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夜晚的哥恩市褪去了白日的繁華，空蕩蕩的街上除了霓虹閃爍一個人都看不到。偶爾有執勤的機器人警察經過，但在特殊的裝置下，他們一個個像是飄蕩的幽靈，根本不會發出任何的動靜。整個城市只能聽到夜風呼嘯的聲音。

艾瑞克斯漫不經心地守在一條小巷的出口，手中的煙頭明明滅滅，照亮了他年輕而英俊的臉。有風吹過，艾瑞克斯的耳朵抖了抖，聽到了小巷內随風傳出的腳步聲，這意味着裏面有一個人類。

人類！

艾瑞克斯曾經在歷史書上看到，一百年前的哥恩市有常住人口五百萬。這些人每天忙忙碌碌，工作、聚會、游玩，像辛勤的螞蟻一樣塞滿了整個哥恩市。曾經有人嫌棄街道上人流太多，太過擁擠，要求政府限制外來人口進入哥恩市。這在艾瑞克斯他們這一代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要知道才不過短短一百年，艾瑞克斯想要見一個人類，不是披着仿生皮膚有鼻子有眼的機器人，而是真正的，留着紅色血液心髒會跳動的人類，就得大半夜繞遍整個哥恩市，以期遇到那些和他一樣不守規矩的小子。

念頭閃過，小巷內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艾瑞克斯掐滅了手中的煙頭，做好了攔截住這個人類的準備。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從小巷內沖出，艾瑞克斯敏捷地撲了上去，輕而易舉地将黑影摁倒在地。

黑影發出一聲尖叫，路燈下看的清楚，這是一個神色蒼白，臉頰有一絲亢奮紅暈的金發少年。少年在看清楚艾瑞克斯身上的警服後，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反應。“我要控告你，根據機器人法則第十條第二十三項，你不能襲擊手無寸鐵的人類。”

艾瑞克斯笑了起來，嘴角上挑露出了一絲嘲諷的意味。他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臉，惡意道：“省省吧，小子。我可不是機器人。”

“你是人類！”

金發少年不敢置信地驚呼着。這年頭看到一個人類警察簡直比看到上帝還要稀奇。

艾瑞克斯很滿意少年的反應，松開了一直摁着少年的手站了起來。金發少年緊跟着從地上爬起，遠遠地躲着艾瑞克斯，但卻不敢從他身邊逃開。要知道對方可是個人類警察，擁有對人類開槍的權利。

金發少年的識時務微妙地取悅了艾瑞克斯，他點了一根煙，沖着金發少年問道：“小子，你怎麽會在這裏？”

對上艾瑞克斯黑色的洞悉一切的眸子，金色少年縮了縮脖子，到嘴的謊話咽了回去，諾諾道：“我……我在虛拟世界覺得沒意思。我……”

“行了。”艾瑞克斯打斷了他的話，對他接下來可能要供述的犯罪事實并不感興趣。他只是想找一個人類說說話而已，并不打算把美好的夜晚浪費在工作上。

“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Advertisement

金發少年警惕地看了艾瑞克斯一眼，艾瑞克斯再次笑了起來。對方的反應完全不同于機器人，這點讓艾瑞克斯十分高興。他饒有興趣地從腦海裏翻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一遍遍地問着縮着脖子神情越來越茫然的少年。直到身上的個人終端提醒他天快要亮了，他才大發慈悲地揮揮手，解放了可憐的金發少年。

意識到艾瑞克斯真的讓他走，少年在最初的迷茫後拔腿就跑。艾瑞克斯聽着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周圍重新陷入了寂靜，見到同類的歡愉散去，孤獨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是的，這該死的孤獨。

西元2214年，經過了第三次工業革命，人類世界的科技得到了飛速的發展，智能機器人被研發并普及開來。

最開始，只是人類社會最基礎的一些服務崗位采用機器人替代了人類。但很快，随着越來越多的機器人被生産出來，軍隊、警察、教師……所有的職業都由人類換成了機器人。人類擺脫了以往繁重的工作，開始轉為進入虛拟空間享受生活。馬路上、商場裏、學校中，幾乎所有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人類的身影，全都是機器人，機器人。

想到這裏，艾瑞克斯狠狠地踢了路邊的垃圾箱一腳。刺耳的“哐當”聲響起，這座城市總算是有了別的聲音。

二

今天是艾瑞克斯重新上班的日子。自一個月前他的第六任機器人搭檔在任務中損毀了大腦芯片，艾瑞克斯就被警局強制地放了一個月的假。官方的說法是，要重新為他定制一個新的機器人搭檔。

作為極其少有的堅持上班的人類，艾瑞克斯屬于政府的重點保護對象。尤其是艾瑞克斯還選擇了警察這麽一個危險的職業，無論是法律還是警局內部的規定，都要求他身邊必須有一個機器人搭檔用于保護他的安全。

艾瑞克斯對這個規定嗤之以鼻，對每任搭檔都抱有敵視的态度。更确切地說艾瑞克斯反感一切機器人，對機器人的存在充滿了厭惡。為此，艾瑞克斯在警局內部有一個形象的綽號-暴躁的獅子。據說這個綽號來源于警察局局長雷昂，另一名堅持上班的人類。

“早，艾瑞克斯。”“早，艾瑞克斯。”“早，艾瑞克斯。”

進了警局，一路遇到的同事都紛紛朝着艾瑞克斯露出标準的微笑，客氣地同他打着招呼。

艾瑞克斯對他們的聲音充耳不聞，臉上吝啬到連一個笑容都欠奉。有什麽好在意的呢？跟他打招呼的27名同事裏，連一個人類都沒有，都是該死的機器人。這些機器人會明白“早，艾瑞克斯”是什麽意思嗎？不，他們根本不明白，是可笑的程序規定他們在此時此刻說出了這句話，那他的回應又有什麽意義。

艾瑞克斯就這樣出現在了局長的辦公室。

正埋首辦公的雷昂擡頭看向了這個讓他十分頭疼的下屬。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手下全是機器人，聽話的機器人，而不是一頭時刻都脾氣暴躁的小獅子。

“坐，艾瑞克斯。讓我們來談談你的第七任搭檔。”雷昂開門見山道。

“我不需要搭檔。”

“這是規定，艾瑞克斯。你知道搭檔的存在是為了保護你，他們體內程序的最高準則就是護衛你的安全。”

“那我父親當年為什麽會死？”艾瑞克斯嘲諷地問道。

雷昂的臉色低沉了下來，“艾瑞克斯，那是一個意外。”

艾瑞克斯的父親戴維也是一名警察，是雷昂的好友，在艾瑞克斯七歲時因為工作犧牲。要知道，雖然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人都轉入了虛拟世界享受生活，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虛拟世界。有人堅持在工作中尋找樂趣，就有人通過犯罪享受刺激。某種程度上，雙方本質是一樣的。

艾瑞克斯不再說話，雷昂嘆了一口氣，換了一個話題，“你的新搭檔在外面等你，艾瑞克斯，對他好一點。”

艾瑞克斯嗤笑了起來，“不過是一團數據，一堆披着仿生皮膚的金屬塊罷了。雷昂你真的把他們當做人類看了嗎？”

“艾瑞克斯。”雷昂堅持道：“你在兩年的工作時間裏已經損毀過六任搭檔了。如果第七任還是堅持不到五個月的話，我會申請你停職，為了你的安全考慮。”

回答雷昂的是艾瑞克斯的又一聲嗤笑。

三

艾瑞克斯在離開雷昂的辦公室後見到了他的第七任搭檔。

考慮到艾瑞克斯身上的東方血統，警局為他配的每一任搭檔都是東方人的形象，這一任也不例外。

“你好，艾瑞克斯，我是賽文。”

黑發黑眼，身材修長，相貌俊朗的年輕男人朝着艾瑞克斯伸出了手。艾瑞克斯兩手插兜，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自稱賽文的搭檔。不得不說這一次的搭檔只論外表來說無可挑剔，暫時他還算滿意，當然除了這個名字。

“你就不能換一個名字嗎？非得叫愚蠢的賽文，你是在嘲笑我換過六任搭檔嗎？”

“當然不是。”賽文彬彬有禮，“我并沒有嘲笑你。”

你看，這就是人類和機器人的區別。人類會明白艾瑞克斯話中的雙關語，而機器人只會古板地回答不是。艾瑞克斯懶得再說話，讓他滿意的是賽文也跟着沉默了下來。

曾經艾瑞克斯的某一任搭檔，性格設定了活潑的程序。無論艾瑞克斯接不接話，對方都會滔滔不絕一直不間斷地跟艾瑞克斯說下去，從早到晚，讓艾瑞克斯煩不勝煩。短短兩個月的搭檔期，艾瑞克斯無數次想要親手毀了對方的大腦芯片，或者親自毀了他自己。許是連上帝也看不下去了，在一次簡單的任務中，那名搭檔莫名的電線短路把自己燒毀了。艾瑞克斯總算是得到了解脫。

腦子裏想着以前的事，艾瑞克斯帶着賽文沉默地走在街上。他每日的工作其實并不複雜，只要時不時巡邏一圈他的轄區即可。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讓艾瑞克斯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哪怕街上人來人往全是機器人，艾瑞克斯也不像以般暴躁。

自從人類全部轉入虛拟世界享受生活後，政府為了維持所謂的“社會繁榮”，特意投入了一批機器人來扮演顧客、白領、街上約會的情侶等各種身份。這些機器人充斥着每一條街道，每天像準點上班一樣出現在他的轄區，然後晚上回到政府的機器人倉庫。兩年的工作下來，艾瑞克斯看膩了每一張面孔。一想到真實的世界裏全是該死的機器人，他就會控制不住的情緒暴躁。

這一次，艾瑞克斯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帶着賽文停在了一個櫥窗口。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櫥窗內紅色的絲絨墊子上擺着一架黑色的鋼琴。艾瑞克斯家中也有一架類似的鋼琴，父親在世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着他一起彈鋼琴。雖然父親的樂感并不好，十次會有九次跑調，比不上家中機器人保姆彈奏得精準，但父親的曲子裏面充滿了感情，獨屬于人類的感情。

艾瑞克斯無意識地走進商店坐到了鋼琴前。等他反應過來時，雙手已經搭在了琴鍵上。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再也沒有彈過鋼琴。莫名的沖動自心底湧出，艾瑞克斯回憶着小時候背過的曲譜，嘗試着摁下了第一個鍵。

一開始他彈得并不連貫，但很快回憶充斥了他的大腦，熟悉的曲譜就像是擺在他的面前。艾瑞克斯修長的手指宛如跳舞的精靈，靈活地敲擊着琴鍵，優美的琴聲流淌出來，環繞在了他的身邊。

在艾瑞克斯的身後，賽文靜靜地看着他。這是賽文第一次聽到音樂。程序告訴他什麽是音樂，他的大腦芯片裏也存儲滿了各式各樣的音樂，但艾瑞克斯正彈奏的音樂和他體內存儲的音樂似乎是不一樣的。

賽文眼中閃過一絲困惑，有陌生的情緒在他腦內出現。他試圖在大腦芯片裏尋找到合适的匹配詞語來形容這種情緒。

孤獨！

賽文找到了，他在艾瑞克斯的琴聲中聽到了孤獨。

孤獨是什麽？作為一個剛出廠的機器人，賽文并不了解這種情緒，他甚至不應該産生這種情緒，一個機器人怎麽會有情緒呢？

賽文更加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