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魏無羨從殿內邁出,步伐盡可能地平穩,不露出絲毫端倪。可一直候在門口的顏玉第一眼便瞧出不妥來,自家太子抿緊的唇線與掩在袖口中的微微顫動都昭示着,他不舒服,很不舒服。
顏玉心急如焚卻不敢上前,只能默默随在身後護着。一路穿過假山庭院,來時覺得極短的路程,此刻卻似無窮無盡般漫長。
終于走出殿門,上了門口的馬車,車簾垂下的瞬間,魏無羨已脫力栽倒在軟墊上。
顏玉趕緊一把将人撈起,扶靠到車廂後壁上,催促着車夫快些回去。
魏無羨全身衣衫已經被冷汗涔透,潮濕冰冷。牙關不受控地上下撞擊,雙眸緊閉,痛苦的神色看得人心揪到一起,意識模糊下依舊強忍着不發出絲毫聲息。
顏玉熟練的将那人攢緊的雙拳松開,塞進兩團車廂角落裏備着的棉絮,避免再将手心傷得血跡斑斑。随後從懷中取出藥瓶,倒出一顆托在掌心。遞到那人口邊的瞬間,少年猶豫了。
顏玉搖了搖瓶身,頗為清晰的撞擊聲明明白白地訴說着,丹藥所剩不多。他已經不敢去數清楚,但自欺欺人亦是無用。
玄澈大師說過,這是最後一瓶,莫說藥材難尋,便是無窮無盡,今後怕是也用不上了。
用藥物壓制得越久越頻繁,待到積攢爆發那一日,愈是崩塌得山崩地裂,痛苦萬分。
如今,這丹丸起效已是一回慢過一回,而發作的頻率卻是一日緊似一日。餘下幾粒清脆的碰撞聲,如催魂索命的利刃,剜在少年心上。
服下,便是催着那一日臨近,若是不服,何時醒來,這一關過不過得去都難講。
“人生在世,知足常樂。我已經過了十五年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的皇子生活,這都不知足的話,豈不要被那些一輩子清貧過活的百姓罵死。往後的日子,每一個時辰都算賺到。小孩子莫要多慮,老得快哦。”
那人清醒時看到自己此刻的糾結,又該使壞,胡亂揉開他擰成麻花的眉心,揶揄一番了。
顏玉紅了眼眶,指尖顫抖,捏開魏無羨緊繃的唇齒,娴熟地将藥丸塞了進去。微擡下颌,直到看到喉結緩動,将入口即化的藥液吞咽下去。
果然,一回慢過一回。
顏玉用車上常備的衣物将那人濕淋淋的裝束從內到外換過一遍,魏無羨方才緩緩回過些意識來。
“又哭了?多大的人了,羞不羞?”魏無羨勉強擡起軟綿綿的手臂,刮了刮小孩子通紅的鼻尖。
顏玉低垂着腦袋,往魏無羨背後又塞進個墊子,沉默着不說話。
魏無羨複又閉眸,緩了許久,才漸漸恢複平穩些的呼吸。
看來撐不了多久了,比他預想的時間還要短。一股宿命中掙脫不掉的無力感湧了上來,他很少悲觀,即使深陷泥濘沼澤中也總能讓自己窺到幾不可見的光束。可現實就是現實,多無情都要勇敢面對,刻意忽視逃避起不到任何作用。
魏無羨捏了捏眉心,輕聲道:“小玉,有些事恐怕等不得了。”
顏玉擡頭,神色已收斂得盡可能平緩。少年壓着心中酸澀,一板一眼安慰道:“殿下莫急,五年前池月在姑蘇安插的人手已在那件事中折損殆盡。近些年姑蘇皇室提防得緊,她們的滲透也并不順利,此番咱們又将醉風樓送到王爺手中拿捏,除非姝然真的嫁入王府,否則池月在姑蘇翻不出什麽風浪。雲夢那邊有林将軍與小秦大人暗中盯着,雖為避免打草驚蛇,拔除禍根的步履稍緩,但只要,只要……”孩子頓了頓,斟酌着話語。
“只要我那糊塗父皇不幫倒忙便好。”魏無羨笑着替少年解圍道。
“嗯。”顏玉素敷衍地應了一聲,又不說話。他素來安靜乖巧,除了提到雲夢那幾人。明明為了一己私欲親手将血脈相連的無辜之人傷得體無完膚,還一個一個都是身不由己的苦主模樣,偏偏被傷的這一個尚且感同身受的替作惡者委屈辯解。
少年憋屈,想不通。
“又生氣了?”魏無羨逗他。
“未有。”顏玉賭氣道。
“呵呵。”他家太子皮笑肉不笑地表示懷疑。
“嗯,氣。”少年幹脆承認。
唉。魏無羨在心中默默嘆氣,顏玉遇到他,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同樣留着相悖的血脈,同樣被別有用心地送到他身邊,同樣的自幼一無所知一朝晴天霹靂。
“小玉,你怨嗎?”魏無羨很少語氣如此悵然。
顏玉微怔,誠實道:“怨,怨他們自私涼薄心狠手辣,怨殿下嘴硬心軟以德報怨。”
魏無羨搖了搖頭,艱澀道:“還怨你父母嗎?”
少年認真地思索,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刻是怨過的吧,怨憤痛恨。父親是一個被美□□惑的普通軍士,母親是別有用心的池月細作,而自己則在出生後就被當做孤兒養在宮中,只待送到太子身邊,有朝一日派上用場。
根深蒂固的血脈禮法,如封喉鎖脈的桎梏,難以掙脫。若不是在魏無羨身邊親眼所見親身所感,也許,自己早已淪為他人手中的刀刃,為莫須有的人倫綱常捆綁,沉淪。
顏玉堅定地搖頭,眸光亮晶晶地道:“不怨。血脈出身不可淩駕于是非正義,即使是生養至親亦不可颠倒黑白。何況,他們于我只生未養。以私欲目的生下孩子,以血脈為憑藉逼迫我是非不分為虎作伥的是陌生人。道不同路相悖,兵戎相見便好,沒什麽可怨的。”
魏無羨微微愣怔,顏玉甚少如此直白地表達內心真實的情緒,雖然大多數時候就算不說他也都能猜得到。如今連猜也不忍他猜,該是心疼自己多思多慮,急欲他寬心。
此生雖短,得一傾心愛慕之人,得一不離不棄知己,該是知足的吧。只是,珍視的人他都未護好,死不瞑目。
有人欲讓他做被仇恨蒙蔽雙眼被痛苦浸透肺腑的瘋狂刀刃,他偏不。世事變幻,各國興亡衰敗非他人力所及。但那些攪弄風雲的魑魅魍魉,喪心病狂的無謂血腥,能阻多少便是多少。活一日,便擋一日。
他适才與顏玉說的不可等之事,非是少年所想。魏無羨也尚未思慮周全,清醒不多時的大腦炸裂般疼痛,只能先行放下。
從後門下車,進到王府別苑,不期然,柳沫已等在院中多時。
小柳将軍迎了上來:“太子殿下安好。”
魏無羨勉強點頭應了應。
“我家殿下染了風寒,身體略有不适,将軍有何急事?”顏玉一邊扶着魏無羨向房中走,一邊問道。那人現下的身體狀态想裝作無恙也裝不出來,顏玉只得尋個借口敷衍。
在王府中,他們起碼是安全的。
雖然只遠遠地見過那姑蘇王爺一兩回,但過往的五年中,魏無羨在他耳邊絮絮叨叨這個人不下千萬遍。即使做不到感同身受,強行刻下的親近與信任是抹不掉的。連帶着,對柳沫也與日俱增地親近了幾分。
“可要緊,我去尋太醫來?”小柳将軍跟在身後關切地問。
“不必,已服了藥,休息片刻再看看。”
“那,那你好好服侍殿下,待空閑下來我再說話。我就在院中,不急的。”柳沫跟到房門外,留步囑咐道。
“好。”
顏玉幫魏無羨先行更衣,适才換過的衣衫又已半透。收拾妥當,攙扶上塌,那人精神已好了些許,反而睡不着了。
魏無羨半靠在軟枕上,朝顏玉揮了揮手,道:“我已無妨,至多再過半個時辰便可行動自如。你去瞧瞧那小柳将軍說些什麽,莫要讓人久等。”
“嗯。”顏玉知道自己拗不過,将溫水放到榻邊矮凳上,轉身出門,去到院裏。
“殿下如何?”柳沫追問道,面上是真情實感的擔憂。
異國他鄉,孤立無援……顏玉心中一熱。
“睡下了。”少年無奈搪塞道。
“哦,那我再等等。若是醒來仍舊不适,還是需得請禦醫瞧瞧。太子看起來康健的樣子,若不是這三伏天捂得嚴嚴實實,我還真不知他身子有恙。在王府中染病,是我疏忽了。”柳沫誠懇道。
“柳将軍今日軍務不忙?”顏玉轉移話題道。
“忙啊,可我哪有心思忙別的事。我家王爺早朝後便回府将自己關在書房中,誰也不見,午膳都未用。”
柳沫随意地一屁股坐在房門外臺階上,撓了撓頭發,煩躁道。
“那你不在正院書房外守着,來我們這裏有何用處?”顏玉蹲下身子,不解道。
小柳将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我家王爺的反常舉動,與你家太子相關。”
自從偶然聽得魏無羨吹奏那一曲,柳沫仿佛窺得天機。再加上那夜與顏玉一同在書房外明目張膽的偷聽,他已把少年當做共享機密的盟軍。
“此話怎講?”顏玉問。
“王爺向來禮數周到,自律甚嚴,可今日從早朝起便失态,與內閣諸位大人當面起了争執。”
“所為何事?”
“還能為何,當然是已逼到眼前的婚事。”
“王爺何意?”顏玉餘光下意識向房中瞟了一瞬,随即收回,稍稍提高聲量問道。
柳沫微微激動道:“王爺當然反對,這倆主子雖然別扭着,可我家王爺絕不是朝三暮四之輩。”
“此事恐怕非王爺一己之力抗得住的。”顏玉難得犀利。姑蘇國力與各國形勢已不比數年前,無父兄擋在前邊遮風擋雨,既已封了王,便該為國為社稷犧牲。少年時尚且有資本任性,如今再也不複當年。
小柳将軍聞言如被霜打的稚嫩茄苗,委屈道:“他們硬不過王爺,便轉而為難國君。我家主子最見不得皇兄受這夾板氣,無奈之下,只得……”
顏玉重重地嘆了口氣,問道:“定了哪位?”
柳沫抿了抿嘴唇,咽喉似堵着炭火,別扭道:“一派主張非吐渾公主不可,一派揚言史太傅的孫女萬種挑一。王爺不欲他們如願,選了,選了……”
小柳将軍咬了咬牙,最終道:“選了那池月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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