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模糊的印象
天色暗下來,遠處宮燈林立亮起。
尋善将紅腫的手伸進河水裏,暗暗嘆息。河對岸一片瑰麗,穿紅衣的女子在岸邊翩翩起舞,圍着不少人。每天,青霜宮裏都有這些供弟子娛樂放松的節目。一面嚴謹,一面松适,是扶季宮的一派作風,青霜宮也沿襲下來了。
很多東西,青霜宮并沒有變掉。仿佛是為了紀念什麽一般。尋善忽然這麽覺得。她的腦子裏瞬間就想到了青霜公子,又不禁苦笑,司簡不是親手殺掉了青霜嗎?
河水沁涼,她的手掌舒服許多。
這是一片隐秘的林子,樹影綽綽,對岸的人并不能看到這岸的自己。她洗了手就要離開。
眼前忽然看到一角白衣,拽地白衣,幹淨的色澤,似水若雪,透着一絲暖,又無盡疏離冷漠。
尋善一愣,眼睛模糊,又好像看見一幅畫面:青衣女孩蹲在地上哭泣,滿手血痕。白衣少年走過來,站在玉蘭樹下,遞過一塊白手帕。“別哭。”
女孩大叫:“為什麽一定要這樣,為什麽因為這個世上有青霜的存在,我就要這樣活在陰暗裏,見不得一絲陽光?青霜去死,去死!我恨青霜,恨爹爹!”
少年蹲下來,用白手帕輕輕拭去她手上的血跡,眼神溫柔:“會好起來的。”
“怎麽可能會好起來,只要青霜活着,我就要一直做他的影子。”
“不會的,你會以自己的名義活在世上,終有一天。”
“那一天是什麽時候?”
“等我有能力之後。”
那一天會是什麽時候呢?我能等到這一天嗎?
四周又迅速滅了下去。黑暗的夜幕,偶爾會有一絲亮光透過枝蔓灑到岸邊。她眼前一亮,一只宮燈提到她面前,随即響起一個聲音:“竟然躲着一個人!”
“不是躲,是洗手。”她無意識地反駁,說完,擡眼,對上一雙溫柔似水的琥珀色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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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吓住,身子後仰,摔在地上。
清朗的笑聲毫不顧忌的響起。穿青衣的男子眉眼柔雅,笑得溫和,是個清俊的人。他看着你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眼裏有一種別樣的色彩,所有人都一樣,含着憐憫的神色,悲天憫人。
尋善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
“真有趣,你是誰啊?”他朝她伸出手去。
尋善沒有接受他的幫助,自己起來,歪着頭訝然地盯着他以及他身後一名男子。
那個男子罩一件黑色描銀繡綠竹的單層薄披風,底下是如雪白衣。他就站在那裏,樹影遮不住獨特絕代的風華。黯淡光影下尋善看到的是一抹白到幾欲病态的膚色,愈顯唇染緋色。狹長迷離的鳳眼,連眉梢都透着一絲清妖。黑發散在身後,在涼風裏微微抖動。這個男人,不似唐年君俊秀,也不如青衣男子溫柔,卻無故給人一種驚豔的嘆然。亦正亦邪。
她的眼裏閃過清淚。直直盯着他。
青衣男子揚起宮燈照着她的臉,柔聲道:“莫不是看呆了?為何世間女子都一副表情?”低低的話,像是一句玩笑,配着他的眼神又像是一聲感嘆。
那個男人望向彼岸的燈火,輕聲道:“回去吧。”
“嗯,是該回去了。”青衣男子微笑,“姑娘,你也回去吧。”
尋善看着自己的手,不安地應了一聲,欲走,青衣男子拉住她的衣袖,将宮燈放入她手裏:“拿着這個照路,回去注意安全。”目光無意觸到她手掌中的紅腫,憐憫道:“受傷了?怎的如此不小心?”
“哦,幹活的時候弄傷的,沒事。”她急忙想将手縮回去,青衣男子卻拉住不放。
他眼裏有種很破碎的東西,小心翼翼,比溫柔更輕柔,卻不是溫柔。那是一種悲憫,像菩薩一般的眼神,只是一個是死的,一個卻是生活生活。尋善想,要是觀世音真存在,那麽肯定長成那個男子的模樣吧。她也不清楚為何自己會這麽想,只是突然有了抵觸,手一松,扔掉宮燈,縮回自己的手,低頭就走。
青衣男子看着她突地執拗走開,倒愣了:“那個姑娘倒可愛的緊,鮮少有人能抵擋住我的溫柔。”
“真和假是有區別的。”司簡回身道,眼裏透着涼意,“滄瀾,去西山。”
“叫我去幫助年君?”
“不僅僅是對付顏老。還有更棘手的。”
滄瀾靜了少許,問:“為何不告訴年君,顏老就是劉氏殘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滄瀾垂眸,“也是。年君,真是可憐的孩子。”淡淡的嘆息。
司簡撿起地上的宮燈,旋轉着看了一圈。滄瀾問:“髒了,扔掉吧。”
他伸手欲拿,司簡卻道:“不礙事。”
滄瀾奇異地笑了:“很多時候真是看不懂你。記得當初王固城要殺你的時候他說你知道他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當時我就想這個王固城真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瘋子,殺掉了自己的妻子,把唯一的兒子虐待如此。司簡,你在他手下存活了這麽些年也是不易。也難怪乎我愈來愈猜不明白你了。”
“那便不要去猜測。”
“是,我一直就沒再問過你。”
“明日午時,我不希望再在這裏看見你。”
司簡提着那個宮燈,漸行漸遠。晚風吹起他的披風,露出裏頭的白衣。身影修長如竹,卻透出一絲孤寂。蕭蕭寥寥,清清冷冷,玉蘭花都帶來憂傷的氣息。
五年前,青霜宮擴大規模的時候,滄瀾和慕容監工。他們一回頭就能看見司簡坐在校場前的那座三重殿端華殿的殿頂,白衣寂寥,飄在風裏,無聲看向遠方,一坐便是半年。
那時已經入冬,下了雪,漫天的雪花飄在青霜宮。寒冷的季節,大部分人都躲在屋子裏,就他一人還坐在屋頂,像座石像,白衣都凍住了。那時候滄瀾深切感受到了他身上濃濃的悲傷,像是在想念誰,而那個人已然與他陰陽相隔。
而在他和慕容幾人的記憶裏,司簡從來不曾與哪個女子有過牽涉。他素來孤身一人。如此想來,他唯一能關聯到的人只能是青霜。那一場殺戮,已經分不清誰對誰錯了。也許不是他們的錯,也許不是王氏的錯,亦不是劉氏的錯,錯就錯在一切都恰好彙集到了同一個時間和地點,而後,血流成河,屍骨成堆。
滄瀾閉了閉眼,憐憫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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