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夫君神救援】 (1)
謝嬌娘肚裏的孩子,這一日很是乖巧,不曾有半點異動,但她不敢掉以輕心,晚上老老實實地喝了保胎藥。
陳家莊幾個兄弟生怕再出事,顧不得什麽閑話,住到了趙家院的倒座房,白日裏幫着做些農活,晚上輪流值夜,當真是盡心盡力。
謝嬌娘照管着這些兄弟的衣食住行、城裏鋪子的生意與何氏的身體,每日倒也不清閑,但只要安靜下來,她就會琢磨懸在半空的官司,怎麽都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然而趙建碩不在家,她別說依靠,就是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如此又過了兩日,傍晚時分,劉路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許是路上趕得急,他的臉色灰濛濛的,嘴唇幹裂,但他顧不得休息,一進院子,立刻喊兄弟們去禀告,“快去跟嫂子說,我有大事要見她。”
衆人不敢耽擱,有人幫忙去傳話,有人遞茶水和濕布巾,都忙了起來。
待得謝嬌娘聽了消息,趕到院外的時候,劉路已經拾掇的幹淨了許多。
但謝嬌娘依舊看得心裏愧疚,畢竟這些兄弟是因為趙建碩的囑托留下來照顧她,卻因為她家的亂事辛苦奔波。
“劉兄弟,辛苦你了,有話不忙着說,我已經讓谷雨準備了飯菜,你吃飽喝足再說也不遲。”
劉路聽得心暖,就算路上真有些疲憊之意,這會兒也徹底消散了。
“嫂子,我不急着吃飯。這次去青州,我真的打聽出來一些大事,我先給你說說,嫂子心裏也有個數。”
“好。”她轉而問,“書信可給六爺送去了?”
如今謝全已經在大牢裏,相比于他的大事,她更惦記久別未歸的夫君。
劉路點頭,“我雖然沒進京,但是見到了從京裏出來辦事的兄弟,兄弟們說,六爺和二爺事情辦得很順利,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幾日就能回來。信件我也讓兄弟們轉交給六爺了,回來的時候就去了青州。”
謝嬌娘放了心,親手給他倒了茶水,真心道謝,“辛苦你了,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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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客氣了。”劉路一口氣喝了茶水,猶豫了那麽一瞬,還是坦白道:“我在青州住了三日,仔細打聽過了。謝老爺在青州是有家室的,不,确切說是他入贅了。”
“什麽?”
別說謝嬌娘,就是其餘兄弟,還有忙碌的王三嬸和張嫂子都驚呆了。
謝全有發妻和三個閨女,怎麽可能另娶,而且還是入贅到人家做女婿?
謝嬌娘雖然心裏早知道有蹊跷,卻沒想到會如此勁爆。她皺了眉頭,問道:“可有兒女子嗣?”
“有,那家人姓魏,開了一家布莊,只有一個獨生女,性子潑辣,年已二八還沒嫁人,往官府那裏送了銀錢報病,才一直留在家裏。聽說當年魏家小姐上山游玩時被蛇咬,碰巧謝老爺經過……”劉路自覺不好說得太仔細,畢竟是謝家的醜事,于是直接跳過,說道:“五年前兩人成了親,沒多久生了一對雙生子,因為稀罕,幾乎整個青州無人不知。謝老爺很寵愛孩子,常在街上走動,聽說兩個兒子一個姓魏,一個姓謝……”
“怪不得謝全回來這樣折騰你們母女,原來是為了那邊的兒子啊……”不等謝嬌娘說話,王三嬸已經嗔了起來,“但兒女都是骨肉,他這般也太過分了。”
“就是,香火重要,也不能拿發妻和閨女們的命去添啊。”張嫂子也是一臉不屑,恨不得吐口水。
謝嬌娘帶着娘親與妹妹告老爹謀殺的事實在鬧得太大,城裏人盡皆知,小王莊自然不會聽不到。
男人們倒還罷了,偶爾會說幾句謝嬌娘不孝,但女人們無論老少,可是一邊倒支持謝嬌娘。
物傷其類,沒有哪個女人不害怕自己含辛茹孝敬老人、教養孩子,最後卻要被枕邊人毒死這等事,謝全受到懲罰,也算是給男人們一個警醒。
如今一聽說謝全在外邊另立家門,王三嬸和張嫂子簡直氣得咬牙切齒。
謝嬌娘有些難過,為何氏不值得。先前在公堂之上,娘為了保住謝全的性命,主動要求和離,如今……
“這事先不要告訴我娘,等判訣下來再說吧。”
謝嬌娘嘆氣,囑咐衆人幾句,就讓衆人散了。
何氏并不知道謝嬌娘派人出去打探謝全的底細,她經了先前的公堂對質,傷了心神,一直在家靜養。
而謝全在外有家室這事,謝嬌娘告訴了謝蕙娘和謝麗娘,兩人雖然氣惱得厲害,到底也知道輕重,沒有同何氏透露一個字。
這一日早起,天上下着小雨,謝嬌娘正猶豫是不是要随着馬車進城的時候,有差役上門了。
兩個衙役許是瞧趙家大院有七八個兄弟圍在門前,倒沒敢為難,不過是呼喝幾句,謝嬌娘趕緊進城,府尹要升堂審理謝全殺妻未遂案。
謝嬌娘可不是吝啬的人,直接一人塞一錠五兩的銀锞子,兩個差役立刻客氣很多,不但耐心地等謝嬌娘穿披風,去接何氏,甚至隐晦地提點她,要她多帶些人手。
陳家莊幾個兄弟本來就不放心,聽了這話更要跟去。
倒是何氏很有幾分惶恐,不明白她們明明沒罪,為什麽有種被當做犯人的錯覺。
謝嬌娘一路安慰着娘親和妹妹,一顆心卻高高懸了起來。
這般突然開堂審理,城裏的百姓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府衙前很是清靜。
劉路早就聽兄弟們提起當日之事,眼珠一轉,扯了腰上的荷包扔給一個兄弟,讓他去街外尋小乞丐,四下跑去吆喝呼喊。
而這會兒謝嬌娘已經連同何氏、謝蕙娘和謝麗娘跪在大堂上了。
謝全也被從大牢裏提出來,卻破天荒沒有什麽狼狽之色,反倒臉色紅潤,衣衫幹淨,不知道是用了什麽手段,顯見得了特殊照顧。
謝嬌娘同謝蕙娘對視一眼,都冷了臉色。
果然,當日還一臉正氣的府尹,今日一上來就拍驚堂木,徹底掀翻當日的堂審。
“謝嬌娘,你說謝全故意買藥預謀毒殺何氏,可有确鑿證據?畢竟沒人親眼看到他把胖頭生放進去,不是嗎?”
不等謝嬌娘應聲,謝全已經扯着嗓子開始大聲喊冤,“青天大老爺,您一定要給草民做主啊!草民當日确實是買了胖頭生,但也知道那東西加入方子會有害處啊,怎麽可能加入發妻的藥裏呢?是嬌娘記恨我說她被夫家抛棄,又因為出嫁,不能同娘親、妹妹一起随我回青州過好日子,這才心生歹意,趁我不知道的時候,把胖頭生放進去。草民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人嘴兩張皮,卻偏偏有個靈活的舌頭,別說吐出象牙,吐出蓮花都不出奇。
謝全這番辯解,令何氏母女四人目瞪口呆,連外邊等待的陳家莊兄弟還有江嬸子幾個人都愣住了。
不過幾日功夫,謝全就忘了當初他親口承認的事,反手扣謝嬌娘一個毒殺親母的大帽子。
“你撒謊,明明是你在外邊有家室了,打着把我們和娘都賣了、你拿銀子去養小老婆和兒子的心思,還當我們都是傻子呢!”
謝蕙娘第一個急了,開口就掀開謝全的老底,“別以為你幹的那些事沒人知道,就算律法懲治不了你,還有老天爺呢,你要被天打雷劈!”
謝蕙娘當真恨得厲害,想起這些年母女幾人吃的苦,再加上如今這場無妄之災,她恨不得生吃了親爹。
謝全吓得魂都沒了,根本沒想到這樣隐秘的事會被知道。
他原本出去闖蕩,也是存了遠走高飛、扔了家裏妻女這些累贅的心思,剛好運氣不錯,救了一個布莊的老姑娘,入贅做了上門女婿,打理鋪子,日子也算不錯。
但某一日潑辣妻子不知道在哪裏聽說了閑話,好像是哪家的女子嫁了外地男人,結果那男人在老家有妻兒,于是開始整日逼問他的過往,他害怕之下就扯了個進貨的借口回了小王莊,本意是賣了田産和妻女,拿銀子回去養兒子。
沒想到不光大女兒嫁得好,就是家裏的日子也是紅紅火火,貪心之下,他絞盡腦汁琢磨着要把發妻毒死,把女兒訂親“賣”了,騙走大女兒的秘方,最後帶着大筆金銀回去同老婆兒子過日子,誰也不會知道他的過往,還給兒子攢了一份産業。
這謀劃是好的,算盤也撥得震山響,無奈居然洩了底子。
“不,你胡說什麽,我才沒有家室……”
府尹在上邊看謝全臉色白得跟鬼一樣,心裏鄙夷,完全忘了自己在發妻跟前也直不起腰,否則也不會昧着良心,重新“審理”這個案子了。
“肅靜!”驚堂木一拍,府尹冷着臉問道:“謝嬌娘,謝全在外就算有家室,也不能說明就有毒殺何氏的心思。倒是你趕緊交代,何氏用藥期間,你是不是回去過娘家,是不是動了藥材?從實招來,否則別怪本官大刑伺候!”
什麽都沒問出來就要動刑?若是再猜不出來背後有貓膩,就真是傻子了。
門外陳家莊的幾個兄弟立刻惱了,正巧很多人聽了消息趕來看熱鬧,他們也沒客氣,幾句話向衆人解釋明白,而後指着公堂大聲道:“這真是颠倒黑白,停妻再娶的男人沒有殺妻動機,反倒是大着肚子的閨女要殺親娘,這還有沒有王法了,簡直是胡說八道!”
其餘百姓雖然不敢像他這般大聲指責,但還是忍耐不住低聲議論,“我還以為要判那個當爹的,怎麽幾日功夫就翻案了呢?”
“還能有啥,肯定是有人……咳咳,動了手腳呗。”
“也是,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沒辦法啊,咱們老百姓什麽時候能不受欺負?還不是人家想捏就捏。”
門外這般動靜,坐在大堂上的府尹自然聽見了,他臉色黑得真是能刮下二兩墨來,不解明明臨時選了個日子開審,怎麽還是招了這麽多閑人圍觀?
他掃了一眼堂下的謝家人,打定主意要速戰速決,不說妻弟拿了鋪子,發妻會少念叨他,就是白家送來的那些銀子也夠他再買個小妾進門了。
至于謝家,不過是孤兒寡母,即便有些冤枉,衆人說幾口就過去了,她們再恨,難道還能把他這全府尹如何?若是再心狠些,判個流放之刑,路上随便動些手腳就幹幹淨淨送她們一家子去地府團聚了。
這般想着,他拿了令簽扔到地上,“來人!謝嬌娘頑抗不招,賞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一個壯漢都要皮開肉綻,更何況謝嬌娘是個懷孕的女子,這明擺着是要屈打成招,或者殺雞儆猴了。
堂上堂下一時間都靜了來,很難相信府尹會這般狠毒。
何氏終于從謝全在外另有家室的茫然中回過神來,第一個撲到謝嬌娘跟前,“不,要打就打我,不要動我閨女,她還懷着身孕啊!”
“不,不能打我大姊!”
謝蕙娘和謝麗娘也瘋了一樣撲到跟前,母女三人把謝嬌娘團團護在中間。
兩個衙役撿了令簽,有些遲疑。他們平日雖然常在城裏耀武揚威,占百姓一些便宜,但是棒打孕婦這事太缺德了,兩人也有些下不去手。
倒是謝全幸災樂禍的嚷着,“青天大老爺英明,這賤丫頭心眼最多,不打她肯定不招……”
聞言,何氏恨得紅了眼睛。早知道謝全如此,她當日死也不會提出和離,以至于給他機會惹出今日這樣的禍患。
“畜生,我跟你拼了!”
何氏雖常年咳疾體弱,這一年卻将養得很是不錯,幾乎是眨眼間就撲到謝全跟前。
謝全使手想要推開她,可他低估了一個母親保護孩兒的決心。
何氏的手一把扯住他的頭發,張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啊,疼死我了,快救命啊,扯開她,扯開她!”謝全如殺豬一樣叫了起來,手忙腳亂想要推開何氏,無奈何氏任憑他怎麽踢打也不放手。
這般變故簡直驚呆了所有人。
謝蕙娘見狀也撲上去,謝麗娘亦同,姊妹倆一左一右死死咬住謝全的胳臂。
眨眼間,謝全的青色衣袖就被染紅了。
“荒唐,胡鬧!”府尹也吓到了,把驚堂木拍得啪啪亂響。
幾個衙役也不敢再怠慢,上前抓住何氏母女三人就要拉開,無奈何氏太恨謝全,衙役怎麽扯,她也不肯放開。
眼見謝全的耳朵就要被咬下來,兩個衙役也急了,擡腳就要踹上去。
這一刻,謝嬌娘突然後悔了,後悔不該不知天高地厚的來告狀,不該把這個世界想得如同前世那般公平公正。自從醒來到了這個世界,一切太過順風順水,又有夫君護着,她就當真以為這個世界都是陽光,沒有任何黑暗髒污。
趙建碩,你在哪裏?趙建碩,我想你……
許是老天爺到底憐惜謝嬌娘,當真使手扶了她一把。
正值這樣混亂的時候,府衙外的大街上突然響起馬蹄聲。不等衆人探看,那匹馬已經到了門前。
陳家莊幾個兄弟的手已經摸上了藏在背後包袱裏的柴刀,防備着謝嬌娘若真要遭毒手,他們就沖進去搶人,結果一見到馬上之人,他們立時歡呼起來。
“六爺!”
“六爺回來了!”
跪坐在大堂上的謝嬌娘聽得喊聲,猛然向外看去,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夕陽之下,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的魁梧身影,那冷酷熟悉的臉龐,與那閃爍着怒意的雙眸……
“六爺,嗚嗚……”
不等謝嬌娘起身奔過去,趙建碩就翻身跳下來,幾步越過衆人到達大堂之上。
謝嬌娘被狠狠擁進結實的懷抱,嗅着熟悉的味道,眼淚決堤而下:“六爺,他們欺負我,嗚嗚……他們要殺我娘,要打我……”
“不怕,我回來了。”趙建碩低頭狠狠在嬌妻脖頸間嗅了一口,方才只在馬上望了一眼,他幾乎氣得肝膽崩裂。
若是再晚一刻,是不是他的妻兒就要保不住了?!
“你是何人,居然膽敢闖上公堂?”府尹自覺被冒犯,開口呵斥,要喊衙役攆人的時候,趙建碩擡頭望向了他。
那是怎樣的眼眸,如孤狼般狠毒,如猛虎般狂傲,如冰雪般冷冽,襯着臉上的刀疤,刺得府尹下意識往後退,卻忘了自己坐在椅子上,差點直接摔倒在地。
“哼!”趙建碩冷哼一聲,抱嬌妻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謝蕙娘對這個姊夫一向最是崇拜,見此也顧不得再生吃老爹,趕緊扶了娘親,扯了妹妹,一同跟了出去。
被留下的謝全疼得嚎啕大哭不已,“疼死我了!”
可惜沒有人理會他,幾個衙役要麽去扶府尹,要麽就是膽怯不敢攔路。
這麽猶豫的功夫,趙建碩已經抱着謝嬌娘翻身上了黑馬,何氏母女也上了馬車,陳家兄弟守護在側,一行人眨眼間就走出老遠。
一衆衙役,連同看熱鬧的閑人們這才反應過來,轟然議論出聲——
“這人是誰啊?”
“不知道,看着妤兇啊,那眼睛好像刀割一樣啊。”
“食鋪老板娘喊他六爺,六爺?食鋪老板平時好像是被喊做六爺的!”
“哎呀,這是正主回來了。妻兒被這麽欺負,這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呢。”
“不服氣又能怎麽樣?不過是個戰場下來的兵,胳膊擰不過大腿,還能把府尹怎麽樣啊?”
衆人說的熱鬧,可把高堂上的府尹氣壞了。堂堂慶安城的父母官,居然被如此輕視,簡直不能忍。
“反了天了,放肆,真是放肆!”他拍着桌子站起來,臉紅脖子粗的喊道:“來人,給我……”
話說了一半,府衙門前的大路上又來了一撥人馬。
五六十人的護衛隊伍,盡皆高頭大馬、亮甲長槍,中間一輛馬車上走下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俊秀的面龐惹得人群裏的女子都嬌呼着紅了臉。
君子如玉,貌若潘安,這樣的人物真是難得一見。
那年輕男子同衆人微微點頭,慢步進入前堂。
他看也不看謝全和一衆衙役,只望着驚疑不定的府尹,笑道:“這可是吳庸吳大人?本官奉了吏部文書,前來接管慶安城府尹的職司,還要勞煩大人做一下交接事宜。”
這句話不長,卻炸得堂上堂下比方才更轟動——
“這人說什麽,他是新府尹?”
“慶安變天了!”
堂上的府尹更是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你胡說什麽,什麽時候的官文,我怎麽不知道?”
年輕書生也不說話,只是笑眯眯沖着後邊一擺,立刻有個師爺模樣的人上前,遞上一封文書。
府尹哆嗦着手打開,只看了一眼就一屁股坐了下來,“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妻兄……”
“哦,您是說趙不言趙大人嗎?本官出京之前,他被彈劾,摘了烏紗帽,已經下獄了。”
“什麽?!”府尹吓得直接摔下椅子,末了什麽也顧不得了,連滾帶爬的跑去後院,“夫人啊,大事不好!”
年輕書生嘴角現出一抹冷笑,待得轉向衆衙役,冷笑卻迅速消失不見,又是那個儒雅溫和模樣。
“勞煩各位把罪犯押進牢房,擇日本官再行審理。”
衙門裏從來都是鐵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老爺,因此衙役們雖然有些吃驚,但沒有半點替原本府尹鳴不平的意思,趕緊應諾,押解謝全回大牢的、忙着端茶搬椅子的,都忙得不亦樂乎。
當然也有那沒有眼色的,上前詢問道:“老爺,這個案子還有幾個人犯,方才被人劫走了,您看……”
年輕書生笑着擺擺手,“你說那劫人的漢子臉上帶了刀疤吧?不必擔心,趙六爺同本官在半路相遇,巧合救了本官一命,是個戰場上下來的英雄漢。這個案子本官也知道一些細節,趙家娘子正懷着身孕,留在家中待産沒什麽不妥,待得開堂重審之日再來問話就好。”
這話可是說得不能再明白了,赤裸裸的對趙家偏心,但衆人不但沒有反感,反倒很喜歡這個新府尹的坦誠。
不說府衙後吳府尹一家如何吵鬧、城裏百姓如何傳說新府尹,只說謝嬌娘一路被抱回小王莊,她窩在趙建碩懷裏,眼淚流得痛快,心裏卻越來越忐忑。
原因很簡單,怕挨罵啊!
果然進了家門,她被直接放到炕上,而趙建碩坐在桌邊,沒有再說一句話。
謝嬌娘扯着衣角琢磨了那麽一瞬,到底還是硬着頭皮湊了上去,“六爺,我……我知道錯了。”
“哪裏錯了?”趙建碩低頭倒茶,聲音裏聽不出任何喜怒,讓謝嬌娘更是心虛。
“嗯……我不該膽大包天的要去府衙告狀?”
“唔,還有呢?”
“我不該不顧懷着身孕,差點令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唔,還有呢?”
“我不該沒留下退路,就沖動行事。”
“唔,還有呢?”
謝嬌娘咬着嘴唇,眼底的委屈越來越濃,任憑她怎麽說,趙建碩就是這麽幾個字,氣得她直接紅了眼圈,“嗚嗚,我就是錯了,你還要怎麽樣?誰讓你不在家,我大着肚子,要防備親爹搶家産,要護着娘親不被毒死,還要護着妹子不被推進火坑,我累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家幫我就算了,回來還這樣……嗚嗚,我也不活了,我要帶着兒子……”
“你敢!”趙建碩眼見謝嬌娘擡着拳頭要捶肚子,繃不住了,一把把她摟進懷裏,惱道:“你若是氣惱,打我就好,做什麽拿孩子撒氣!”
“我哪敢,趙六爺多兇啊,一走不知多久沒有音訊,回來還要拿大肚子的媳婦出氣……”謝嬌娘扯着他的袖子抹眼淚鼻涕。
趙建碩哭笑不得,趕緊認錯,“別哭了,我錯了,不是不想給你送信,只是想趕緊忙完,早些回來陪你,沒想到出了這麽多的事。”
“沒想到?你沒想到的事可多了,再不回來,我和兒子出了事,你就等着打光棍吧。”謝嬌娘眼淚掉得更急,末了突然擡頭,“啊,你不會是在外邊又遇到什麽綠雲、藍雲,這才不管我跟兒子……”
“胡說什麽!”趙建碩算是見識了女人神奇的腦袋,趕緊阻止嬌妻胡思亂想,“我日夜奔波,這才能提早趕回來,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哪有空閑見別的女子。昨日中午吃了一張幹餅,到如今一口水都還沒喝過呢。”
聽到他這麽說,謝嬌娘立刻擡頭,“啊?你都三頓沒吃飯了,這怎麽行!”她心疼得不行,趕緊掙脫開他的懷抱,走去床邊喊道:“谷雨、谷雨,你在外邊嗎?”
衆人本來就惦記謝嬌娘,生怕她身體出問題,也怕夫妻倆吵架,因此十分關注兩人的狀況。
谷雨仗着貼身伺候謝嬌娘,壯着膽子在院子裏等,因屋裏一直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她急得不成,這時突然聽到喊聲,趕緊湊了過去,應道:“夫人,我在。”
“趕緊下廚給六爺熬鍋小米粥,烙盤雞蛋餅,再切一盤豬舌頭。要快啊!”
“是,夫人。”谷雨咧了嘴,笑着趕緊跑去竈間,也通知趙家大院內外,警報解除,男女主子重歸于好的喜訊。
屋子裏,趙建碩輕輕嘆了口氣,再是氣惱,眼見這樣的嬌妻,他還能怎麽辦?
他大手一伸,再次把嬌妻抱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放心,我回來了,一切都不用你再操心,你只管照顧好自己和孩兒就好。”
“唔,知道了,以後我就把自己當小豬養,一定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好啊,不白不胖就找你算賬。”
夫妻倆低聲說着情話,誰也沒提城裏的官司,與京都那些艱險之事。
許是放了壓在心頭多日的大石頭,又有了靠山,謝嬌娘疲憊至極,本來還想多陪趙建碩說會兒話,卻不知不覺睡着了。
趙建碩輕輕把她放在炕上,扯了被蓋好,末了低頭親親她的額頭,“傻妞兒,睡吧。”
睡夢中的謝嬌娘皺皺小鼻子,嘟起了嘴巴。
趙建碩失笑,低頭輕輕在她唇上又吻了一下。
謝嬌娘勾起唇,睡得更香甜了。
夏日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突然,被雨水洗過的天空幹淨得讓人心醉。
慶安城的街道變幹淨了,路邊的樹木花草則更豔麗了。
府衙大堂裏新府尹第一次問案,惹來了幾乎半城的百姓圍觀旁聽。
原本就證據确鑿,又人證齊全,謝全殺妻未遂案,不過半個時辰就下了判決。
謝全免于死罪,但判定同何氏和離,流放千裏之外的邊城做苦役二十年。
他當場軟了腿,哭喊着要何氏幫忙求情。
何氏這一次同樣淚流滿面,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有些錯,可以犯一次,但絕對不能犯兩次。
新府尹也是個诙諧的,判決之後,還沖着百姓們喊了一句,“堂下百姓,對此判訣可有異議?”
衆人聽了新奇至極,心裏頗為歡喜,且覺得了尊重,于是高聲應和,“沒有,大人英明。”
衙役上前,謝全像是瘋了一樣,想要掙脫衙役的拉扯,并伸長脖子在人群裏搜尋,卻怎麽也沒看到那個當初答應幫他翻供的人,反倒被雙手抱着胳膊冷望過來的趙建碩吓得心驚肉跳,再想喊冤,卻只能把所有話吞回了肚子裏……
站在趙建碩身後的劉路悄悄同兄弟們比了比拳頭,臉上得意至極。
昨晚,某斷子絕孫的家夥在自家院子裏摔了一跤,以後再也不用起床了,今早白家就張羅起過繼的事……
一個兄弟翻了個白眼,在他跟前低聲笑道:“三爺他們落後幾日回來,正好會撞上先前那個狗屁府尹一行,你說三爺那個脾氣……呵呵。”
劉路會意,也笑了起來,“可惜,看不到好戲。”
前邊的趙建碩勾起了唇角,眼見判決下來了,上前接了謝嬌娘和何氏等人。
即便老虎打旽,也不能以貓看待。膽敢捋虎須,就必須有付出代價的覺悟。
一個包袱,裝了兩套冬衣、兩套夏服、十兩碎銀子、十幾張幹餅與七八根紅腸。
謝蕙娘拎起來掂了掂,很是沉甸甸,撇撇嘴,低聲同謝嬌娘抱怨,“娘也真是的,那人都這樣了,還給他準備行李。”
謝嬌娘朝着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少說幾句。
路邊,何氏紅着眼圈站在一棵柳樹前,不遠處衣衫狼狽、形容憔悴的謝全正由兩個差役押解,今日要出發去北地服苦役。
雖然隔得有些遠,聽不清楚說些什麽,但謝全滿臉都是憤怒,恨不得吃了何氏一般的模樣,衆人看得清清楚楚。
好在何氏沒惱怒也沒掉眼淚,遞上包袱就回了自家的馬車。
謝全好似想要摔包袱,卻到底沒舍得,畢竟一去千百裏,這些東西就是他的全部家底了。
謝嬌娘帶着謝蕙娘同謝麗娘,最後望了這個既是血脈親人也是仇人的家夥一眼,之後也上了馬車。
趙建碩騎在馬上,輕快的走在馬車旁邊。
做了最後一件事,徹底舍了夫妻多年的情分,何氏終于放開心胸,這會兒正說起女兒的婚事,表示趙三爺過幾日就會來下聘,謝蕙娘的親事訂下來,就該給謝麗娘物色人家了。
日子總會有些坎坷,但一家人互相幫扶,互相愛護着往前走,再大的苦難也不怕。
謝嬌娘偶爾掀開車簾望向趙建碩,眼見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整個人如同黃金戰神一般,讓她心動又崇拜。
興許當初謝全也有這樣讓娘心動的時刻吧?這是謝嬌娘不曾怨怪何氏一這心軟的原因,沒有愛,何來的恨?
趙建碩許是感受到了嬌妻的目光,擡了鬥笠望過來,陽光照亮了他臉上那道淺淺的刀疤。
謝嬌娘半點也不害怕,只覺得這好似守護幸福的勳章,安心至極,忍不住擡手隔空去描繪那道疤。
趙建碩難得紅了臉,揮舞馬鞭,朝前多走了幾步。
謝嬌娘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惹得何氏和謝蕙娘、謝麗娘都望了過來。
她幹咳一聲,有些害羞,想尋個借口掩飾她調戲了夫君的事時,肚子突然輕輕動了一下,“哎呀,孩子動了!”
謝蕙娘和謝麗娘立刻湊到跟前,争搶着嚷道:“是嗎?大姊,給我摸摸小外甥!”
“我也要摸,我也要摸。”
何氏一巴掌一個拍走了兩個閨女,笑道:“別鬧你們姊姊,如今五個月了,你們的小外甥也該動了,再五個月小家夥就要出生,你們兩個做姨母的趕緊準備見面禮,被褥和衣衫都幫着多做些。”
“知道了,娘。”
謝蕙娘和謝麗娘黏在謝嬌娘左右,叽叽喳喳的商量着要用什麽料子、繡什麽花紋。
謝蕙娘性子急,執意認為姊姊肚子裏的是小外甥,要做藍色裹被。
謝麗娘卻喜歡嬌嬌軟軟的小外甥女,嚷着要做一套紅色的。
謝嬌娘輕撫着肚子,兩個都支持,左右小孩子一歲前衣衫被褥都是不分男女的,藍色清爽,紅色喜慶。
車外,趙建碩聽着車裏的歡聲笑語,眉頭徹底舒展開來。
遠處的田野好似一日換一個模樣,綠得讓人心時神怡。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不知道謝嬌娘的肚子是何等争氣,對于兩個姨母的疼愛,一點都沒有浪費。
時光荏苒,似水流年。
五個月後,初冬的一個旁晚,趙家大院裏開了筵席,碩大的圓桌足足擺了三席,雞魚肉蛋、豬牛羊兔、海鮮幹貨是應有盡有。
之所以這麽大擺筵席,原因無他,趙建碩的生辰到了。
京都的道二爺特地送了大批的生辰禮過來,當然其中有大半是布料和首飾,明擺着是給謝嬌娘準備的。這也是兩邊走禮一直以來的習慣,道二爺真的是把謝嬌娘當妹妹疼。
當然,謝嬌娘投桃報李,鋪子出了什麽好吃食、家裏的虎骨酒,只要道二爺用得上,都會送到京都一份。
陳家莊的一衆兄弟最喜歡到趙家蹭飯,這樣的好機會自然不會放過,提着山上獵的野物、出外走動時尋到的新奇玩意兒,早早就到趙家等着大吃一頓。
謝嬌娘特意讓鋪子歇業一日,帶着謝蕙娘和江嬸子、谷雨忙碌半天,準備的酒席豐盛至極。
這小半年的功夫,陳家莊的兄弟有四五個成了親,這次都把媳婦兒帶來認門。
男人們親近,女人們自然相處也好。
這會兒內室特意開了一席,男人們開懷暢飲,女人們吃飽喝足就開始話家常。
說起當初男人們許下的彩頭,如今鐵定被謝嬌娘得了,女人們都開玩笑說嫁得晚了。
謝嬌娘笑着許諾,以後她們生孩子的時候,每人都有份,惹得衆人都嚷着要白紙黑字記下來。
氣氛歡快,謝嬌娘肚裏的孩兒忍不住也想要出來湊熱鬧。
“哎呀,夫人要生了!”
谷雨一聲大喊,徹底掀開趙家大院的喧嚣序幕。
有人立刻快馬去把臨近的兩個穩婆扛過來,何氏還有王三嬸張嫂子也都趕來幫忙。
眼見一盆盆熱水送進去,一盆盆血水端出來,在千軍萬馬面前也沒變過臉色的趙建碩,這會兒站在門前已經膽寒得沒了知覺。
鄭通拿着扇子不停敲打着手,想了半晌才勉強勸了句,“老六,你別擔心啊,那個……嗯,女人生孩子是天生的本事,肯定……”
不等他說完,屋子裏就傳來謝嬌娘的慘叫。
趙建碩的目光如冰刀一般紮了過去,吓得鄭通趕緊求饒,“我就是個半吊子的大夫啊,我也是說說……說說。”
陳三爺上前一腳踹跑鄭通,大手拍了拍趙建碩的肩膀,安慰道:“老六,別惦記,二哥早就說了,弟妹是個旺家旺子的,保證平安無事。”
趙建碩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點,不等開口,屋子裏已經傳來嬰兒嘹亮的哭聲。
“哎呀,生了,生了!”在院子裏等待的十幾口人都歡呼起來。
趙建碩眼底狂喜沸騰,擡腳就要進屋,卻被王三嬸一把推了出來。
“別進來,還有一個!怪不得夫人肚子這麽大,原來是雙棒兒啊!”
“什麽,雙生子?!老六真是走運啊!”
“太好了,六爺這彩頭拿得真是太利落了。”
趙建碩着實歡喜,腳下仿佛踩着白雲,輕飄飄的,不等落到實處,屋子裏又傳來喜訊。
“哎呀,小的是個女兒,龍鳳胎啊,一子一女!”
院子內外因為這句話歡聲雷動,比方才瘋狂不止一倍。
“啊,龍鳳胎!趕緊去買爆竹,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往京都送信,二爺怕是也要歡喜壞了。”
趙建碩早已沖進屋子,燭光的照射異常明亮,淡淡的血腥味逃不過他的鼻子。但往日讓他反感,甚至會産生錯覺以為自己依舊在戰場的味道,今日卻透着喜悅。
何氏同王三嬸一人抱着一個孩子同他報喜,趙建碩擡手想碰碰兒子與女兒的臉頰,卻被觸手的柔嫩吓得趕緊縮了回去。
何氏和王三嬸好笑,把孩子放到了床裏,床的外側,力竭的謝嬌娘還在昏睡。
趙建碩彎下腰在嬌妻臉上印了一記,“謝謝你,謝謝。”
許是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兩個孩子居然一同哭了起來。
母子連心,謝嬌娘幾乎立刻醒了過來。她掙紮着要抱了孩兒喂奶,兩個孩兒卻不能一起抱在懷裏。
趙建碩趕緊笨拙的挨個把閨女和兒子托起,安放在他們娘親的胸前。
兩個孩子努力的吸取乳汁,那麽虔誠認真,看着趙建碩紅了眼睛。
謝嬌娘初為人母,胸前麻癢,正有些不自在,突然感覺到手背濕了,擡頭時,就望進了趙建碩滿是霧氣的眼裏……
“六爺,我們當爹娘了。”
“嗯。”趙建碩輕輕探身,把嬌妻和兩個孩兒都攬在懷裏,如同攬住了整個天下,“妞兒,娶了你,是我平生最大幸事。”
謝嬌娘翹起唇角,神色裏殘餘的幾分疲憊盡皆消失無蹤,“六爺,嫁你為妻,也是我的榮幸。”
一家四口就這麽頭挨着頭湊在一處,暖得初冬的夜都如同春日一般,遍地生花。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麽妙不可言。
有時候,幸福就是這麽簡單……
【後記 人到中年 寧馨】
前幾天,馨參加了一場朋友的葬禮,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