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連夜趕回皇城，魏無羨硬撐着不停打架的上下眼皮兒，堅持不回屋睡覺。非要自個兒獻寶似的，将他從雲夢精挑細選的蹊跷玲珑玩意一股腦塞到藍忘機書房裏。

“二哥哥，看這個，我們雲夢的蓮蓬。我讓人用一輛馬車載着盆土，連根帶莖一路養着帶過來的。明日栽下試試，不知在你這花園裏活不活得了。”

“好。”

“這幅字，是我去雲夢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筆的老頭隐居的山上跟他喝了兩天兩夜的酒換的。你看看，我覺得沒有二哥哥寫得好呢。”

“……”

“這個，這虎皮墊在你書房的椅子上，保準隔凉。”

“嗯。”

“還有這個，這是用我親手獵的白狐皮毛做得大氅，一根雜毛都沒有，是不是很襯你？”

“……”

“二哥哥，這個……那個……”少年越說聲音越小，不知不覺躺在箱子上邊睡着了。

春寒料峭，晚間起風的時候仍舊寒涼。

藍忘機沒讓等在門外的近衛上前，自己俯身将少年抱起，用大氅裹了個嚴實，送回了側殿早已收拾妥當的廂房。

将人安置熨帖，藍忘機獨自返回書房。關上房門，把鋪了滿地的物件一樣一樣拾起，整整齊齊地碼進櫃子裏，直到天亮。

第二日清晨，魏無羨直睡到太陽曬屁股，揉着眼爬起來，沒尋到他的二哥哥，倒在院子裏撿了個垂頭耷拉腦袋的小獅子。

慕容煜一頭桀骜不馴的毛發支棱着，萎靡不振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單手撐着下巴，另一只手扒拉着桌上的糕點。戳得幾個碟子裏的瓜果小食千瘡百孔，狼藉一片。

魏無羨繞到魂不守舍的小獅子身後，一巴掌拍到後腦勺。偷襲成功，趕緊蹦開，捧着肚子幸災樂禍哈哈大笑道：“小破孩兒，昨晚沒睡覺吧。怎麽，不服氣，一大早來哥哥這兒堵門幹嗎？”

慕容煜揉着後腦勺慢騰騰地站起來，一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表情。半晌，才把低垂的腦袋擡起來，黑亮的眸子直直盯着魏無羨，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誠懇道：“願賭服輸，先兌現，再挑戰。”

“呦，看不出來，還是個說話算話的呢。”魏無羨繞着慕容煜轉了一圈，頗有興致地調侃道。

“那當然，我們吐渾人最重諾。你想要怎樣，別磨蹭，給個痛快的。”慕容煜仰頭，梗着脖子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管他刀山火海，皺一下眉，我便不配慕容的姓氏。”

這小子，莽撞歸莽撞，這言出必行一言九鼎的架勢，倒是很合魏無羨的胃口。

魏無羨半眯着眼眸，打量着跟他身量差不多高的少年，随口道：“先去幫哥哥把早膳叫進來，餓着肚子想不出來。”

“好。”吐渾小皇子行動力極強，毫不矯情地起身就向外走去。

“呦，皇子，您快歇着，老奴去叫便好。”一直在庭院邊兒上遠遠候着的太監總管趕緊湊上來侍奉道。

“不用，膳房在何處，我去，誰也別跟着。”慕容煜斬釘截鐵道。

老太監一愣，見魏無羨含笑點了點頭，才敢給指了方向。想要将人送過去，被那吐渾小皇子狼崽子般的眼神堵了回來。

“公公，小孩子不懂事兒，您莫要見怪。”魏無羨和氣道。

“哪裏哪裏，殿下折煞老奴了。只是，您的膳食是二皇子早上親自去膳房叮囑過的，我怕那位小殿下……”公公是殿裏老人兒，侍候禮數周全循規蹈矩的皇子慣了，這冷不丁攤上兩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一時也不敢把話說得太直白。

“沒事兒，傳什麽吃什麽，我哪裏有如此嬌氣。”魏無羨大喇喇地坐下，蹙眉問道：“你家殿下去校場了？幹嘛不叫醒我。”

這小太子說的倒輕巧，也不知早早從大皇子殿中借來的廚子是為誰準備的。

“今日皇上例行召見，殿下未到卯時便起身前往校場了，恐怕需得一整日時光。走前特意叮囑老奴照應好小殿下您，有何需要盡管吩咐。”

“有勞公公了，我與那吐渾小皇子自行玩耍即可。如有必要，我喚您來便是。”

“欸，老奴邊上候着，殿下請自便。”老太監識趣地退回庭院外側，遠遠候着。

一早上便不見人影，居然這一日都不回，無聊透了，魏無羨恹恹地無精打采。看到慕容煜自己提着兩個巨大的食盒回來，也提不起多少精神來。

吐渾小皇子将食盒怼到魏無羨面前，噘嘴道：“你們中原人慣會享樂，早膳便如此奢靡浪費。”

“願賭服輸的是誰，這便沒耐性了？”魏無羨支棱着額頭，揶揄道。

慕容煜一赧，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将食盒中的膳食取出來，在石桌上擺好。

“吃吧。”小狼崽子別扭道。

“坐下，一起吃吧。”魏無羨又被逗樂了，左右二哥哥不在，拿這小孩兒開開心，也比閑着強。

“我不餓。”慕容煜要強道。片刻過後，肚子卻不争氣地咕嚕咕嚕叫。從昨日圍獵結束，他便氣得吃不下飯，此時此刻，着實餓得前胸貼後背。

“誰說輸了聽話的，這麽快便忘了？”魏無羨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溫熱的肉糜粥，眨眼調侃道。

“吃就吃，哼。”慕容煜賭氣般坐到魏無羨對面，剛吃幾口，繃着的小臉便不由自主松弛了，夾菜的頻率不自覺地提高。若不是硬撐着幾分面子，幾乎便要狼吞虎咽了。

這早膳也忒好吃了，平日裏習慣馬奶硬馕的胃口表示極其滿意。

吃飽喝足，一抹嘴，慕容煜站起身來，執拗道：“要我做什麽，現下可以講了吧？”

魏無羨優哉游哉地放下碗，故作疑惑道：“不是做過了嗎？”

“做過什麽？”慕容煜懵道。

“替我傳了早膳，又陪吃，這賭注便算結了。”魏無羨起身象征性拍了拍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擡腿要走。

“你，你，”慕容煜漲紅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小臉兒，氣結道：“你耍我。”

魏無羨嘿嘿一樂，聳了聳肩膀，無奈道“你這孩子怎地不識好歹？這便算耍你，那怎樣才好，非得故意刁難為難才合你心意？”

慕容煜一愣，被怼得沒話，“你”了片刻，不甘心道：“算了便算了，我要與你再比一場。”

嗯，這個提議倒不錯。讓他一個人在這冷清的殿府待一日，還真不若逗這小狼崽子玩玩兒。

魏無羨停步，回頭，興致勃勃問道：“這回比什麽？”

“比武藝身手，你敢嗎？”慕容煜挑釁道。

魏無羨也不啰嗦，繞兩圈脖子，翻了翻手腕，将腰間笛子解下來放到石桌上，幹脆道：“來吧，賭注照舊。”

慕容煜眼中精光爆閃，一個猛虎撲食，便沖了上來。

草原上跟獅子老虎一起打滾的小狼崽子雖然勝在一股勢不可擋的力氣，但魏無羨輕靈的身法專克蠻力。

兩人一上午的比劃，慕容煜輸了三聲“哥哥。”

午膳後，魏無羨悠然自得地睡飽了午覺，慕容煜則在院中跟個棒槌一般杵着，不甘心地等着翻盤。

魏無羨難得筋骨舒展得過瘾，心情好，晚膳前又陪小朋友走了一場。

于是，那小狼崽子又輸了一頓酒局。

一大壇子姑蘇佳釀不喘氣地灌下去，沒多大一會兒便趴到桌上語無倫次地嘟囔。

“我認輸了，大哥眼真毒，你這細皮嫩肉跟個小姑娘似的家夥還真有兩下子。跟我回家吧，嫁去我們那裏，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沒有你們中原這麽些彎彎繞繞，多爽。我大哥可是全部落的太陽，不知多少姑娘哭着喊着想要嫁給他。”

魏無羨啼笑皆非，反駁道：“我是男人，你想什麽呢？嫁去草原，荒不荒唐。”這小狼崽子除了說話不靠譜之外，性情倒真是合魏無羨胃口，比他那個巧取豪奪的哥哥強多了。

“男人怎麽了，不就是不能生孩子嗎，太陽喜歡什麽就該得到什麽。想要為太陽生孩子的女人排成行，多娶幾個便好了。”慕容煜理所當然道。

魏無羨抿了抿嘴唇，欲要駁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随手給自己斟滿佳釀，連幹三杯。

幹嘛要和一個醉酒的小孩子掰扯，魏無羨自嘲地搖了搖頭。甭說邊疆外族了，便是中原皇室，三宮六院也是常态。像他父皇母後那樣一生一世一雙人，反而異類，說了也沒人會懂。

“你在想什麽？別自卑，男子與男子真的沒什麽，人活一場便要盡興，不必将自己困在那些條條框框裏……”

魏無羨哭笑不得，将腦海中模糊的慕容烮那蠻橫的面容調出來，禁不住泛起陣陣惡寒。

可酒越喝越多，人越來越迷茫。

小狼崽子不着邊際的狂言浪語如一記猝不及防的重錘，突如其來敲開了心口的防備。明知不可理喻，卻攆不出去。讓人越害怕猶疑，越控制不住地往那上邊想。

若是換成那人谪仙般的樣貌，貌似，也不是不可以……可惜，那人總是當他小孩子……

魏無羨覺得自己一定是醉了，心中一陣陣煩懑，氣血上湧，腦袋裏渾渾噩噩亂哄哄的。不知何時有人送了炭火盆和披肩來，也不知何時自己被送回了房。

明年，明年我便滿十五了，不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

可惜，最美的希冀破碎後，留下的滿目瘡痍便是最深的絕望。

那一年過後，他困在原地，便永遠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