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月

夜晚,一輪新月挂在當空,投下淺淡的光。

三更之後,城中已經安然入睡,舉目望去,只有零星燈火。

梁榮夜裏睡得淺,一覺醒來覺得口渴,又酒蟲撓心,索性起身去找驿丁要酒喝。夜風很涼,梁榮喝了一盅酒,慢悠悠地散步回來。

四周寂靜,偶爾有貓叫聲傳來,似乎驚了夜枭,一長串咕咕聲。

陳留的驿館算是大驿,梁榮的廂房偏僻,只有左側的室中住了從人毛二,此時正鼾聲如雷。

梁榮推開門進了屋子,正要和衣躺下,忽然看到透着月色的窗戶上映着個黑影,登時吓了一跳。

他心知不好,轉身想奪門而逃,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梁公,”一個聲音從窗邊傳來,低而平靜:“別來無恙。”

梁榮渾身一震,冷汗飕飕冒出。他轉過身,看着那窗前的人影,室中雖暗,他卻幾乎能感受到那雙漆黑的眼睛和其中的寒光。

“殿下……”梁榮僵立,聲音發虛。

*****

田彬出門外守着,足足等了兩刻,才看到元煜從裏面出來。

夜色中,元煜的神情在看不清:“處置一下。”

田彬颔首,輕快地進去。

室內,梁榮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月光從半開的門外投來,落在他死灰般的臉上,血在夜裏如同黑墨,從嘴唇到衣領污了一片,卻無掙紮痕跡。

咬毒?田彬心裏想着,卻毫不耽擱,手腳利落地取出準備之物,将室內布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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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門,卻見元煜沒走,倚在牆邊,廊下柱子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只覺沉寂。

“……我自知罪孽深重,此事終不可善了,就算殿下肯放過我,宮中也不會放過我。只是,此事全是我一人做下,求殿下勿傷我家人……”梁榮死前說的話仍在心底重現。

“元煜,北邊有了你,朕便心安了……”許多年前,那人微笑的對他說,眉眼間俱是自豪。

元煜閉閉眼。

田彬上前,輕聲道:“殿下。”

“走吧。”元煜聲音無波無瀾,直起身,朝圍牆的方向走去。

一串夜枭聲傳來,輕而詭異,田彬知道那是守在驿館牆下的徐衡在催促他們。穿過僻靜的回廊,驿館的高牆就在眼前,一棵老槐樹挨着牆內,是翻牆的上佳之地。

二人加快步子,才到樹下,突然,樹枝“嘩啦”一動。

田彬大驚,連忙閃向一旁,同時拔刀。

待定睛,卻發現那樹上,一雙圓目在月光下亮如鬼火,朝他露出尖牙:“喵!”

一只黑貓?田彬愣住。這時,夜枭的叫聲陡然變得急促。

有人!

田彬凜然,與元煜對視一眼,立刻閃身躲入隐蔽之處。

屏息等待了一會,只聽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未幾,一個白色的身影闖入前方的月光與樹蔭交錯之處。

田彬仔細看,只見那是個少年,身上穿着長得及地的絹袍,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面容在月光下瑩白秀致。

好個俊俏小郎君。田彬心裏贊道。

他以為這個少年是路過,可沒多久,卻見他走到槐樹下,四下裏看看,一腳踩着樹幹攀了上去。

呃?

賊?

田彬訝然,用口型問元煜。

元煜沒回答,看着少年輕快的身手,眼睛微微眯起。

*****

初華十分小心。她一直等到三更,豎着耳朵聽到外面沒有了半點動靜,才開了窗子,小心翼翼地出來。馮暨那老匹夫耳目多得很,害她找只貓都麻煩得要死。

她遠遠聽到了将軍的叫聲,果不其然,那笨貓爬上了槐樹,卻不敢下來,一個勁地叫喚。

“別叫了,來了來了。”初華嘟哝道,順着粗壯的樹幹爬上去。

槐花才剛剛開放,四周飄着淡淡的甜香。

“別動。”初華對将軍說道,可眼見着要夠着,一聲尖叫突然打破四周的寂靜:“……來人!起火了!快來人!”

初華一驚,轉頭張望。視線越過院子的屋脊,只見不遠處,有明亮的火光照出,滾滾黑煙看得真切。

她不禁皺眉。不是因為失火,而是突然出了這事,院子裏的侍衛會驚醒,若是發現她不在……果然,紛亂之聲四起,初華忙一把抱起将軍,順着樹幹下去。

就在這時,樹身突然一搖,不待初華回神,兩道黑色人影已經矯健地從大樹另一側飛攀而上

初華目瞪口呆,賊?!她想看清些,卻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來。

管他呢,先回去要緊。初華忙躍下,借着樹影,無聲遁去。

*****

驿館的大火驚了全城,第二日,陳留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據昨夜去救火的府吏說,那火是住客喝醉酒碰翻油燈所致,近來一連幾日的大太陽,房屋幹燥,火竄得很猛,把大半個院子燒得精光。

“怎麽這樣不小心,喝個酒還能丢了命。”

“聽說還是個告老還鄉的朝官,被活活燒成焦黑,唉,可憐哪!”

“哎哎,聽說昨夜中山王也住在了那驿館裏,差點把中山王住的房子也燒了……”

離城十餘裏遠的一處路邊茶寮裏,幾個趕路的旅人七嘴八舌議論得熱鬧。

田彬幾人一語不發地聽着他們說話,吃完了茶,徐衡叫來店主人,付了錢,起身離開。

馬匹在路旁的樹蔭下吃草,元煜自己解了馬,踏着乘石翻身上了馬背,動作如行雲流水。

田彬也上了馬,偷眼觀察着元煜的神色,并無異常。

他們半月前從五原出來,來到陳留住了幾日,今日午後,跟着出城的人潮離開。對于梁榮,田彬只知道他是太醫署中的醫官,年紀到了告老還鄉。至于元煜為何千裏迢迢來找他,昨夜他暴斃前二人說了什麽,田彬一無所知。

*****

走在路上,田彬和徐衡交換着眼色。跟随元煜多年,他們知道有事做事,不該問的不要問。

“怎麽?昨夜中山王在那驿館裏?”徐衡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話,訝異地問。

“中山王有什麽稀奇,朝觐之時,京城的各路王侯多得跟不要錢似的。”田彬嘻嘻一笑,“依我看,昨夜那爬樹的小公子才有趣,也不知是誰家的。”

“什麽誰家的,就是小公子家的呗。”

“這你就不懂了。”田彬神秘地說,“我問你,那小公子看起來多大?。”

“嗯?”徐衡回憶了一下,“十幾歲吧。”

“十幾歲,卻像個成人似的束發,你可想到了什麽?”

徐衡茫然:“什麽?”

田彬策着馬貼近些,拍拍他肩頭:“知道信陽的張偃麽?”

“信陽張偃?”徐衡想了想,“哦,許多年在京中作賦得了陛下賞的那位?我母親都知道他。”

“告訴你一件秘聞,可不能傳出去。”田彬眨眨眼,低聲道,“這位名士,除了好文墨,還好娈童。我聽說他最喜歡十幾歲的少年,讓他們打扮成大人的樣子,行事時還要穿得端端正正……”

徐衡聽着面紅耳赤,沒等他說完就嚷起來:“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是說昨夜那人就是張偃的娈童?”

“哎呀你嚷什麽?不是不是……”田彬連忙瞪他,還想再說,突然看到元煜瞥來的目光,兩人立刻齊齊噤聲。

“怎麽不說了。”元煜似笑非笑。

田彬幹笑一聲,立刻調轉話頭:“殿下,那位中山王,不是說快病死了麽,怎麽突然要去春朝?”

元煜看他一眼:“不許人家病好了?”

徐衡有些不平道:“殿下你看看人家,香車鹵簿,招搖過市,沿途供奉;殿下比他大多了,加起來就三人,風吹日曬還要自帶幹糧。”

“那也沒有哪個王年紀輕輕就出征在外,手裏管着幾十萬大軍。”田彬道:“你倒是帶着鹵簿儀仗過來啊,再闖到驿館裏抓人,再把房子點了。”

“那也行,索性把中山王也滅了,朝廷肯定高興……”

元煜聽着這兩人肆無忌憚地吹牛,沒接話,将目光望向路邊廣袤的原野。

“如果你對廟堂無所求,就別再回來了。”幾年前,舅父郭越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你知道先帝為何将北境交給你。”

握着馬鞭的手緊了緊,元煜的目光漸漸沉下,低叱一聲,加快了行速。

*****

今年的春朝,恰逢太皇太後七十壽辰,于是格外熱鬧。

各地的大小諸侯雲集京城,即便是不便前來的,也捎上了貴重的壽禮。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各種名貴的寶物,卻是第一次入京朝拜的中山王。

當他進入章臺宮的大殿,不少人都發出了驚嘆之聲。他大病初愈,皇帝準許乘坐步攆上朝。觐見時,中山王端坐在步攆上,宛若玉人。身後的随侍皆衣飾華美,持花捧香,在中山王身後亦步亦趨。

當今的天下人,喜愛形容修美之士。中山王身份矜貴,容貌出衆,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拜見時,連皇帝也忍不住與他多說兩句話。中山王年紀雖小,卻極有章法。接人待物,有禮有節,面對天子也自有一番大方的氣度,更令衆人刮目相看。

朝會的隔日,太皇太後的長樂宮熱鬧起來,壽宴上,皇室的遠近族支都派了人來,可謂子孫滿堂。

燈燭燦若繁星,照得殿上通明。不僅各諸侯、藩王和宗親,太後、皇帝、諸公主皇子也齊聚殿上。太皇太後端坐上首,太後和皇帝列次陪坐,樂聲悠揚,來賀壽的諸侯和藩王輪番拜見,獻上各式各樣的壽禮。

太皇太後姓周,與中山王的曾祖母、中山恭王的王後是姊妹。中山王上前拜見時,她看着這個身材單薄的俊俏少年,滿面疼惜。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只不肯放。

中山王獻上的壽禮中,有一樣中山國特産的金絲蜜棗,盛在精致的漆盒裏。太後看着,忽而動容道:“你曾祖母在世時,也每年給老婦送一盒蜜棗來……”說着,眼睛發紅。

中山王看着她,怔了怔。

身後的中山國丞相馮暨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見中山王向太皇太後一揖,道:“父親故去前,常言承太皇太後疼愛,奈何沉疴纏身,不得赴京。臨終前,仍惦記着要給太皇太後愛吃果脯。睿華不孝,亦常年卧病,去年病好,母親說這是太皇太後福澤所致,令睿華親自拜見太後,亦償父親遺願。”

中山王說話不像一般少年那樣充足,聲音帶着些稚弱的軟脆,一番話卻是熨帖得體。

馮暨愣了愣。

太皇太後聽着大受感動,又感嘆了一會,方才破涕為笑。罷了,卻不肯讓中山王下去,讓內侍在身旁另置一席,讓中山王坐下。

坐在附近的溫太後打量着中山王,笑着對太皇太後道:“中山王眉間都有幾分桓王的影子,可依我見,卻比桓王更俊俏。”

太皇太後亦笑,問馮暨:“中山王此番出來,可有醫師跟随?服侍之人可足夠?”

馮暨道:“太皇太後不必憂慮,國中跟随而來的醫師和從人皆是充足。”

太皇太後颔首:“若有缺短,禀與我知。”說罷,又嘆一口氣:“中山王大病剛愈,尚且能千裏迢迢來看老婦。我有些個親孫兒,卻遠在邊鄙不得回來,也不知何時能見。”

這話出來,四座衆人讪然。

朔北王元煜,先帝的二兒子,皇帝的異母弟弟。他自幼聰慧,少年時嶄露将才,十七歲随軍出征北境失地,一戰成名,也因此封了朔北王。先帝病逝的那一年,羯人聯合羌人進攻西海,朔北王率軍出征。待得勝利,先帝已經去世,太子即位,成為新皇。

也就是從那時起,朔北王一直留在了北境,沒有回來。

此事,在朝臣和民間一度議論得沸沸揚揚,衆說紛纭。但是在宮中,沒有人敢提,能當着溫太後和皇帝的面念叨朔北王的,也只有太皇太後。

溫太後看皇帝一眼,似笑非笑,輕輕吹着一盞茶。

皇帝面色不改,微笑:“元煜鎮守邊關,朕亦是十分想念他。祖母若是挂念,正好昨日他的信到了,朕這就命人取來,給祖母念一念?”

太皇太後輕哼道:“罷了,那些臺面話,不用你念我也知曉。”

皇帝笑笑,正要再說,忽然,侍中湯荃小跑着上殿來,向衆人一拜,喘着氣道:“禀太皇太後,禀陛下,城門傳來消息,豫……朔北王已經到了城外!”

衆人聞言,面色皆是一變。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邊。

“朔北王回來了?”太皇太後目光一亮,驚喜非常。

溫太後亦是驚詫,神色疑惑不定。

皇帝問內侍:“何人所報?可無看錯?”

“是城門校尉急報,侍衛千人,旗幟符信俱是無誤,确是朔北王。”

“還等什麽,快快去将朔北王迎來!”太皇太後滿面喜氣,急切道。

溫太後目光一閃,看向皇帝。

皇帝面帶微笑,道:“朔北王千裏迢迢回京,一路辛苦,還不速速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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