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型城鎮

西佑将他們二人帶到花域行政樓的頂層，那裏被三百六十度環繞的弧形落地窗所包圍，無數朵白玫瑰裝點着這一層房間，将折射的月光化為流淌的銀河。

洛商安終于松開北喬的手腕，率先站到窗前。他手裏捏着一根細長的木條，木條上有三個按鈕。

“洛老板這次來真是精心準備，可北喬先生看樣子好像不怎麽開心。”西佑站在北喬旁邊如此說道。

“浪費時間。”北喬幹巴巴一句。

“他不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如果是首領你來放煙花，也許他還能耐着性子看一看，現在我來幹這件事兒，他巴不得趕緊走，怕是一分鐘都不想多待。”洛商安慢悠悠地說。

“這話說得，就跟你多了解我一樣。”北喬吐槽着。

這句話出口的一瞬間，洛商安按下了按鈕。

遠處街道上，那輛高大篷車的頂部旋轉着開啓，一支兩米高的炮筒直立伸出，緊接着一道光從炮口最上方閃過，金色細線劃破長夜。

“小喬，喜歡雲嗎？”洛商安問。

話音未落，一副絢麗的圖畫在半空中炸開，是一片水母雲的形狀。

北喬一怔。

他十六歲那年喜歡在街邊擡頭看天空的雲。微風将雲朵吹成各式各樣的形狀，而他獨自站在公交站牌下，享受片刻的寧靜和自在。

陽光很溫暖，風很輕柔，他似乎在等人。

他到底在等待着誰呢？

記憶是碎片化的，那些模糊的概念和場景在他的大腦裏糾結成團，探索着靈魂深處被遺忘的角落。

洛商安的下一句話已經到來，“喜歡貓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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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再度升空，化成一只蜷縮舔着自己爪子的貓咪。

北喬曾經養過一只英短，灰色毛發淡黃色眼球，性格溫順，喜歡蜷在北喬腿上睡覺。後來這只貓咪在一個溫和的下午壽終正寝，肥肥的爪子放在北喬掌心，只是眼睛再不會睜開了。

他沉默地握着貓咪的小爪子，有淚水落下來打濕那灰色的毛發。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後遞給他一方手帕。

那又是誰？

第三朵煙花綻開，花朵的圖案出現在黑幕之上。看清那圖案的一剎那，北喬睜大了眼睛。

“小紅衣？”北喬一把拉住背包帶，他養的那一株多肉植物“小紅衣”，此時此刻就放在背包的內側袋子裏。

他心裏翻起滔天巨浪——洛商安怎麽回事？這是巧合？這麽多件事都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為什麽洛商安連他養的植物都一清二楚？

煙花一個接一個，将天空映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洛商安的臉上随之光影明滅。

北喬偏頭看向洛商安，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面前這個男人。

“洛老板，你之前說你和『小紅帽』認識，我現在信了。”北喬把背包攥在手裏，“你從他那裏拿到了很多關于我的情報吧。雖然随着bug的修複，我的記憶恢複了很多，但基本都是零碎的。如果你願意把那些情報都告訴我，我會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嗯……勉強改一些數據。”

北喬抿着唇，顯然這個決定動搖了他的原則，他咬咬牙：“比如，把你改成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大老板！”

“噗。”在一旁當了很長時間木頭人的西佑沒忍住笑出了聲。

北喬看見洛商安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他思索着是不是自己給的條件不夠優厚，洛商安看不起，于是在心中暗暗加籌碼，比如也給洛商安設置一個首領的名頭之類的。

啊，洛商安真不愧是個商人，要價太高了。

北喬正腹诽着，下一秒，瞧見洛商安朝他走了過來。

嗯，就先這麽跟洛商安說，如果還不滿意，那再另外想辦法。

北喬做好準備，正要開口，結果洛商安擡手觸碰了他脖頸上的耳機。北喬一驚，自然而然地防備，按住了洛商安的手。

那只手的指節修長，手指的溫度随着皮膚傳導到體內。

北喬與洛商安對視着，有些搞不清楚面前人心中的想法。

驀地，洛商安開口：“你讨厭我？”

北喬脫口而出：“我怎麽可能讨厭你……”話說到一半，北喬愣住。

洛商安一笑，抽出手，轉身仰頭看着半空中的煙花，“小喬是個大忙人，為了修複世界bug到處東奔西跑，我這不是怕被你忘了麽？哪還有像我這樣卑微的債主，為了讓別人還錢，小心翼翼地刷好感度。”

北喬：“……”

怎麽這話說的像是洛商安受了多大委屈一樣？他每次想分批還款，洛商安都不同意啊！必須全款，還必須現錢！這不是賴着他又是什麽？

“啊，對了。在南一區看見你我一時高興，竟然忘了問你重要的事情。”洛商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扭頭看着北喬，“你接了西佑首領的什麽委托？”

“北喬先生沒有答應。”西佑接話。

“原來如此。”洛商安看向西佑的眼神不知為何帶了幾分同情，“可憐的西佑首領，你早在很久以前就跟我說過，想逃離這個囚牢，盼着有人能救救你。現在救世主出現了，你卻沒辦法讓他點頭。”

洛商安邊說邊朝着西佑走去。他拉過西佑的胳膊，将西佑手腕上方的西裝以及襯衣紐扣解開，往上一推！

北喬順着洛商安的動作看過去，目光停滞。

——西佑的小臂以及臂彎位置的皮膚，像是皲裂、風化的樹皮，呈現出可怖的黑灰色。

“已經這麽嚴重了。”洛商安聲音放輕。

北喬看着西佑的那塊明顯病變的皮膚，表情錯愕。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廢棄工廠大棚旁沃森的身影，脖頸上割裂的傷口以及身邊那未曾幹涸的血液。

……

“我想委托你，将我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

西佑的那句話在北喬耳邊回響着。

到底是多麽大的苦痛，才能讓生活在花域的首領想要去死？

“小喬，這個傷你認出來了麽？”洛商安問。

北喬走近西佑身旁，點點頭，“嗯，估計是藍海造成的。”說完，北喬看了看西佑，“西佑首領，你接觸過藍海？”

“準确地說，不是我接觸過藍海，而是花域接觸過。”西佑将袖子拉下來，重新系好扣子，“三個月前城中掘井，不知道挖錯了哪條通道，幾股藍海液體從井下蹿出，污染了一大片地盤。”

“我們反應迅速，立刻把那部分區域劃了出去，犧牲了大概五百人。即便如此，我還是受到嚴重波及。”西佑說着解開領帶，輕輕扯開一角。只見他從鎖骨到胸前的一片位置，也都是黑灰色。

“傷害是由內而外的，我的髒器已經衰竭到一定地步，現在無法正常進食，每天依靠營養液存活，減緩藍海滲透的速度。疼痛是游走性的，有時候夜裏會被從頭至腳的針刺感痛醒。如果沒有什麽好辦法，我的身體就會一步步糟糕下去，直到全身皮膚都被黑灰覆蓋，腐爛至死。”

西佑微微停頓片刻。“到時，花域将化為一片灰燼。”

北喬皺了皺眉。

“這裏化為灰燼？”他疑問。

“西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他的事情嗎？”洛商安的聲音從旁側傳來，“西佑他可不僅僅是這片區域的首領，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小紅帽』制造出來的人型城鎮。”

人型城鎮？

這四個字叩在北喬腦海裏，帶來的震驚感不亞于他首次聽說這世界上存在“脫獄”坐标。

北喬擡頭看向西佑，正好對上西佑紫色的眼瞳。

西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建立在泡沫上的幻想，是需要代價的。”

“這裏之所以和南區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就是因為西佑維持着安寧祥和的假象。他如果出事，這裏的所有美好都會轟然崩塌。”

那些充盈着幸福的笑臉，将會在第一時間迎接現實的風暴，在突然襲來的變故面前全線崩潰。

說到這裏，洛商安的聲音停了停，他繼續道：“不過我說這些沒有意義，反正小喬你也不在乎。”

北喬皺眉。他後撤一步，單手戴上耳機，口中喊了一句“Hello World”。

白光水波般蕩開，藍色透明熒屏瞬間出現在半空，圍繞在北喬身側。

“洛老板，你不用言語激将我，我心裏是有界線的。”北喬拉過鍵盤，一秒都沒耽擱，立刻開始操作。

“前陣子我的bug修複數量達到了50個，系統為了獎勵我，開放了南區所有的隐藏源代碼。”北喬一邊和另外兩人對話，一邊注視着屏幕，“這意味着我有更大的權限訪問那些隐藏函數。”

“數據庫裏查詢不到‘西佑’這個‘人’，這很正常，當然查不到。因為他其實是‘城鎮’啊。”

手指在鍵盤上跳躍着，北喬迅速地敲下一串代碼，緊接着按下回車。

黑色命令行上流下一串返回結果。

在看到結果值的那一剎那，北喬的眼中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但那點驚訝轉瞬即逝，他嘴角微揚，“原來如此……我一直覺得花域有問題，那些奇怪的bug，原來都是和你的身體連接在一處的。很好，西佑，你先前說的委托，我接下了。”

西佑停頓片刻，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你終于可以抹殺我了？”

“殺你？不，既然是漏洞，那就要修複。”

北喬一笑。

他身後的高空炸開一朵絢爛的煙花，将他的整個身影映亮。

“西佑，我可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