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行壹聽到袁安二字想起了一樁往事。從前,在随着師父來江南為人選定茔地時,她聽過一則厲鬼被封印的故事。

厲鬼本名叫袁安,他雖然考取了秀才的功名,但家境貧寒也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後來就做了某家士紳兒子的西席。士紳沒有想到袁安竟然勾引了他家有婚約在身的大女兒,并且還想要誘拐她一起私奔。

那夜,士紳家的傭人發現了住在家中的西席行為古怪,袁安在大雨天裏帶上包袱出門說是有一位同鄉的故友來了此地投靠親戚,袁安也沒有什麽能幫忙的地方就贈予對方一兩件舊衣物,但在那時他的神色有些說不出的慌亂。

誰想到入夜後士紳家大小姐的丫鬟發現小姐不知什麽時候失蹤了。

士紳又聽聞守門人說平日不怎麽外出訪友的袁安居然在大雨夜也離開了,他覺得裏面可能會有蹊跷,就派了家丁先去袁安說的那家客棧找一找。這一找根本沒有找到袁安,客棧老板提及最近根本沒有外鄉人來此借宿。

如此一來,士紳懷疑正是袁安誘拐了他的女兒,但家醜不可外揚,只得派家丁連夜四面八方去尋找。這些去抓人的家丁為了遮掩小姐失蹤的事情也不敢大聲高喊,只能說是袁安竊取了主家的財物,所以他們才會大力抓人。

着實也巧,袁安被一小隊的家丁堵在了半路上,一介書生的瘦弱之軀肯定打不過舞刀弄棒的一群人,他能做的只有拔腿便跑。當年滬海一帶多為農田荒地,袁安為了逃跑只能沖入一堆能沒過人頭那麽高的荒草地,但是在大雨磅礴中誰都分不清方向。

家丁們在那個荒草叢附近跟丢了袁安的蹤影,但他們并沒有打道回府而是繼續沿着草地被折過的痕跡追查。翌日中午,這場忽降的特大暴雨才停了下來,家丁們終于在一堆草叢裏找到了袁安摔得頭破血流的屍體。

袁安死了,但士紳家的大女兒并未歸家。後來也不知怎麽的,袁安居然變作了厲鬼纏上了士紳一家,害得士紳暴斃身亡,并且他夜夜徘徊在士紳家一帶,一直能聽到他在哽咽娉婷二字。

左鄰右裏覺得不能放任下去,終有一日來了一個游方和尚,請他做法要送走袁安的魂魄。

和尚卻說袁安的屍身被士紳分屍了而且被散落到了各地,衆人這才覺得士紳的手段過于毒辣,難怪袁安做鬼也不放過他,只怕士紳所說的袁安勾引他女兒私奔也另有隐情。

不論前因如何,經歷了那一遭之後袁安的魂魄戾氣極重,除非圓了他的執念找到士紳家的大女兒,否則還真的無法請他進入輪回。

後來由于沒能找到士紳家失蹤的大小姐,和尚又不願意直接讓袁安魂飛魄散,只能找了一處合适的地方将他封印了起來,希望淨化陣法與時間流逝能夠漸漸化去袁安的戾氣。

當年,行壹聽聞那個故事時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五六十年,士紳家早也已經落魄到沒有任何後人了。而今再聽女鬼周氏說起前塵,她也想起了士紳家正是姓周。再說袁安之魂魄的封印地正在浦東一帶,但着實無法将過去的一片荒草堆與現在的高樓林立之地進行地形比對。

行壹簡單地用一兩句話概括将所知的事情,“你死在了大浪河水裏,可想而知找回屍體的可能性幾近為零,但起碼你能知道袁安雖是失約卻未負你。可我必須提醒你,經過了幾百年想要再尋回袁安的魂魄可能性極低。如今滬海是一地難求,不知多少舊墳都已經改作了他用。往好的地方想,他已經放下了執念先一步離開了。”

女鬼聽後竟是流出了血淚,不斷地重複呢喃着三郎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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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凱來了。”易鹹看到了樓梯口出現的張凱,還好醫院的布局是回字形,他們能從另一側離開。“我們沒有必要這麽快與張凱再碰面。”

衛生間裏面還有吓傻的張志遠,而在這種地方并沒有安裝監控設備,總不可能去監拍廁所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張凱見到尚在小隔間裏不敢動彈的張志遠會如何,而張志遠身上仍未散去的殘留鬼氣要怎麽處理,這些問題可以留到再度詢問有關吸血男一事時再議了。

當下,行壹看着還在流淚的女鬼周氏,鬼無形但血有痕,這些滴在男廁所門口的血跡是解釋不清了。“你還想哭多久?難道想要把哭掉的血,再從哪個活人的身上補回來?”

不論周氏與袁安有着多麽凄情的過去,女鬼吸取了張志遠一個孩子的血已然讓她沾上了難以順利進入輪回的戾氣。而眼下女鬼完全收不住眼淚,似乎完全沉浸在極度的悲傷之中。

行壹可以給女鬼幾分同情,但不可能繼續放任她去吸血。既然詢問無果,那就幫其做出決了定,把她封到了一只玉盒裏,在上面貼上了一道符咒,讓她暫且能夠清神明志地冷靜一番。

醫院裏,張凱與崔夢純看到了被吓得貼緊牆壁的張志遠,聽兒子說起短短五分鐘裏發生的那些變故,而廁所門口還留下了一些未幹的血跡。

張凱聽得心生後怕,不太确定地問張志遠,“小遠,你說聽到了是誰趕走女鬼,真是晚飯後去外婆家敲門的兩個人?”

張志遠因為吓呆了沒有看到廁所門口的情況,他也沒有聽得太清楚,但還是認出了誰在說話。

此時,張志遠抱着張凱的胳膊不肯放開又接連點頭确認,“爸,我不會聽錯的。就是一男一女的兩個聲音,是他們救了我。”

崔夢純見張志遠說得肯定,嘲諷了看着張凱說,“如果你之前沒有把人怼走,小遠怎麽可能受這次罪?”

張凱面色一僵,他習慣性地反駁了崔夢純的話,“誰知道兩人一鬼是不是串通好的?對啊,那兩個人居然也來了醫院。說不定就是跟蹤我們,然後再演了一出戲。”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崔夢純沒想到張凱會這樣說,這種不管她說什麽都能被人挑出刺來的感覺正如二十年多前的經歷一模一樣。“那好,既然你這麽說,小遠又受了這麽大的驚吓,我們報警吧!二十年前官方希望息事寧人,現在不一樣了,我就敢在微博上爆料!索性往大了鬧,讓醫院把所有的監控都調出來,看看到底有沒有拍到女鬼,到底是遇到了救星還是遇到了同黨。”

張志遠有些害怕地說縮了縮脖子,他看到走廊另一頭有路人看向了他們。

張凱摸着張志遠的頭頂了崔夢純一句,“把事情鬧大對你有什麽好處?你還想要接機炒作一把紅起來嗎?事情一鬧大,不是誰都知道小遠被女鬼盯上了。你這個做媽的也不想想,小遠會不會因此在學校裏被排擠。”

崔夢純終是不再與張凱說什麽,他們兩個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說不到一起去,而總不能為此就離婚散夥,誰讓她已經有了兒子。

張凱幫張志遠整理了一番,三人就離開了醫院。

崔夢純轉頭回望一眼衛生間門口的血跡,血跡已經都滲透到了瓷磚地板裏,在有些昏暗的燈光下詭異的血跡讓她有些五味雜陳,這些年來困住她的到底是鬼怪還是人心?

**

易鹹開車載着行壹回酒店,并沒多去追問為什麽行壹聽過袁安的事情,也許那是行壹師父的見聞,也許背後藏着另一些秘密。秘密讓女人更美麗,他願意看到行壹擁有更美麗的一面。當下,他更加關心的是行壹要與誰同處一室。“這幾晚,你都想把玉盒放在房裏?”

“不然呢?直接讓她灰飛煙滅?”行壹沒有這種動不動殺鬼的喜好,“即便是有了人命的袁安,也都能得和尚好心淨化封印。周氏的尚未沾染人命,她還有積攢功德度化自身的可能。先不談這些,因為滬海的格局變化太大了,我也說不清袁安的封印舊地與吸血男出現的地方是否相近。”

凡事皆有因。

吸血也總該有原因,或是像西方吸血鬼肚子餓了要吸血,或是像女鬼想要借以活人的元氣行走世間。

“我有兩個理論上的疑問。不都說鬼屬陰,那麽他們吸取了活人的陽氣,會不受影響嗎?”易鹹又說出了第二個疑問,“而且是誰教他們怎麽吸取陽氣的?”

行壹也曾有過這兩個疑問,“對于你的第一個問題,鬼吸取陽氣其實是會受到影響,而它們這麽做如果不是為了故意攻擊活人,就是希望能夠有短暫的增陽。因為陰物本不該在人間久留,多了幾分陽氣,它們能在人間的活動範圍更大一些,力量上更強悍一些。”

“只是這種增陽卻不能毫無止境,否則是會撐爆的。之所以沒聽過哪只鬼為此爆掉了,那是由于活人也很聰明,某個地方鬧出了古怪之事後,人們就會有意識的避開,沒那麽多人不怕死地趕着上。當然在量變引起質變的那一刻,不排除真的會有鬼朝着另一個方向發展。他沒有因為陽氣盛而爆掉,反而是由此成為另一種特殊的存在。”

行壹沒有見過那樣的存在,而鬼吸取陽氣也不全是從活人身上所得,它可以從天地日月裏所得,那麽就不能排除陰鬼在人間得道的可能。

“至于第二個問題,之前我看了一些書有了能借鑒的答案。盡管人們對于記憶遺傳的真僞還争論不休,不能确定人體基因裏是否潛藏着數萬年前遙遠的記憶,但從陰鬼的行為上來看,靈魂是對某些事情無師自通。人在變成鬼之後,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會了。陰鬼會自發地隐身顯形,知道如何幹擾人的夢境,知道怎麽從活人身上吸取陽氣,這大概就是一種記憶的遺傳。”

行壹想了想再說到,“甚至鬼的記憶開啓階段還會不一樣,如果它們前往過幽冥世界後又折返現世,就會聽懂看懂一種叫做殄文的反書。”

殄文的字形與漢字相似有不同,它最大的特點是與漢字的結構恰好相反。這種反書現存于水族的記載裏,據說曾是與死後陰鬼溝通的文字,也曾偶然在墓葬碑刻上出現過。

易鹹聽了就聯想到西方的鬼要怎麽讀懂殄文。“雖然如今的拉丁語系被認作是符號文字,但它最初的起源也是象形字體,只是在簡化的過程裏漸漸再也看不出它們本來的樣子。說不定進入冥界之後,那裏的情況是不分東西,一衆鬼都看象形文字。”

除非某日進入冥界,這一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

鄭新國知道白皓在工作室遇鬼後也安慰了他一番,說他們媒體記者是‘常在夜路走,哪能不見鬼’,這種事情必須親自經歷了才不鐵齒下去。

“至于張家這頭,我看這幾天就能搞定。”鄭新國不是通過警方查到了崔夢純娘家的地址,而是全面發動了線人往回倒推二十多年,查了查在媒體圈裏轟動一事的那件新聞目擊者。等他聽了行壹與易鹹在崔外婆家的遭遇,就知道崔夢純一定會松口,因為她正需要一個傾訴者。“不過,以我的經驗看那口子怕是說不到一起去,下次我們上門的時候最好能避開張凱。”

“張凱總會去上班,以他的态度不可能24小時不離崔夢純。”易鹹覺得如果真發生那種事,張凱就是被妖魔鬼怪附身了,“老鄭,有關二十多年前發生吸血男一案的事發地,那一帶原本有沒有什麽傳說?”

鄭新國仔細想了想點頭道,“距離事發地稍微遠一些的地方就是現在的旬方路。現在那裏是交通要道的大馬路,它經過幾條路的合後并變成了一條很長的路,可是當年某些路段的四周多是荒草地與一些農田。這麽說你們該知道了,旬方路不是它的本名。

說來也有些巧了,那就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改的路名。明面上的原因當然是因為浦東建設對于馬路大改造,很多本來沒有路的地方都要鋪出一條路,但在暗地裏流傳這一個說法,其中有一段的名字不那麽吉利,它的諧音能做墳墩路。”

但如果說僅僅因此而改了路名,這就有些穿鑿附會了。畢竟,過去哪裏沒有幾片墳地,何處不見幾座墳頭。

行壹查看着浦東地圖,今非昔比,再也難以看出那塊地方曾有過墳地。“過去二十多年了,不管哪裏曾經有過誰的墳都該拆了吧?”

鄭新國肯定地點頭,“墳頭肯定都拆了,那裏的地價現在飙漲到讓一般人望塵莫及。金錢的力量是可怕的,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那種地價的情況下,誰會留一片墳地?必須蓋樓造房子盤活經濟,鬼也攔不住開發商。”

呂晞直接指出一條捷徑,“依我看,讓崔夢純開口說出實情,她不一定知道許多但是該記得詢問當年查此案的警察是誰,這件事還是要從那裏找突破口。謠言的版本太多了,如果傾向于海歸搞科研的吃錯藥了,那麽恐怕也只有通過偵辦此案的人,才能得知那個科研男的去向如何,又是不是還活着。”

行壹放好了裝着女鬼周氏的玉盒,也如他們所料,兩天後再度前往崔外婆家時沒有見到張凱一家三口。不過,崔外婆已經松口将崔夢純的聯系方式說了出來,更是提起了二十年前因為崔夢純喝符水住院的往事,這也解釋了他們一家對所謂高人有被騙過的心理陰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崔夢純在公司附近見了行壹,此刻她已經平靜了很多,“其實何止是十年,有的事情經歷過了一次,可能就要留下一輩子的烙印。我會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也請你幫一下小遠,不要讓他和我一樣,被影響了以後的人生。”

崔夢純講述了當年的經過,盡管她只見了那個吸血男一面卻很肯定對方眼冒紅光。

“事情的前後也就幾秒而已,我是記不清他的臉到底長什麽樣子,但我看到了他的牙齒仿佛是在瞬間變尖的,那景象就和傳說裏的吸血鬼一樣。他逃得很快,也說不好對于地形是否熟悉,但我覺得他是人。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虛無缥缈的鬼,他是有實體有影子的存在。

後來我也聽說了有關海歸科研男吃錯藥的說法,我不知道實情如何,但那個男人給我的感覺很古怪,我又說不出它古怪在哪裏。這種古怪的感覺十天前又出現了,我陪小遠去博物館時看到了一支白玉耳挖簪,它上面有兩點紅色像血點的顏色。”

行壹與易鹹對視了一眼,事情的前後大致能串起來了。崔夢純有微微的靈異體質,她能夠感應到一些看不見的存在,所以對于吸血男的一直心有餘悸。

然而,吸血男究竟是人是鬼,或半人半鬼,那只有根據崔夢純提供的幾位警員名字,想辦法請那幾位老警察答疑解惑了。

行壹象征性地收了崔夢純一些錢,将一道符賣給了她幫助張志遠驅晦安魂,她也就先與易鹹離開了。

易鹹看着車窗外崔夢純的背影有些蕭索,張志遠目前的病症主要還是靠調養,比起符紙驅邪,孩子更需要的是良好的家庭氛圍,這些是外人無能為力的事情。

他沒有為旁人多加感概,現在既然得知了偵辦此案的老警察是誰,那也就別耽擱直接去局裏問問,視情況而定要不要開門見山。

“希望今天能夠順利一些。”易鹹說着随意看了一眼行壹,她正拿出了pad又插上了右側的耳機,“你這是臨時抱佛腳打算看一下國産刑偵劇?學習怎麽與國內的警察打交道?”

“不是刑偵劇。我特意來研究一下你說的師徒戀是什麽情況。別看這個版本的道具場景挺簡陋,但演員的顏值與演技都在線,這就很不錯了。”

行壹放起了九十年代港版的武俠劇,正是易鹹說過的古墓裏師徒的故事。她之前只有印象極簡的認知,此前大半年的時間非常忙也沒空去看電視劇,這會是找補一些聊天的常識。“咦?小甜甜,怎麽你的臉色似乎像是吃了十斤糖,牙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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