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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馬車吱呀地穿梭于山林間，再往下，已無平坦的道路。

魏無羨雖先行數日出發，但馬車終歸緩慢。在被先鋒隊伍越過之後，在距離目的地三四日左右的路途上，等來了藍忘機親自率兵的姑蘇主力大軍。

藍忘機的坐騎停到馬車側邊，他隔着車簾關懷問詢，得到的依舊是客氣而疏離的回複。那人未下車，未開車窗，未見面。他亦未勉強，只是默默地随行了短短的一段。

行軍耽誤不得，之後只得随大軍先行離去。

行出數百米，藍忘機嘆了口氣，随後吩咐柳沫留下來護送魏無羨的馬車車隊。雖說之前派遣的人手該是足夠，但他不能親自陪伴，總是心中忐忑，放不下。

不知從何時開始，藍忘機總有一種錯覺，仿佛這人便像一陣風一片葉，随時随地都會消失不見似的。哪怕近在眼前，也抓不住留不下。

是錯覺，他反複安慰自己。可心底的不安卻頑固地生根蔓延，将他原本的篤定一點點蠶食殆盡。

苗棉枯萎，杏花凋零。越接近邊境，無邊無際的黃沙遮天蔽日，一副吞噬萬物的景象愈發清晰。魏無羨也曾駐紮邊塞，對于塞外惡劣的氣候與自然環境并不陌生。只是，如今物仍是人已非，他早已斷了年少時初生牛犢金戈鐵馬的心境。

魏無羨禁不住想，如若他做吐渾國君，在統一四部平定草原之後，也會壓不住蠢蠢欲動起兵中原的欲望吧。畢竟，誰不想自己的子民暢享四季如春芳草鮮美的地域。誰又願意，一輩子與鬥不過的沙塵和耕不出的黃土作伴。

第四日的傍晚，魏無羨的馬車隊伍到達了姑蘇大軍駐紮在南疆邊界線內的大營。正趕上大部隊從邊境返回，最後一波騎兵從他們身側路過。魏無羨示意柳沫停駐讓路，待隊伍全盤通過，馬車才緩緩行至大營入口。

看這架勢，貌似大軍出營，無功而返，不知當下是何形勢。

魏無羨下車，待柳沫出示令牌後，着人安頓了其他人馬，他二人向營地中央緩步而行。這一路，他并未逞強，一直将行進的速度與舒适度控制在他身體能承受的範圍之內。他需要自己的身體維持一個略微争氣的狀态，最後再搏一回。

匆匆回營的大部隊有條不紊地整頓着，形似平靜，但到處籠罩的低氣壓騙不了人。細品，不似嘗到敗仗，但也絕非讨了便宜。不僅如此，魏無羨從沿途射向他的目光中，還品出了一絲複雜與尴尬。

莫非，當下形勢與他有何關聯？魏無羨下意識蹙緊了眉心。

藍忘機治軍頗嚴，私下議論者不多。但這互相示意，一傳十十傳百，欻欻歘越來越多集中到他身上的探究視線，不得不讓人多想。

連他身側的小柳将軍也意識到了異常，幾記警示意味濃厚的冰冷眼刀回過去，壓下了大部分意味不明的眼神。

二人停步在營地正中用于商議軍務的營帳前，門口侍衛遠遠看到柳沫，其中之一小跑着迎了上來。

“小将軍，您可算到了。王爺與柳大人、楚将軍正在議事，我通報一聲，您稍等。”看起來頗為精幹的小侍衛脆聲道，圓溜溜的眼珠子欲蓋彌彰地直往魏無羨身上瞟。

“休得無禮，快去。”柳沫拍了小侍衛腦袋一下，回首朝魏無羨無可奈何地苦笑。今日這是怎麽了，處處透漏着憋屈的詭異，他也一頭霧水。

不大一會兒，小侍衛便通報回返，表情控制不住地古怪，欲言又止道：“軍情緊急，王爺暫時脫不開身。請殿下到他營帳稍事休息，王爺稍後就來。”一句話說得吞吞吐吐，明顯有未盡之言。

魏無羨十分識趣地朝帳邊空地溜達了過去，留下小侍衛向柳沫單獨敘話的空間。

小侍衛邊餘光捎着，邊低聲嘀咕。兩人着實講了好大一會兒，小柳将軍便也繼承了那副古裏古怪的神情，苦着一張臉走了過來。

“殿下，一路辛勞，我先送您到王爺營帳休整。”柳沫盡量克制道。

“不方便吧？随意安置個營帳便好。”魏無羨推脫道。他怎麽可以住在藍忘機的營帳，與他二人均不合宜。于公，戰時前線，主帥身邊不該有身份尴尬之人。于私，他沒把握與那人同處一室不露端倪。

“王爺親自囑咐的，您先歇着，待王爺議事完畢，您二人再行商議可好？”柳沫解釋道。

魏無羨默默嘆了口氣，無奈點頭。也只好如此，人家奉命行事而已，沒必要為難不相幹的人。

藍忘機營帳距離議事大帳不遠，柳沫在身前領路，不多時便到了。

王爺居所門口的侍衛并不比适才軍帳前少，見到柳沫帶人過來，頗為警惕。侍衛長當前一步，将他二人攔了下來。

柳沫上前，朝帶隊的侍衛長低語片刻，又回身，恭敬道：“殿下請進。”

魏無羨在小柳将軍的引路下，頂着門口衆人不善的目光，慢吞吞地踱了進去。

藍忘機的營帳簡潔而素雅，除了一張桌案與一副床榻，便只有角落中幾個坐墊。甫一進入，魏無羨便理解了門外衆人的警惕緣由。室內正中的桌幾上，案牍鋪排得滿滿當當，應是藍忘機在帳中未處理完的軍務，恐怕不乏不便他窺探的內容。

魏無羨尋了個離桌案最遠的角落坐下，溫和而平靜地看着柳沫。

小柳将軍心中有事，本就糾結，現下被看得心神不寧，趕緊低頭道：“殿下，您稍事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嗯。”魏無羨淡聲道。

柳沫心虛地腳底抹油，幾步蹿到帳口，掀起門簾，突然又一咬牙，倏地放下。他轉過頭來，跑回魏無羨面前。

別人什麽立場他不管，但自己該站在王爺與太子這邊。瞬間想明白了，也便不再矯情。

不過，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小柳将軍仍舊斟酌再三。

“殿下，”，他遲疑着開口道：“之前邊疆三部聯合起義出了岔子，赤熊部臨陣倒戈。雖偷襲得手，殺了吐渾國君慕容焱，但讓慕容烮逃走了，還抓了深陷敵營的皇後娘娘。昨夜，慕容烮整頓過後，率軍壓境，我軍迎擊。雖兵力占憂，但迫于形勢，投鼠忌器，無功而返。”

小柳将軍一股腦地交代了他能交代的，留了一半實在沒法說也不該由他來說的。

實際上，慕容烮将姑蘇皇後蘇雪兒作為人質壓到陣前，當着雙方将士的面，以極其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大肆宣洩着狂暴的怨憤與詛咒。最後撂下瘋狂的威脅：想要皇後，可以。三日內，拿王爺家的雲夢太子來換。否則，他不介意讓姑蘇皇後給他軍中所有将領暖床。

這些話，要他如何對魏無羨說出口？

柳沫說完，等了片刻，未等到回複。他試探道：“殿下，您先歇着，我到王爺那複命。”

魏無羨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輕聲道：“辛苦将軍了。”

适才柳沫所說，魏無羨雖有失落，但并未有太多的詫異，與他先前預料出入不大。此番一戰，姑蘇勝算不足五成，皇後以身犯險，實為無奈之舉。

現下，雲夢內亂未平，自身難保，亦無力支援。他能倚仗的，唯有殘軀一副而已。

因而，他并未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哪怕稍稍不忍，與那人透漏只言片語，便鐵定去不成了。

他只能沉默，即使這一趟，會沉默到生命最後一刻。

至于慕容烮拙劣的離間緩兵之計，魏無羨此刻倒并未全盤料到。否則，他該感謝暴躁的狼崽子送他一個如此名正言順的登門之道。

正思索間，營帳外腳步聲響，一人未通報，掀簾而入。

魏無羨一驚，待看清來人不過一個年輕的軍士，又将吊在喉口的心沉了下去。他以為是那人，白白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王爺有請。”年輕的軍士禮數周到，彎腰行禮，不卑不亢道。

魏無羨微微一笑：“請我的非是王爺吧？”

被拆穿謊言，來人并不驚詫，亦未遮掩。漆黑的眼眸徑直望向魏無羨，鎮定道：“那殿下可敢走這一趟？”

“哈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