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夜裏,噼噼搫搫下起了雨。

養心苑。

雨打芭蕉,來的不急不慢,雨幕中,屋檐下,滴成串兒的水珠落下,倒也有絲絲涼意。

老太太拿着蒲扇擡頭望了這雨,搖首道:“這架勢,這幾天大抵都是要下的。”

青燈坐在回廊的茶幾邊,腳邊放着一盆豆芽,悠悠望着雨幕,一邊剝豆芽一邊發呆。

昨日一路上就這麽回來的,也顧得上沒說上了些什麽,青燈覺得,有什麽事情開始亂了,亂成一團。到底是如何亂,這事兒又是如何頭緒,她摸不清。

她還記得,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廚房裏打雜,清晨打水時路過廣場,便見那個帶頭練劍白衣少年,年紀輕輕早已星眉劍目,劍光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來。

後來師父帶着她去見他,那少年笑着說:“好小的師妹。”

其它師兄欺負她武功差時,她默默忍着,等着白澪一回來撲到他懷裏一股腦兒告訴他,白澪便變了臉氣沖沖地提劍去見他們了,打得落花流水哀嚎遍野。

她還記得難過的時候,白澪專門跑到山腳下去買她最喜歡吃的麥芽糖糕,然後拉着她坐在屋頂看月亮。

再然後,再然後就沒有了,晴霜來了。

“哎呀,這麽快就剝好啦,謝謝你幫忙呀顧姑娘,年輕人就是利索。”

老太太笑呵呵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青燈眨眨酸澀的眼睛低下頭,一滿盆豆芽不知何時被剝完了,她站起來正準備端進廚房,老太太一把搶過,道:“顧姑娘你手臂還傷着呢,莫再幫忙了,再這麽下去少爺要生氣怪罪我了不是?趕緊歇息去吧,用膳的時候叫你,啊。”

青燈點點頭,“好。”

外面雨幕大,青燈沿着走廊慢慢走回去,走到一半便望見了自個兒房間的門前小院,院門口的長亭上,紅衣男人坐于桌前,手執一杯茶慢慢地飲,屋檐外雨水潺潺,他低垂着眉,将一切可入畫。

他的手指很長,骨節也漂亮。常封立于一旁,不知他吩咐了些什麽,常封俯首領命,一眨眼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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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站了站,才吸了口氣,鼓起胸膛走過去。

她走到堪伏淵身後,低頭瞧己腳尖,斟酌着如何開口,男人卻兀自出聲,雨聲中,格外安靜。

“何事?”

語氣淡淡,青燈忽然覺得自己很傻。

她盤算已久都不知如何去問如何開口。

關于過去她其實并未那麽在意,可是白澪在那種凝重局面下,他說出這般話。

青燈咽咽喉嚨,坐在堪伏淵身邊,如果如今他着手的事與她有關——

如果有關。

那其實有極大的可能性,他把她放在身邊,是為了……利用。

青燈又吸了口氣,她努力地是自己想開些,說:“我先說我的猜想,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男人微微側過臉,依舊沒看她,“你說。”

“從一開始起,英雄大會的大瀚海花也好,我從金草谷逃出來懷中的大瀚海花也好,還有之前滿香樓的大瀚海花也好,這些都是——假的,對不對?”

堪伏淵擡眼看了看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今天有些冷漠了。

“其實究竟是不是真假,你也在探究,一次一次确認證明,真正的大瀚海花已經不在了,它變成了另一種東西,而這種東西,那日你血洗太鞍頂時已經拿到了。如今,你已經确定,你手上的這個東西,就是大瀚海花。”

男人靜了片刻,說:“你很聰明。”

青燈手指漸漸收緊,掐在掌心。

堪伏淵擡起頭,望着傾天雨幕,将一些繪織得水色模糊,“皇帝想長生不死,門派想名霸天下,貴族想謀權篡位,不過如此爾爾。”

“究竟是什麽東西,你留它有如何用處。”

堪伏淵沉默。

青燈咬咬牙,“你不告訴我,我會自己找答案。”她努力地将音節咬準,“請宮主大人直白地告訴青燈,我的用處是什麽,活死人也好,藥人也好,是我的血,我的心髒,還是我的身世?”

說到最後,青燈聲音都快顫了。

她寧願他是興致所致,将她鎖在身邊,如他最初說的,他覺她這身子睡得舒坦。

堪伏淵終于将目光擱在她小臉上,他眼睛黑黑的,她什麽也看不見,他輕聲說:“燈兒,你若一直沒長大,該多好。”

她覺得她什麽也聽不進了,“……抹去我記憶的人是誰?”

“骨瓷。”

青燈抽了口氣,骨瓷遠在夜凝宮,她無從去問,艱難地說:“我問你最後一件事,當初滅我顧家村的,是不是夜凝宮?”

這一句堪伏淵沒答,青燈等了等,想來骨瓷也瞞住她,心中難受,起身進了屋。

青燈在塌間睡了一陣又醒來,冷靜了些,她琢磨了半會兒,想起從前。

師父說,有人觊觎她顧家村的輕功秘籍,夜滅顧家村,後來沖擊太大,她失憶了。

骨瓷見到徐孟天時說,我救不了他。

娘親見到骨瓷卻像瘋了一樣尖叫掙紮。

她想來,其實如今也沒有多少證據證明堪伏淵是利用她,實話而言,他待她好,那麽她說那些話,是不是誤會他了,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傍晚的時候有人敲響了房門,“顧姑娘,你在嗎?”

是老太太的聲音,青燈起身披了衣服去開門,老太太笑容滿面地進屋,手捧一碗白色粉末,笑呵呵道:“終于磨好了,來,快給手臂傷口敷上。”

青燈聽得一愣一愣的,“婆婆您?”

“這可是上好的珍珠粉,少爺帶來的,我磨了一整天終于磨好了,來來來,這珍珠粉可是真真厲害的,敷上兩天姑娘你這兒小手臂絕對跟原來一模一樣,裏頭不光好了,外頭一點疤痕都看不到呢!”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青燈聽得一陣發懵,“婆婆您在說什麽呢,什麽珍珠粉?”

婆婆将一碗珍珠粉擱在桌子上,又拿來了紗布,道:“不就昨日早上嘛,少爺讓我準備好磨粉的器具嘛,說是今兒帶個珍珠磨成粉回來給顧姑娘上藥。這不,回來時就提了一袋子,讓我磨好了送過來,我打開袋子一看啊,都是些打碎的珍珠片片,不過拼湊起來個兒倒是挺大的,要是完整的,我還舍不得呢,珍珠多貴啊,這可是少爺母親那邊的偏方呢。”

昨日早上,是她和堪伏淵出門去南蘇城的時候。

青燈有些呆,怔怔看着碗,碗中粉末細膩呈現隐隐月光瑩白色,并非是一般珍珠所能呈現的瑰麗色澤。

等等,難道是拍賣會上的清月夜明珠?

不是……送給聖女的麽。

不送就罷了,他竟然把夜明珠拿來……真不知老太太曉得被她磨成粉的是一千籌的清月夜明珠會作何感想。

青燈微微張着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老太太還在絮絮叨叨,“還有一些呢,等顧姑娘手臂那塊好了,就抹在身上,保證肌膚水嫩嫩,這些日子少爺和姑娘房事頗多,顧姑娘要是受不住,疼,也往那兒抹抹,啊。”

青燈臉紅了,“婆婆您說什麽呢。”

******

老太太沒有說假。

青燈原本肩膀與手臂連接處有一圈紅色的縫線痕跡,珍珠粉和了水抹在手臂上,第二日見早晨了,那紅痕幾乎消失,珍珠粉約莫是滲進了肌膚裏,連着那一塊兒肌膚都格外光滑,動動手臂,的确是像沒受過傷一般,想必多敷些時會更好。

青燈心下嘆然,說是堪伏淵母親那兒的偏方,用夜明珠磨粉用藥,奢侈至極,就不曉得她是如何的人了。

青燈動動手臂,然後拉攏衣服洗漱,打理一切後推開窗戶,空氣濕漉漉的清新,雨下了一夜,今兒早停了,遠遠地聽了見細碎的鳥聲,樹葉泛着青綠的水光。

她走出門,隔壁就是堪伏淵的屋子,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走過去,門開着,他正在用早膳,擡眼見了她,眼眸彎起跟沒事兒似的笑了一笑,說:“坐。”

青燈瞧着他的笑,他笑得好看,和初遇時不一樣了,走到桌前說:“昨天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嗯,”他注視她,長眉挑着,玩味道,“你且說說。”

“沒有證據,我瞎猜測一番就埋怨你,是我的錯。”

青燈站得筆直,說得擲地有聲,堪伏淵失笑,将她拉着坐下來,摸摸她的頭發,“你是女孩子,不必這般。”

他的手很溫暖,青燈的身子冰涼,她說:“還有,夜明珠……謝謝你。我還覺得,你把我留着,是想有用處來着。”

她想把話說清楚,她沒有忘記她沒有多少時間來糾結。

男人的手撫摸得依舊溫柔,“你覺得,我留你何用?”

“……”

“因為你,骨瓷更是聽話,這倒也是個用處。”男人收了手,抿口茶淺淺道,“過幾日便回夜凝宮了,今兒無事,你有哪裏想去轉轉的?”

他說的輕柔,她聽了卻是一個字一個字敲在心口,她擡起眼看着男人的側顏,說:“南蘇城。”

于是上午兩人又去了南蘇城。

路上青燈約莫想着,與他的日子,大抵是個盡頭了。

他已經坦言抹去她記憶的人是骨瓷,那麽顧家村被滅之事定然與夜凝宮逃不了關系。

她若回了夜凝宮,能作為什麽存在呢,只能下賤地當他的情脔,或者給骨瓷搗藥當下手。和骨瓷在一起她願意,可這意味着徹底遠離江湖,她什麽真相都沒弄清楚便走了,徐孟天也好,紫劍山莊也好,她還沒有報恩。

最後。

她轉頭看看堪伏淵,從她的角度能瞧見他好看的硬朗下颌,最後,她還得在夜凝宮裏眼睜睜地看着他成親,一個鮮活嬌豔的女人給他生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啦。大家中秋節快樂~~

接下來幾天會連更的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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