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瞿承宣想不明白,失去了父母,寄人籬下,每天看着他人臉色過日子的人,為什麽還能笑成這樣。

他身邊無論是過得好還是過得不好的人,沒一個像他這樣沒心沒肺。

瞿承宣想起第一天見到向烙的時候,眼睛深處藏着小心翼翼。

……也不是沒心沒肺。

向烙并非沒有防備心,但或許是從小在溺愛中長大,對世間都抱有美好的期待。

別人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他不一樣。

他就是陽光。

哪怕是遇見他這樣的人,依舊是樂觀而積極向上的。

向烙察覺到瞿承宣的情緒有些不對,忽晴忽暗,像是陷入了糾結的陷進裏。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關心地問一句,車子忽然啓動,向烙手忙腳亂地把安全帶系好。

瞿承宣已經從情緒裏抽身,開着車,眼神清明。

之前那瞬間的情緒,向烙幾乎以為是他的錯覺。

飯點後的道路并不擠,車子平穩開到瞿宅。

向烙下了車,身上背着書包,沖他揮手:“謝謝你送我回來。”

瞿承宣:“嗯。”

冷淡的語氣并未讓向烙降下熱情。

似乎從飯店回來後,他對瞿承宣最後的那絲畏懼都沒了。

“你要回去歇一下嗎?”

瞿承宣車子沒熄火,但他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陳姨從屋內走出來:“先生回來了。”

向烙站在車前,陳姨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往車內看去:“我煮了解暑茶,先生要喝一些嗎?”

“不用,”陳姨很少特意找他,瞿承宣微微皺眉,“有什麽事?”

“是這樣,”陳姨有些局促,手不自在地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江少爺來了,等了您很久了。”

瞿承宣的臉瞬間冷了下來:“今天周日,我記得他有補習課。”

“是,少爺請假過來的……”

瞿承宣目光銳利地看着車前的婦女:“我說過,周六周天如果他找上來,不允許開門,我的話不好使了嗎?”

“不不不,”陳姨連連擺手,有些慌張,“江少爺說上次惹您生氣了,給您賠禮道歉,我看他提了這麽多東西,又不好讓他站在外頭……”

瞿承宣熄了車子。

陳姨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她被瞿承宣當着外人面訓斥了一頓,有些尴尬。

瞿承宣是個很大方的老板,工資開得豐厚,福利待遇也好,在瞿家幹得活兒也不算累,照理說該滿足了。

但人的貪婪心思是無窮盡的,如果在宅子裏面能說得上話就好了。

江郁是老板正兒八經的親戚,是老板看着長大的孩子,雖然平日感情冷淡,但她堅信多少是不一樣的。

老板那裏讨不到好,便想從其他路子入手。

瞿承宣下了車:“再有下次,要麽他從宅子裏出去,要麽你從宅子裏出去。”

陳姨臉色“唰”地一下變成慘白。

向烙安靜跟在瞿承宣身後進了屋。

瞿承宣很少有這樣發脾氣的時候,大多都是冷冷的,不太與人打交道。

陳姨觸到瞿承宣的底線了。

江郁聽到聲音從客廳跑過來。

“宣叔。”

瞿承宣沒應。

江郁也不尴尬,自顧自道:“你胃病犯了怎麽不給我說,我給你帶了些補品來……”

熱情的話語在向烙進屋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江郁看見了他腳上的小白鞋。

和自己這雙一模一樣。

江郁皺眉:“你這鞋子哪來的?”

這次的款式是限量發售,沒點手速真搶不下來,撇開這點不談,向烙哪來的錢?

“我……”

“我買的。”

向烙驚訝地看向瞿承宣,後者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看不出什麽來。

江郁猛地擡起了頭。

一瞬間,他只覺得天雷從頭上劈了下來。

瞿承宣給向烙買鞋?

怎麽可能?!

他不是讨厭向烙讨厭的要死嗎???

瞿承宣冷冷看他一眼:“想說什麽?”

江郁心髒狂跳,腦子裏面嗡嗡作響。

想說的有很多。

但不敢說。

他機械地把目光挪到向烙身上。

後者和他對視了一眼,然後收斂了眸中的那絲驚訝。

好半天,江郁才出聲:“是齊助幫忙挑的嗎?”

向烙:“嗯。”

這個字并沒有讓江郁松口氣,胸腔處煩悶地緩不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把情緒壓下去,艱難扯出一抹笑:“宣叔你的胃好了嗎?我帶了你常吃的胃藥,還有一些養胃的補品……”

“不用。”瞿承宣打斷他說的話,“我讓司機送你去學校。”

“宣叔。”聽見這話,江郁瞬間紅了眼:“我連來看看你都不行嗎?”

“我很忙。”

“那為什麽你有空送向烙回來?”江郁到底沒忍住,委屈道:“有空送他,沒空見我。”

“江郁。”

他只這麽喊了一聲,江郁便閉了嘴。

沒人知道瞿承宣差點被氣笑了,他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然而還沒有開口,旁邊默不吭聲的少年道:

“瞿總送我回來,是因為我們在師大附中的交流會上遇見了。”向烙直直看着江郁:“你不信可以去師大附中問問,我和瞿總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被戳穿心思,江郁有些難堪:“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有沒有那個心思我不清楚。”向烙和江郁對站着,身高明明比人家矮了好幾公分,氣勢卻一點沒輸:“但下次瞿總因為你犯了胃病的時候,希望是你在照顧他,而不是讓我半夜爬起來伺候,第二天還要盯着黑眼圈去學校。”

他沒有邀功,也不是批判或是抱怨,只是語氣平靜地陳述着。

江郁張了張嘴,沒接上話。

瞿承宣生病,他确實是最近才知道的。

瞿承宣道:“交流會我讓學校給你名額了,你沒要。”

江郁抿着唇。

确實,班主任找過他,但被他拒絕了。

上午他接了一個直播,連線的是一位當紅小花,為一個手游活動炒氣氛。

無聊的交流會和當紅的機會,不用思考都知道該怎麽選。

可他不知道瞿承宣會去,要是知道,無論說什麽也要跟去的。

瞿承宣讓司機把江郁帶走了。

屋子內瞬間清淨下來。

剛才江郁直直盯着向烙的腳,只要随便細想下,就知道怎麽回事。

瞿承宣捏了下眉間:“是我考慮不周。”

向烙捏着書包帶,搖搖頭:“沒事。”

他在鞋櫃旁快速換了鞋子,然後提起來:“我上樓了。”

進了自己的房間,向烙那絲尴尬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向烙想起自己剛上高一那會兒,父母特別興奮地給他買了一套小有名氣的新裝,結果入學後和班裏一個同學撞了衫,兩個人并沒有因此不愉快,反而成為了好朋友,直到後來分班了關系才淡下來。

他終于有了一絲寄人籬下的實感。

向烙覺得自己像是和人家搶家長的孩子。

他看着地板上的小白鞋,蹲下來摸摸鞋尖:“你的命怎麽這麽坎坷啊。”

瞿承宣把會議又往後推遲了一個小時,他上了樓,來到向烙房間前。

房門沒有關緊,輕輕敲了兩下便自動打開了。

向烙下巴擱在腿上,軟肉壓出一層圈,手上正在解鞋帶。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側頭看了過來。

瞿承宣看見他眼角帶了一層淺淺的紅。

口裏安慰的話瞬間變成了:“還好嗎?”

向烙眨眨眼:“很好的。瞿總找我有事?”

瞿承宣也不知道自己上來幹什麽,只是看見向烙上樓的時候有些尴尬,便跟過來了。

今天這出說到底他也有責任,青春期的孩子,沒有衡量好他們的利益。

“你不用有負擔,這雙鞋子,喜歡就穿,沒人敢說什麽的。”

向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道:“嗯。”

但他手裏的動作不停,拆完鞋帶,又用洗鞋劑擦拭髒了的地方,再用幹勁的紙巾抹去上面的水漬。明顯是打算好好收起來了。

瞿承宣擡手松開領帶,忽然覺得有些煩躁。

“你覺得是搶了江郁什麽東西嗎?”

向烙手裏的動作停住了。

瞿承宣看着他泛紅的耳尖,知道自己戳到了關鍵點:“鞋子是江郁買的?”

向烙問:“不是嗎?”

“不是。”瞿承宣道:“我出錢,齊健買的,他選的。”

向烙沒明白這裏面的區別。

瞿承宣繼續道:“江郁不缺那點錢,他想買用不着我。”

向烙腦子轉了個彎才明白。

江郁故意找瞿承宣,是為了瞿承宣給他買東西?

“你倆都是齊健買的,我就是個出錢的。”

向烙聽他繞了這麽大一圈兒,總算明白瞿承宣話裏的意思了——他倆鞋子都是齊健買的,送他還是送江郁,亦或是甲乙丙丁,都沒差別。

“瞿總。”向烙問:“你是在安慰我嗎?”

今天溫度依舊不低,瞿承宣剛解開襯衣袖口,聞言頓了一下,半天後才應:“嗯。”

怕向烙多想,還特意補充了一句:“給你買東西是應當的,不用看別人臉色。”

向烙覺得,他還不如不解釋。

他接受了瞿承宣這份好意,真情實感地說道:“謝謝。”

下了課,向烙拿着水杯去教室後面打水。

天氣炎熱,喝水的同學很多,向烙走得慢,前面還排隊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袁聰。

向烙站在他身後,看見他拿着手機,順口問了一句:“看直播?”

“不是,是我女神的直播回放,”袁聰把手機屏幕橫着遞過來,“一個手游的宣傳會。”

向烙就着他手,好奇地看了眼。

然後看見了熟悉的一張臉。

是江郁。

和平日裏見到的不同,直播裏的江郁化了精致的妝,嘴唇塗了一層淡淡的口紅,有幾分女氣。

袁聰的女神是近年來大火的偶像,出了名的甜美系。

兩人一個比一個萌,互動就像幼兒園小朋友過家家。

見向烙目光一直看着江郁,袁聰主動科普:“這男生是某短視頻小紅的主播,合作過不少明星,看過他的VLOG,挺有錢的少爺,就是不知道為啥火不起來。”

瞿承宣攔着,當然火不起來。

這話向烙不能說,“嗯”了一聲。

那天在瞿宅不歡而散後,江郁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他的微信,申請裏就一句話:我是江郁。

向烙猶豫後才點過了同意。

他以為對方至少有什麽話說,結果除了系統默認的添加打招呼方式,對方并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向烙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對方玩神秘,他也不主動開口。

反正有需要的時候,對方自然會主動聯系。

袁聰想起什麽,問他:“七中那幾個沒來找你麻煩吧?”

上次交流會結束後,袁聰注意到七中來的那兩個看向烙的眼神不對勁,就問了一句。

好家夥,這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感情還是冤家路窄呢。

“聽說七中有兩個學生跑去外校欺負低年級了,你要是看到了跑遠點,打110,別傻乎乎地自己撞上去。”

向烙當然沒這麽傻,但好友這麽說,還是笑着應下來。

下午放了學,向烙站在老地方等齊健。

人還沒來,他便拿出單詞卡來背。

二十分鐘後,還是不見人。

向烙正疑惑,手機響了起來。

“向烙,”齊健那頭有些嘈雜,還隐約有喇叭聲,似乎堵在了某個地方,“我這有事,已經重新安排了車來接你,等下我把車牌號發你手機上,估計他快到了。”

“好。”向烙說:“你忙你的。”

“嗯。”齊健沒有立即挂電話,而是道:“瞿董和夫人回來了。”

瞿董,瞿文成,瞿承宣的父親。

瞿夫人……瞿承宣母親的閨蜜。

向烙一愣,而後道:“什麽時候的事?”

“我現在在機場接他們。”齊健道:“他們這次回來是專程來看你的。”

“看我?”向烙不禁感到一陣壓力:“我需要做什麽嗎”

“瞿總和瞿董的父子關系,我跟你說過。”齊健放輕了聲音,帶着一點祈求:“到時候你夾在中間可能會比較為難,如果他們遷怒于你……”

向烙立馬明白了:“我不會介意的,我沒關系。”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叔叔現在這裏謝謝你。”

齊健在那頭嘆了口氣。

心想這都叫什麽事。

兩人飛機落了地才告訴他回國了,說是要跟恩人的孩子當面說聲謝謝。

真要感謝人,打個電話,或是視頻,再不行約在瞿家其他宅子裏也行,非要回瞿宅。

齊健只是想一想,都覺得難熬。

和向烙相處這麽些天,他是打心底喜歡這孩子。

懂禮貌,又努力,還不惹事,十分省心,他自然是盼着向烙好的。

“我這裏要下機場高速了,先挂了。”

“好,路上小心。”

挂了電話,向烙怔愣一會兒。

除了齊健給他的信息外,他自己又去各類八卦網站查了一些帖子。

由于年代久遠,那位瞿夫人的信息并沒有查到多少,只知道曾經是位當紅演員。評論區雜七雜八猜了一片,幾乎是有作品的女演員都被提了一遍。

最新的評論還是七八年前,瞿承宣接手M集團的時候,衆人猜測得了權的瞿氏當家會不會對那位繼母下手。

結果帖子還沒翻頁就又傳來消息,瞿文成帶着新夫人,出國了。

這次回來,向烙用腳趾頭都能猜到,兩邊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瞿承宣知道這兩人回來了嗎?

齊健正在忙,向烙也不好意思問。

安排的車子來了,向烙對完車牌號上了車。

車子開出去後,他對司機道:“不好意思,能先送我去M集團嗎?”

瞿承宣剛從會議室出來,才看見手機上的消息。

他沒什麽表情,只是身後跟着的高管們,突然感覺周圍氣壓起了大變化。

老板心情不好。

危。

果然,電梯還沒到,就聽見他們老板說:“剛才會議提到的方案,我明天……”

這樣的情況,各部門經理主管們早已熟悉了流程。

經過三個小時會議洗禮的身體強打氣精神,準備随時進入加班狀态。

秘書走了過來,低聲道:“瞿總,樓下有位向先生找您。”

瞿承宣挑眉,繼續道:“我明天不看,一周後交上來。”

說完,踏進上來的專屬電梯。

只留後面一群懵逼的員工們。

不是。

這就結束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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