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主子和糖糖

大殿內,垂着淡白的帷幔。窗子半開,一絲絲的冷風透進來,卷起紗幔,在軟榻上拂過,落到一個男人的身上。

男人伸出白玉般修長的手指拂開白幔,撿起榻邊掉落的書卷,啞聲道:“不願意?”

聲線慵懶,又微微低沉,似夜間的涼風,又像溪澗的清水,透着似有若無的涼薄之味。

唐年君站在他面前,低頭盯着自己黑色鎏金繡祥雲的帛靴。“主子,那老頭固執得很,不肯離開西山。想來也奇怪,那座山深不可測,裏頭野獸頗多,尋常人是斷不會住在裏面的,他卻自己搭了間茅屋住得不亦樂乎,還吓走了前去巡邏的羽衛隊。屬下想,此人定不簡單。且他如此與我們青霜宮作對,會不會是劉氏那邊的人?”

“證據?”軟榻上的男人懶懶翻了個身,手指一擡,指風如劍,合了半開的窗戶。

唐年君微怔,“屬下可以慢慢查出來……”

“凡是沒有證據就不要給我猜測。”冷冷的輕笑,已是警告之意。

唐年君霍的擡頭,眸子閃了閃,又暗下去:“是,主子。”他轉身欲走,又想起什麽,皺眉道:“對了,聽說糖糖又鬧了,這兩天鬧得厲害,成天哭是不是?”說着,他重重嘆口氣,“主子,那小丫頭片子在青霜還在的時候就調皮搗蛋,管都管不住,你這是何必呢?她不會聽你的話,她只想着如何為她的青霜哥哥報仇,有朝一日她長大了會是個禍害。”

“待她長大再說。你出去吧。”極其平淡的口氣,不甚在乎,聽着,又像是一句嘆息。

養着一個視自己為才狼虎豹的孩子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然,終究是養虎為患又如何?他不過守着一個承諾要把無親無故的那個孩子養大成人。而保護那個孩子又是他唯一能為那個人做的一件事。

慕容空山在他奪了扶季宮後大修土木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問過他,主掌半邊天下高興否。他沒有回應。無關自己心情,喜悅也罷,悔恨也好,終是成為了萬人之上的青霜宮主子。這一切,也不過為着一個人的一句話:“唯有站在天下的最高點,才能平複這一切殺戮。”

而在“平複殺戮”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場震驚江湖的大屠殺,那一日,他的眼裏只有漫天的血紅,成河的血液都染盡了扶季宮的每一寸土地,包括青霜的血。白若皚雪的玉蘭花亦染成鮮紅的色澤。

高樓轟塌,叛變重生。王氏一夕之間沒落,子嗣不留。恍若一場夢境。夢醒,只剩屹立在人世間的青霜宮。

公子司簡也成為一個傳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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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的時候姑娘們都在讨論主子的事情。稱主子自小聰慧,能文善武,過目不忘,一直是扶季宮的佼佼者。

聽得多了尋善便插了一句:“青霜也是文武雙全,且能七歲辨弦音,斷局勢。”

話落,陡然鴉雀無聲。

尋善詫異擡頭,迷惑:“怎麽了?”

“尋善,你平常話不多,關鍵時候可真是一鳴驚人。”

“青霜公子一直是宮裏禁忌的話題,下次可不能說,要是被旁人聽見就不好了。”

衆人悻悻,互相捧着盆走開了。尋善看着自己那一大堆衣料,再看別的姑娘已然拿去晾了,不免驚嘆有武藝輔助洗衣就是好。

想着便又洗起來。等忙完已是正午。晾衣的時候突聽一聲驚叫:“呀,水,都是水,你淋到我的腳了!”

稚嫩的童音,倒吓了尋善一跳。細看,坐在晾衣杆下的女娃不正是前晚在石碑前看到的姜小姐。

糖糖這會兒竟跑到浣衣院來了。

“姜小姐,你這是……還不快回去,當心叫姑姑看見了。”

“誰怕那個老巫婆。你,怎麽又是你!”糖糖也認出尋善來,掃了眼周遭環境,睜大眼:“原來你是在這裏幹活,真是……以為你是學藝弟子。”

“我是雜役。”

糖糖哼了一聲,站起來看着自己的鞋子,“你賠我!”

尋善呆住。

日頭正好,尋善便将糖糖的左鞋脫下來挂在竹竿上晾着。

糖糖翹着腳丫子坐在小凳子上懶洋洋曬太陽。尋善看着這個女孩,莫名覺得心暖,她想,那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姜小姐……”

“叫我糖糖。”

“……糖糖,你為何跑出來?”

“你為何在這裏洗衣?”

糖糖伶牙俐齒,倒把尋善問住。

糖糖再次哼哼唧唧,翻個白眼,“遲早有一天我要推翻這個牢籠,推翻司簡這個暴君!還我青霜哥哥一個公道!”

“小丫頭片子,這種大話說出去也不怕笑掉別人大牙!”一個暴栗毫無預兆砸到糖糖頭頂,痛得她哇哇大叫。

一個修長的身影覆蓋住兩人。

尋善看到一張帶着絲邪氣的面容。

“唐管事。”她立即起身做禮。

唐年君不理她,直接拎起糖糖,“臭丫頭,又鬧騰,你司簡哥哥要生氣了!這半天可讓我好找!一個月都別想給我出門了!”

“唐年君你這個壞蛋,放開我,放開我,我叫我青霜哥哥打你!”

糖糖死命掙紮,踢掉另一只鞋子。

唐年君抓起她就走,“再喊我讓三娘管教你!”

看來這孩子實在是怕三娘,一下子就不出聲了,眼淚滑下,楚楚可憐。

尋善出聲:“唐管事,糖……姜小姐的鞋子。”

“扔了。”

唐年君不廢話,扛起糖糖便走。

他們這一番吵鬧自然引起衆人注意,紛紛過來追問何事驚吵。

尋善搖頭,眼神無辜茫然。

思思看到晾着的鞋子,莞爾:“好了,都給我去吃飯,回去。”

待姑娘們離開,思思才問:“是姜小姐?”

“嗯。”

“唐大人來過?”

“是。”

“好了,你也來吃吧,過會就沒菜了。”

用過飯,思思把尋善叫到屋內,開門見山道:“尋善 ,姜小姐在青霜宮裏是個例外,主上寵小姐,各位管事也讓着她。小姐也愛鬧脾氣,她要是給你講了些什麽話就當童言無忌,不要當真。你記住,姜小姐任性是理所當然,倘若你覺得姜小姐喜歡你你便也跟着跋扈起來,那就是你的不對了,知道嗎?”

尋善從未想從那個可憐又可愛的孩子那裏得到什麽好處,因此睜大了眼睛,抿唇不語。

思思和善的圓臉上泛着一絲笑痕,眼底卻是一抹涼意。

她倒出一杯水,叫尋善伸出手托着。尋善依言照做,雙手畢恭畢敬地伸直,思思将那水放上去。

杯裏還冒着絲絲熱氣,是杯剛燒開的水。

杯底滾燙,那一絲灼熱透過瓷杯直達尋善手心,忽的一絲痛楚傳來,尋善下意識驚叫一聲,手一松,茶杯掉落,水濺一地。

看着自己掌中被燙到的紅腫之處,尋善突地明白過來為何思思看起來那般溫善,卻又有能力管住整個浣衣院。其實并不矛盾,內斂之人才是真正聰明之人,懂得怎樣的懲罰才到位,亦懂得怎樣在這個深苑之中明哲保身。因此,她也可以認為思思才能得到唐管事的器重嗎?

“對,燙手的東西應該甩掉才是,好比姜小姐。不然……”思思上前一腳踩碎地上的茶杯,“這個杯子就是你的下場,粉身碎骨。”

尋善心中一跳,立即點頭:“是,我明白了。”

思思又倒了一杯水,依舊叫尋善托着站着:“讓你長個記性。給我好好站着,不準動,不準松手。要是掉了晚膳不準用!至于站到什麽時候,等這茶水涼了便能走了。”

她離開,房門大開,外頭的人能清楚看見裏頭受罰的姑娘。

竊竊的私語在浣衣女嘴裏響起,不無憐憫,也不無嘲諷。

尋善站在屋內,整個人都在顫抖,茶水燙得她面色蒼白。忽的擡頭,望到門外,對上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眸。

唐年君站在遠處,目光隔着各種衣料竹竿落到她身上,迷離清淡。

一眼,蒼茫。

唐年君這些年總是做一個夢,夢到一個小小少年站在桃花樹下,舞劍弄琴,花瓣簌簌落下,沾滿他一身,發間眉梢,都像染着桃色春風,笑起來,眉眼一線,單純透徹。那般幹淨的少年,如畫,似葉,刻畫在他腦海裏,卻最終飄搖着遠去,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

明明他才是主子,他卻總是看着他呼喊:“年君哥哥!”那麽好聽的聲音,清脆甜膩,像是個女孩子一樣。但是王固城不喜別人把他兒子稱作女娃,即使玩笑也不允許。

後來,與那個少年見面的機會就少了,王固城把他安排到一個隐秘的地方給他練武成長。再次相見已是多年後,竟是那少年染血的場面。他很不願再回想起來。

昔日那群玩伴,死的死,逃的逃,背叛的背叛,只剩下劉拓,慕容空山以及少數幾位。跟着司簡管理這個半壁江山,五年來,他也知道司簡心底是空洞的。那個空掉的洞不知能不能再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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