阿哥。”

說完他大步離去,德妃被銀芽扶着,已經哭得直不起身。

萬柳愣住,康熙雖然極力隐忍,他眼底的傷痛怎麽都藏不住。

六阿哥生病,他肯定知道,怪不得這段時間他總是神色疲憊,經常坐着坐着就走神。

再加上太皇太後,康熙這段日子肯定很不好過。

而她自己,好似從沒有關心過他好不好,對他的諸多挑剔,朝他發洩的情緒,他都好脾氣地全部包容了下來。

德妃還在嘶聲痛哭,萬柳不知道是懷了孕還是什麽,聽她哭得心酸絕望,也跟着想哭,上前哽咽着勸道:“姐姐快別傷心了,皇上已經去看六阿哥,定會給他請最好的太醫,六阿哥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德妃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只顧着自己哭。萬柳見銀芽腿都在打顫,一個人已經撐不住德妃,忙吩咐秋月:“你去幫幫忙,一起把姐姐送回永和宮。”

秋月忙上前,幫着銀芽一起扶着德妃往外走,萬柳等她們走出大門,才深深吐出口氣,轉身回了屋。

這段時間她因為懷孕,自己的煩惱還多如牛毛,沒有太關注其他宮裏的事,也不知道六阿哥胤祚什麽時候生了病。

看德妃這幅模樣,只怕是六阿哥已經不行了。怪不得後世九龍奪嫡中沒有六阿哥,原來他早就已經去世。

萬柳不禁回憶起以前,德妃說起六阿哥時的滔滔不絕,她眼裏的慈愛怎麽都藏不住,六阿哥這一去,估計會要了她的半條命。

萬柳見到她的傷心,也能理解後來她對十四的寵愛,偏心得明明白白,毫不掩飾。

估計她是将對六阿哥的深愛與懷念,全部加在了十四身上。

只可憐了四阿哥胤禛,自小就親娘不疼養母不愛,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夾在中間跟小透明一樣,無聲無息長大了。

沒多久秋月就回來了,萬柳見她臉色蒼白,心裏咯噔了下,忙問道:“六阿哥怎麽樣了?”

秋月遲疑了片刻,才答道:“六阿哥沒了,烏雅主子哭暈了過去。六阿哥還小,算是早殇,皇上已經讓奴才将六阿哥收斂了,送出了宮。

皇上看到奴才也在,吩咐奴才回來跟主子傳話,皇上說這些天沒空來看主子,讓主子自己多注意着身子。”

萬柳沉默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秋月神色擔憂,勸道:“主子你別想太多,皇上也讓奴才勸着主子,不要多想,會對身子不好。”

萬柳真的不會再多想。

不知為何,因為六阿哥之事,她心裏所有的糾結,懷孕以後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奇異般得到了治愈。

整個人豁然開朗,重新回到了以前灑脫自在的時候。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等到生死真正來臨的時候,再去哭也不遲。

說白了,她現在就是在庸人自擾。現在她擔心這擔心那,不過是白費心思,提早透支情緒。

她心情好,肚子裏的孩子,也才會跟着長得好。

萬柳神情平靜,眉眼疏朗,淡淡地道:“我不會多想,一定會過得好好的,更不會折騰死自己。讓自己辛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最後得去叫別人額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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