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舊夢不經睡,倥偬一夜間。

“殿下,殿下……”顏玉一貫清澈的眼底血絲遍布,這一夜藥也喂下了,溫度稍降,可人就是不見清醒。他按照以往的經驗,在卯時開始喚人,現下已喊了不下幾十遍,聲音從輕緩到焦急。若是再沒有反應,他決定私自抗命,去尋大夫。之後他家太子要如何罰他,都認了。

“殿下,我,我去尋人來……”顏玉咬了咬下唇,轉身出門,剛走到門口,迎面看到帶着人剛進到庭院的柳沫。身後跟着的人穿着姑蘇禦醫官袍,拎着藥箱。

昨夜,魏無羨讓他鎖了正殿與別苑之間的內門,所以柳沫是帶人從別苑大門進來的。這座院落雖是魏無羨暫住,但畢竟是人家王府的地盤,光明正大的進門,沒毛病。

“顏玉,你家殿下尚未起身?”小柳将軍善解人意地控制着音量。

“嗯,尚未。”顏玉本就是想去尋大夫,但柳沫主動帶了禦醫來,他反而警惕起來。若不是情形有些不可控,他也不想違背魏無羨的交代。如今的處境,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他們住在王府,即使是私下尋可靠的大夫,也是冒險。

這禦醫來得如此巧合,顏玉內心天人交戰。他的那些皮毛醫術都是這些年陪在魏無羨身邊硬生生磨出來的,昨夜他該做的都做了,現下已無計可施。

“那不必打擾,我帶許禦醫先行前往茶室等候即可。”柳沫通情達理道。

“我家殿下,殿下……”顏玉剛要伸手攔一下,屋內傳出聲響。

“殿什麽下,叫魂兒呢。”這聲音雖然稍顯底氣不足,但好歹還算清亮,顏玉如千鈞壓頂般的窒息感驀地松開條縫兒,少年默默吸了口氣,示意柳沫稍等,先行返回,伺候他家太子早起洗漱。

餘熱退盡,魏無羨本就白皙的皮膚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他讓顏玉将洗臉的水兌得滾燙,湊近熏蒸片刻,蒸騰的熱氣将蒼白的面色染上一層聊勝于無的紅暈。

不大一會兒,魏無羨與顏玉一同走出卧房。

“打擾殿下了,抱歉。”小柳将軍客氣道。

“哪裏,是我懶怠了。将軍請坐,有何要事,勞煩将軍跑一趟?”魏無羨緩慢踱下臺階,坐到庭院中央的石凳上,漫不經心地問道。入夏了,室內煩熱,他都是在院中用膳的。

柳沫未坐,躬身道:“日前,殿下着我采辦的藥材,在下不敢懈怠,特尋了常年照顧我家王爺的禦醫經手。許禦醫世代從醫,也涉獵過不少民間奇方,想與殿下探讨一二,不知方便否?”

這是拙劣的試探落到內行手中,錯漏過于明顯,反而讓人擔憂他們主仆二人是不是白癡,被人算計了尚不知,這是好意來提醒的。

魏無羨低頭憋着笑,他已試探過了,不欲為難老太醫。須臾,搖了搖頭,随意道:“許是顏玉粗心抄錯了,待我好好罰他。左右也用不上了,那方子便扔了吧。”

被飛來橫鍋砸中的少年,沉默不語,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柳沫聞言點了點頭,并未堅持,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柳将軍,留下用膳?”魏無羨好整以暇地委婉逐客。

柳沫好似未聽懂言外之意,或是懂裝不懂。不緊不慢地向院外招了招手,随即一名親衛手中托着鮮紅錦布鋪蓋的木制方盤快步上前,将手中托盤遞到小柳将軍眼前。

柳沫鄭重地掀開紅底金線的厚重錦蓋,露出木盤鄭重擺放的一張燙金宮廷宣紙。

魏無羨一怔,下意識緩慢起身。意識到這可能是何物,他本就滞澀的血脈仿佛瞬間凝固,呼吸也霎時沉重起來。

為何,沒有道理,難道是因為昨日自己那句玩笑般的“不成樣子”?

小柳将軍接過雕花木盤,看似淡定實則心中有些許遲疑。他實在不理解他家王爺究竟是什麽意思,明明早朝時頂着數位言官的陰陽怪氣,堅持求來的婚書。卻又在下朝後随手扔給他,連一個字的交代都沒有。

這幾年跟在身邊,他對藍忘機的性情早已習慣,王爺不想說的,問了也是白問,這婚書送來別苑都是他自作主張。

“殿下,這是陛下親筆所賜婚書。”柳沫抿了抿嘴唇,幹巴巴道。

“嗯。”魏無羨有些恍惚,半晌才回過神來,揮了揮手,示意顏玉接過來。

“謝将軍,明日早朝勞煩替我謝過陛下。”魏無羨表現得不鹹不淡,目光都未在那婚書上多停留一刻。

這雲夢太子和自家王爺,明明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居然時不時便會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難以捉摸。

小柳将軍實在拿不準自己到底惹沒惹禍,還是少說話為妙。他兩手一推,将物件轉到顏玉手中。

“不打擾殿下用膳,末将告退。”

“嗯,顏玉送客,将軍慢走。”魏無羨慢條斯理道。

已經快要踏出院門,柳沫又退回幾步,垂首道:“吾國國喪期間,諸事不便,委屈殿下了。”

魏無羨啞然失笑,婚書暫且不提,這一句絕對是這孩子自作主張替他家王爺解釋的。別說國喪期間,便是太平盛世,王爺收個正經側妃也不一定要操辦什麽。何況是他這種于情于理于章于法,都上不得臺面的。

如果之前聽顏玉打聽來的八卦,魏無羨尚存疑,如今他信了,這小柳将軍果真是被送到藍忘機身邊磨煉性情的。可惜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骨子裏多管閑事兒的勁兒,磨不掉。

“不委屈,甘之如饴。”魏無羨微笑道。

柳沫帶着許太醫前腳剛走,顏玉迫不及待地将魏無羨攆回了房。早膳也不用人送,自己去膳房取來送進屋裏。

魏無羨有些魂不守舍,乖乖地任由擺弄。一直到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早膳,也沒再說一個字。

他起身走到靠窗的書案前,手指從擺放得端端正正的婚書上一點點滑過。一字一頓一筆一劃好似滾燙的烙鐵,在他心尖镌刻下深深的烙印。

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顫得不受控制。魏無羨收回手,咽喉中似有團火燒,又似堵了個碩大的胡桃。他艱難地無聲吞咽,随後澀聲道:“收起來吧,不要讓人看到。”

顏玉默默收拾妥當,見魏無羨精神尚可,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簽遞了過去。

魏無羨匆匆瞅了兩眼,神色毫無波動,遞回給顏玉,少年取出火折子燒了。

“下個月,姝然親赴姑蘇。”魏無羨言簡意赅地重複密信內容。

“自行刺失敗後,他們三番五次示好,是想明白其中利害關系,誠心合作?”顏玉琢磨了一會兒,問道。

“可就算是被殿下您的意圖說動,姝然公主也不必親自趕來,這麽大的動靜,生怕別人不起疑心嗎?”少年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魏無羨,在經歷過那樣慘烈的陰謀傷害之後,還能如現下這般平心靜氣地談論罪魁禍首,這是他最敬佩自家主子的地方。自己雖然做不到萬一,但至少受其影響能明辨是非,不受出身桎梏,走自己想走的路,已是萬幸。

“咱們到這沒幾天就害她丢了醉仙樓,恐怕是來興師問罪的,哈哈哈。”魏無羨調侃道。他的思維只要一偏離那個人,就變得松弛許多。

“您不是說,醉仙樓也不是埋得有多深多巧,姑蘇這邊恐怕早就起疑。只是池月非敵非友,不好處理。咱們那出戲,只不過将其翻出水面,送了王爺一個可進可退的由頭罷了。若為此而來,這姝然公主也太沉不住氣了吧。”顏玉思索道。

“嗯,孺子可教也。”魏無羨誇得十分敷衍。

“池月自從被皇祖父滅國之後,便成了無影之月無根之萍,就算父皇給了封地,也是徒勞。這些年,姝然所謀所為,除了出于仇恨之外,也不過百般籌謀,尋個倚靠罷了。可惜了,盡是些鬼蜮伎倆朝秦暮楚。”魏無羨鄙夷道。

池月一族三代籌謀,埋下遍地荊棘逼其就範。可他魏無羨是誰,就算紮得血肉模糊遍體鱗傷,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就算只剩一堆白骨,也要護他想護之人。

大不了玉石俱焚,同歸于盡,也是賺了。

“那她究竟為何而來?”顏玉始終不解。

魏無羨皺了皺眉,難掩心底厭惡,漠然道:“為求和親而來。”

“和親?姑蘇國君已有皇後,她不至于……啊,她居然想嫁……”顏玉突然反應過來,瞪大了雙眼盯着他家殿下。

魏無羨如清泉般透徹的眼眸暗了暗。

蛇蠍想嫁他的二哥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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