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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自從上次彈琴後，艾瑞克斯養成了每天都要路過櫥窗彈琴的習慣。

致愛麗絲，命運交響曲，小夜曲……艾瑞克斯彈奏每一首他記得的曲子，并不在乎是否跑調。他沒有聽衆，或者說他的聽衆只有他自己。

艾瑞克斯并不知道，賽文通過體內的存儲程序錄下了他彈奏的每一首曲子。這種行為對機器人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雖然特定的機器人體內設定有“欣賞”程序，但必須要有獨特的場景觸發。像艾瑞克斯這樣坐在商場裏彈琴，周圍的機器人只會依着程序各做各事。

賽文自己也不清楚，他第一次産生這種欣賞的情緒是什麽時候。他在大腦芯片裏搜索半天也找不到相關的情緒設定。他又一次困惑了。似乎從上次感受到艾瑞克斯的孤獨開始，賽文越來越經常感到困惑。對一個機器人而言，這可不是一件好事。賽文隐隐産生了這個念頭，可為什麽不是好事？程序沒有給出答案，似乎需要賽文自己來尋找。

賽文帶着這種困惑，每天沉默地跟在艾瑞克斯身邊。他觀察艾瑞克斯的每一個舉動，揣摩對方的每一次表情。作為一名公職機器人，賽文可以擁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每晚下班回家後，賽文都會鏈接着屋內的音響，一遍遍播放着艾瑞克斯彈奏的鋼琴曲。

孤獨！這是賽文越來越經常感受到的情緒。就像是周圍籠罩着一層黑霧，看不到任何的同類。

賽文感覺到了艾瑞克斯的孤獨，他自己也很孤獨。

在艾瑞克斯又一次坐在櫥窗彈奏完鋼琴曲後，賽文第一次問了一個問題，“艾瑞克斯，你孤獨嗎？”

艾瑞克斯吃驚地看向了賽文，“你說什麽？”

賽文平靜地看着他，“孤獨，艾瑞克斯你孤獨嗎？你的琴聲裏有孤獨。”

“見鬼。”艾瑞克斯跳了起來，“你一個機器人懂什麽孤獨！該死的程序裏面有這個設定嗎？”

賽文眼睛閃了閃，“我感覺到了孤獨。和艾瑞克斯一樣的孤獨。”

“閉嘴。”賽文的這句話激怒了艾瑞克斯，他咆哮地朝着賽文沖過去，揮拳狠狠地打在了賽文的臉上，“我為什麽會孤獨？因為我身邊該死的全是機器人，像你一樣的機器人，一個人類都沒有，沒有！”

“我很抱歉，艾瑞克斯。”賽文的表情依然平靜，他并沒有還手，不僅僅是程序的規定，似乎他的大腦芯片裏同時也産生了類似愧疚的情緒。

艾瑞克斯的拳頭停在了距離賽文臉部幾厘米的地方，他正視着賽文的眼睛，以一種賽文無法理解的情緒說道：“滾吧，該死的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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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和賽文分開後，艾瑞克斯沒有回家，一個人游蕩在了轄區的大街小巷。

他經過富麗堂皇的商場，經過街尾冒着香氣的面包房，經過曾經熱鬧現在卻空無一人的學校……他經過很多地方，沐浴着陽光，腳踩着大地，最後停留在了教堂前。

八十年前虛拟世界發明的時候，人類說自己找到了天堂。他們迫不及待地一個個進入虛拟世界，在裏面随心所欲地享受，就像是上帝一樣。從那一天開始，停留在真實世界的人類越來越少。艾瑞克斯的父親戴維，是堅持不肯進入虛拟世界的人類之一。當然他偶爾也會去玩幾天，卻從不沉迷。他告訴艾瑞克斯，無論虛拟世界展示的一切多麽不可思議，都比不過真實世界的萬分之一。

他會帶着艾瑞克斯清晨起來看日出，會在夜晚躺在後院的草坪上觀察星星。他帶着艾瑞克斯出海捕魚，帶着艾瑞克斯潛水沖浪。他教會艾瑞克斯耐心觀察螞蟻搬家，也會陪着艾瑞克斯仔細記錄一株小草的生長。他們一起看電影，一起聽音樂，一起唱歌，一起做飯。艾瑞克斯覺得比起虛拟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天堂。

然而在艾瑞克斯七歲時，一切戛然而止。

戴維去世了，留在艾瑞克斯身邊的除了保姆機器人，就只有沉迷于虛拟世界的母親。從七歲到二十四歲，艾瑞克斯只見過母親寥寥幾面。如果人類從沒有得到，失去的時候也不會太過絕望，可艾瑞克斯曾經見過天堂，一朝夢醒他再也無法假裝像周圍的人一樣。

孤獨，艾瑞克斯感覺到了孤獨，濃重深厚的孤獨。這種孤獨從戴維去世後就一直包裹着他，讓他一刻也透不過氣來。

賽文找到艾瑞克斯時，艾瑞克斯正一個人靠在教堂的立柱前喝酒。從地上堆滿的易拉罐數量看，賽文懷疑艾瑞克斯買光了附近能買到的所有啤酒。

“嘿，賽文。”

艾瑞克斯無意識地沖着賽文笑了起來，主動打了一聲招呼。他的笑容很好看，給人一種陽光燦爛的感覺。

賽文可以肯定，艾瑞克斯喝醉了。他很快靠了過去，想要扶住艾瑞克斯，卻被艾瑞克斯一把拉着摔倒在了地上。倒地的瞬間，賽文的大腦芯片給了他保護艾瑞克斯的指令。他毫不猶豫地墊在了下面，将艾瑞克斯抱在了懷裏。

艾瑞克斯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緊緊地拉着賽文的手不讓他離開。他半撐着胳膊壓在賽文的身上，眼神明亮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燒

“賽文，我很孤獨，你知道什麽叫孤獨嗎？”

“孤獨就是該死的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什麽都沒有，只有你一個人。”艾瑞克斯并不需要賽文回答，他像一頭受傷的小獸，獨自對着星空咆哮。

賽文眼睛閃了閃，大腦中的芯片開始瘋狂地搜索家人和朋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詞語。謝天謝地，他在程序裏找到了兩者的設定。賽文對比了他和艾瑞克斯的情況，認真地看着艾瑞克斯說：“艾瑞克斯，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對，你是我的朋友。”

艾瑞克斯哈哈笑着，含糊地說着，體內的酒氣上湧，他抱着賽文沉沉睡了過去。

六

艾瑞克斯醒來後，發現他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內。有熟悉的音樂在耳邊流淌，艾瑞克斯聽出了這是他彈奏的致愛麗絲。

“早，艾瑞克斯。”

賽文套着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沖着艾瑞克斯微微一笑，一同飄出的還有油煎小薄餅的香氣，艾瑞克斯的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他抓了抓頭發想要說些什麽，脫口而出的卻是，“該死，機器人什麽時候需要吃飯了！”

賽文溫和地看着艾瑞克斯，就像是看着淘氣的孩子。他揮了揮手裏的鏟子，彬彬有禮道：“也許艾瑞克斯你願意嘗一嘗我的手藝。”

艾瑞克斯抓着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他走到賽文身邊，好奇地看着鍋裏煎得金黃的小薄餅，有些奇怪：“我記得只有保姆機器人才會設定廚藝的程序。”

“當然，艾瑞克斯。”賽文一邊把鍋裏的小薄餅翻了一面，一邊解釋道：“我早晨下載的，這個程序很有趣。”

“有趣？這可不是機器人會形容的詞。”艾瑞克斯古怪地看向了賽文。

賽文寬容地笑笑。他把小薄餅盛在漂亮的瓷器盤子裏，遞給了艾瑞克斯，然後問了和昨天一樣的問題，“艾瑞克斯，你還感覺孤獨嗎？”

“孤獨？”

賽文點點頭，“我是機器人，但我也是你的朋友，我希望能陪着你，讓你感覺不到孤獨。”

艾瑞克斯端着小薄餅愣了愣，半晌罵了一句，“該死，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賽文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他試圖勾起艾瑞克斯的回憶。

“朋友！艾瑞克斯你昨晚說我們是朋友，有朋友就不應該孤獨。”

艾瑞克斯眨眨眼，昨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神情古怪地看着賽文，覺得賽文說話時的表情更像是一個人類而不是機器人。該死，艾瑞克斯□□出聲，他一定是喝太多腦子糊塗了，居然會真的考慮賽文說的話。艾瑞克斯想要大聲地嘲笑賽文，但對上賽文認真的眼神，說出口的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好吧，賽文你是我的朋友，讓該死的孤獨見鬼去吧。”

艾瑞克斯發誓，他并沒有真正把一個機器人當朋友，這句話一定是酒醉的後遺症。可當賽文微笑着上來給了他一個擁抱時，艾瑞克斯軟弱地想，好吧，這種感覺其實也不錯。

朋友！

艾瑞克斯從沒想過，他有一天會和一個機器人做朋友。

賽文不像是一般的機器人，最起碼和艾瑞克斯認知中的機器人有很大的不一樣。他喜歡聽音樂，尤其是喜歡聽艾瑞克斯的演奏。他會在早晨喊艾瑞克斯起床一起看日出，也會在晚上陪着艾瑞克斯躺在後院的草坪觀察星星。他和艾瑞克斯一起看電影，一起逛街，一起蹲在地上追着螞蟻搬家。甚至他還有個計劃-養一條狗，一條毛茸茸的會汪汪叫的狗。

艾瑞克斯已經很少想起賽文是個機器人的事了，他們兩人現在住在一起。賽文每天早晨和艾瑞克斯一樣洗臉刷牙，然後争搶着浴室的位置。他們形影不離，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像真正的朋友一樣。

直到那一天。

在一次日常的巡邏中，艾瑞克斯遇到了幾名持槍的人類。他們同艾瑞克斯一樣抗拒虛拟世界，卻在真實世界裏通過犯罪尋求刺激。艾瑞克斯聽過他們的名字-反機器人聯盟。對方很快分辨出賽文機器人的身份，一瞬間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賽文的身上。

“賽文藏起來，快點藏起來。”

被忽略的艾瑞克斯一邊呼叫支援，一邊沖着賽文大喊。

賽文拒絕了艾瑞克斯的提議，“根據機器人法則第九條第十六項，我首先應該保護你的安全。”

“該死，賽文。”

一顆流彈射向了艾瑞克斯的方向，賽文毫不猶豫地用身體擋在了艾瑞克斯的面前。他的胸膛被炸開，露出了裏面纏繞的金屬電線。

賽文倒下的時候，附近的機器人警察已經趕到了支援。反機器人聯盟的成員紛紛離開，艾瑞克斯沒有去追，而是抓着賽文憤怒道：“你為什麽不躲開，你知道他們要幹掉的是你，是你這個機器人。”

賽文的身體受到了很大的損壞，但核心大腦芯片并沒有被破壞。他溫和地看着艾瑞克斯，“根據機器人法則第九條第十六項，我首先應該保護你的安全。”

“機器人法則！機器人法則……你的腦子裏只有機器人法則嗎？”艾瑞克斯冷笑了起來，大聲地朝着賽文咆哮道。在他憤怒的外表下，掩藏的是深深的絕望。他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賽文是一個機器人，一個只知道聽從程序指令的機器人。

他和賽文這段時間所有的相處，他們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星星，一起看電影……有可能都是該死的程序指令。

他把賽文當做了真正的朋友，可賽文只知道程序，程序！這他媽的簡直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