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老一少坐在四四方方的木桌上用餐，兩人都低垂着頭，用機械的動作往嘴裏扒飯。老太太手腕不太靈活，食物殘渣掉得滿桌都是，臉上也沾了不少。

歐煌指尖動了動，米飯的顏色不對，已經發黴了。

随後他将注意力轉到五十岚玲音身上，跟在學校遇到時的差別不大。反觀對面的老太太，這位才是造成恐怖效果的源頭。

她穿着一身黑色布衣，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幹枯的發絲盤在腦後，有些駝背。渾身上下只有手跟脖子以上的地方露在外面，膚色黃中帶青。臉部的皮膚松松垮垮，眉毛幾乎掉光了。一條條溝壑遍布眼角四周，眼眶凹陷很深，跟高高突起的顴骨形成了鮮明對比。執筷的手頻頻揮動，随着吞咽的動作不太明顯的喉結上下滑動。

歐煌并沒有漏看她的手背，那上面長滿了暗紫色的斑塊。

就在這時，老少二人同時停下了進食，她們似乎發現了齊木楠雄的存在，一齊擡頭看向了門外。

被陰氣籠罩的五十岚玲音表情不明，老太太的五官卻很清楚。

沒有眼白的瞳孔向外凸起，如同一條死魚的眼睛。咧開的嘴大張着，能看到兩排整齊細密的尖牙。咀嚼過的食物顏色不明，跟唾液混合在一起讓人升起一股強烈的嘔吐欲。她似乎在笑，帶着毛骨悚然的冰冷，與惡意。

畫面到此結束，歐煌重新張開了結界。“是活屍。”

齊木楠雄握緊了手中的茶杯，臉色不太好看。說實話，到現在他還有些後背發涼。

“除非在生前積累了大量功德，又沒有做過惡事，人死之後魂魄都會被引入地獄。這個老太太應該早就死了，魂魄卻沒有離體，是術法将她強行留在人世，導致活屍的形成。”歐煌解釋道。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齊木楠雄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五十岚玲音。“活屍可以當式神？”

“可以，但沒必要，單純控制靈體要簡單得多。”

“你還沒回答第一個問題。”

“不重要。”

齊木楠雄冷着臉，目光移向別處。不久前經歷過的一切不受控制的浮現在眼前，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他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五十岚玲音在走進居民樓時，似乎朝他的方向偏了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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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紫色的眸子立刻變得鮮活起來，連語氣都帶着不容忽視的迫切。“她在向我求救，應該不是錯覺。”

歐煌仰頭靠在沙發上，懷裏抱着一個靠枕。

“笨蛋。”

齊木楠雄：“……”

“她是在向我求救。”說完歐煌又補充了一句。“求救也算不上，收拾殘局吧。”

第二天中午，歐煌的結論得到了驗證。霸占天臺這麽久，這裏終于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身影。

五月份的陽光已經不再溫柔，更何況現在還是十二點。正因為這個緣故，五十岚玲音身上的陰氣得到了壓制，在歐煌兩人眼中，她的樣貌總算是展露了出來。

是個長相很文靜的女生。

“打擾了。”五十岚玲音微微躬身，不過她行禮的對象卻拉着齊木楠雄往旁邊走了兩步，正好錯開。

見狀，五十岚玲音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這樣啊……”

齊木楠雄下意識看向歐煌，卻見這人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走到一旁的陰影處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把帶來的便當盒打開。

頂着兩人複雜的目光，歐煌神色如常的用完了午餐。

“怎麽，便當都要涼了，你是不打算吃了？”

齊木楠雄嘴唇動了動，想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麽。勸歐煌搭理人家？他并不清楚在五十岚玲音身上發生了什麽。直接越過‘老板’去接觸委托人？也不太合适。

看穿這笨蛋內心的糾結，歐煌只好強硬地拉了人一把，再幫忙把便當盒打開。等看到齊木楠雄開始動筷，他才将目光放到五十岚玲音身上。

“自己做錯了事，就要自己承擔後果，你的老師沒有教你嗎。”

五十岚玲音猛地攥緊了十指，身形有些不穩。“歐煌先生，請您幫幫我。”

“第一，我很貴，你出不起這個錢。”歐煌瞪了一眼停下筷子的齊木楠雄才繼續開口，“第二，我救不了你，也沒必要為了一個玩弄生死規則的人沾上殺孽。”

五十岚玲音的眼中有霧氣彌漫，不多時便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也沒有勇氣繼續直視那雙看穿一切的黑眸。

直到齊木楠雄解決掉便當盒裏的食物，五十岚玲音才又一次向歐煌發出了懇求。她是溺水之人，眼前的陰陽師是唯一的救贖。

“我聽說歐煌先生喜歡收集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

歐煌的嗓音帶上了些許冷意。“人家一般都是附贈的，怎麽到了你這裏就成了交易品？”

“不，交易品是一本古籍。”

“讓你學會了死人複生的古籍？”死人複生這四個字被歐煌念得極為諷刺。

“是。”

“我不需要，也沒興趣。”

眼看歐煌準備離開，五十岚玲音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您等一下，聽完故事再決定可以嗎？”

“我——”“我想聽。”

歐煌咬了咬牙，打斷他的罪魁禍首正一臉無辜地看着他。

齊木楠雄：乖巧。

察覺到轉機出現，五十岚玲音朝歐煌深深鞠了一躬，又向齊木楠雄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拜托了。”

……

……

這個故事對歐煌來說一點也不新穎，類似的他已經聽過好幾個了。人類一直以來便是如此，即使有前人的教訓，他們仍會犯錯，犯相同的錯。

作為除妖世家，到了五十岚玲音這一代家族裏只出生了四個新生兒，其中兩個還是關系較遠的分支。年長她兩歲的堂姐五十岚神音是伯父的女兒，同時還是個天才。

說到伯父這個字眼時，五十岚玲音很快就改了口，她稱呼他為家主。

家主對自己的女兒十分寵愛，畢竟他們一族很久沒有出現天分高的好苗子了。而對她這個親弟的孩子卻視而不見，因為她在術法一途十分笨拙。堂姐花三天就能學會的符咒，她花三十天也不一定學得會。

不受待見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她還是個遺腹子。三歲那年，母親也去世了。從此，在這個冷漠古板的家族裏她成了可有可無的廢物。

或許是上天可憐她，在仆人明目張膽的疏忽照料下她健健康康的長大了。

自有記憶以來，五十岚玲音就很崇拜一個人，論血緣關系她是她的祖母。強大、優雅、備受尊敬的上任當家，五十岚紀真。慕強，弱小群體的天性，她也不例外。

年輕時的五十岚紀真是聲名顯赫的除妖人，再加上容貌不俗的緣故，在世家圈子裏非常受歡迎。到了待嫁之年，有意與五十岚家聯姻的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所有人都沒想到，她最終會選擇一個毫無背景的除妖人，

五十岚玲音并不清楚祖父原來的姓氏，這個男人在入贅後就随了妻子的姓。新婚生活看上去是幸福的，只可惜并不長久。留下一對加起來不到五歲的兒子，男人便在一次除妖過程中喪命。

仆人私下裏的閑聊讓她斷斷續續聽到了各種版本的愛情故事，年幼的五十岚玲音一度信以為真，但現在她懂了。那并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只是一個女人為了成為家主的小手段罷了。五十岚紀真并不愛她的丈夫，她愛的是權勢。

對家族來說，五十岚紀真是不可或缺的，她這一生大半輩子都在為了家族複興而費盡心思。哪怕舍棄掉個人情愛，她依然很享受這個過程。不僅要有大權在握，還要恢複家族百年前的榮光。

在那個年代，五十岚紀真可以說是一時風頭無兩，以女子之身帶領家族穩步向前。

她的夢很美，可終究是夢。除妖一行以實力說話，除了家主以外，家族內部竟找不出第二個能單獨對抗大妖的人。而家主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每一次都親自出手。長此以往，五十岚紀真也只能保證家族不會衰退。

随着兒子的長大，她開始着手培養繼承人。大兒子雖資質一般，但行事風格像極了她。小兒子資質尚可，卻性格偏軟弱。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決定好了，繼承人選大兒子。小兒子只跟她學習術法，其他時間她都花在了大兒子身上。

時間最是無情，退位後的五十岚紀真搬到了家族祠堂，不見任何人。她身上的擔子已經轉交出去了，是時候休息了。

一晃便是十年。

直到小兒子意外去世，五十岚紀真才重新出現在族人面前。不過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參加小兒子的葬禮，而是為了見一見大兒子口中的天才，五十岚神音。

在這個兩歲稚童身上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于是她決定親自教導。不單是術法，而是傾盡所有培養出一個不亞于她的未來家主。

她把家族複興的希望都投注到五十岚神音身上，祖孫倆同吃同住，同進同出。後來五十岚玲音也出生了，她去看過一眼，然後對襁褓裏的嬰兒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五十岚神音才是特殊的那一個。

除妖人與妖怪之間的恩怨綿延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五十岚神音在她十六歲生日宴當晚出了意外，那雙驕傲自信的眸子再也沒有睜開。肢體肉塊散落在莊嚴肅穆的祠堂裏，猩紅的血液到處都是，連數百個族人牌位也沒能幸免。一顆表情扭曲的頭顱擺在了案桌上，面朝大門。

兇手很快就找出來了，是五十岚紀真的式神，也是跟着她最久的一個大妖。趁她年老力衰，沖出了封印。

‘等了這麽多年，終于等來了報仇的機會。五十岚紀真，今天也是你的生日，這份禮物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