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三十八隐衷曲尤

鳳羽冠下爍目盯着郁姝,銅鈴圓目張滿血絲,嘴角隐隐冷笑,珠玑重履步步走來,郁姝閃躲不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借着座椅穩住身子。伍田趕在前碎步上去,先跪下叩禮:“小人見過太子。”

“起來。你如何在此?”

“巫祝大人是公子的師妹,公子要我在這裏侍候着。”

“子蘭倒很心善,只怕他不知道這個師妹……哼!你先下去吧!”

“這……是!”伍田遲疑了一下,飛快看了郁姝一眼,真的轉身離去了。門口守着的是太子橫的兩名仆尹。

郁姝強按下心頭疑懼,拉了珞珞俯身行禮道:“郁姝見過太子。”太子橫哼了一聲,掃一眼她身後的珞珞,看她年紀尚小,不以為意,忽一下捏住郁姝的下巴,陰笑道:“郁姝如今怎麽這麽有禮了?你真是那個野丫頭?”

“啪”珞珞一巴掌打在太子橫手上,脆聲道:“非禮勿動!”

太子橫摸摸還挺疼的手,瞪着珞珞,一旁的侍從一把抽出劍道:“好大的膽子!”郁姝忙抱緊珞珞,急道:“太子,請饒恕珞珞,她年幼無知,生在鄉野,也不懂規矩,請太子恕罪!”

那侍從等着太子下令,橫擡手要他退下,冷笑道:“不懂規矩?看來和你倒頗相似啊,長得很美,是不是也和你這個妖女一樣野蠻歹毒?不如趁早殺了以免後患!”郁姝面如土色,咬唇不語。珞珞怒道:“你想殺我?你可知道我是誰?”郁姝急忙制止珞珞,搶先對太子橫道:“珞珞胡言亂語,郁姝當年魯蠻不知深淺,請太子恕罪!”

“恕罪?你差點要了我的命!如今還敢入宮來,靈均大人如果知道你是有心要害我,會不會贊成我的意見将所有妖異都處死呢?”

郁姝大恐。她怕的不僅是先生知道此事,更怕的是會牽連到子蘭。

珞珞不知二人在說些什麽,掙脫了郁姝的拉扯,大聲說道:“竟敢惹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跳起要沖過去,不想只跑出一步,身子沉重落下來,郁姝撲過來一把抱緊她後退,牢牢不肯松開。珞珞發覺自己靈力難使,驚異不已,扭得更加厲害。

太子橫見她意欲攻擊,大怒,過來就是一巴掌,郁姝忙将珞珞摟進懷中一躲,那巴掌從她額上刮過去,生将一環發髻扯散,太子橫恨恨不休,甩掉手上纏着的一绺頭發。郁姝額角立時紅腫起來,她沒作聲。珞珞可忍不住,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淚水一湧,就要發作,郁姝卻箍住她不放,仿佛把所有的委屈恥辱都化成了死力,珞珞掙也掙不開。然而郁姝只覺得懷中炙熱,知道不好,珞珞要變身了。

“站住!啊……烏曜大人,太子在裏面。”

“怎麽,我不能進去嗎?”烏曜聲音裏有不曾聽過的威嚴。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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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才落,烏曜便闖了進來,太子欲斥怒,又不願與他交惡,又咽不下這口氣,臉色依舊難看,恨恨沒有說話。烏曜走到他旁邊,躬身行禮道:“太子,靈曜冒昧了,我師妹與珞珞如有不敬,還請太子見諒。”

“這豈是不敬?她們竟想攻擊……”身邊近侍茍侖越禮插嘴,烏曜冷冷一瞪,那人後半句話不由縮回去。烏曜雖無官職,然而靈巫位比執圭之爵,更不用說他乃是靈均大弟子,觀氏之後裔巫師女瑤之子的身份。

烏曜道:“若是她們做了無禮的事,不如禀告大王,秉公處理。我先生也自會責罰,太子以為如何?”

太子橫雖跋扈驕橫,然身處宮廷,也知取事輕重。靈均當然不會徇私,可是是他跑來這偏閣找郁姝,追查起來只怕扯出許多麻煩。然而,怎麽可能要他說就此罷休?

僵持之際,閣外一聲輕呼,子蘭突然進來,驚道:“這是……”

他幾步走到狼狽不堪的郁姝前面,看了幾眼迅速轉身,绛衣遮住太子視線,俯身一拜:“子蘭見過太子,不知兄長竟也在此,子蘭失禮了。”

太子橫點個頭,來人是子蘭,他有些尴尬。

而郁姝見烏曜子蘭都來了,心下略安。子蘭背對她二人,一股涼香拂來,懷裏的珞珞倒似安靜了一些,身子停止變化。烏曜過來察看她們是否受傷,那珞珞看見烏曜,嘴向下一彎,嚎啕大哭。

“咳,子蘭,為兄只是路過來看看,誰知那個珞珞……”

“太子,珞珞頑皮任性,女媭大人命她來時曾要我們多管教監督她,此事我們一定會告訴先生,請他責罰珞珞。”子蘭繃着臉先說道。

“哦,也不必過于嚴苛,畢竟是旦節。”太子橫假意道,又掃一眼郁姝,郁姝含悲咬牙伏首道:“郁姝無禮,太子恕罪。”

“罷了!”太子橫知道此時也不能再糾纏下去,他篤定郁姝會替他圓謊,便對子蘭敷衍兩句,匆匆走了。

子蘭冷眼看他離開,叫出伍田吩咐了幾句,伍田忙應聲下去。他轉過身來,眼前珞珞摟着烏曜大哭,烏曜只好哄她;而一旁郁姝頭發淩亂,額角有血,眼睛也紅腫,身子猶在發抖,她不肯哭出來,竭力壓抑着內心的屈辱與恐懼,人竟似要昏厥過去。

子蘭臉色鐵青,把手中璧玉遞給烏曜,讓他放入珞珞懷裏鎮靜防止珞珞變化。而後抱起郁姝,與抱起珞珞的烏曜,一前一後出了宮,坐上伍田命人備好的馬車。

一路馬車飛馳,車中無語。

“先生,不,不是,我不想……我沒有,我沒有……子蘭,救我……”郁姝躺在床上,昏迷中說着胡話。“我在這裏。”子蘭緊緊握住她的手,坐在床前。

烏曜坐在一邊暗自驚異,他與郁姝相處一年,見過郁姝多麽的小心多慮,溫順乖巧,顧全忍辱,也見她擔心子蘭而痛哭,沒有見過郁姝這樣的惶遽昏亂;而子蘭的表情也是可怖,他似乎在壓制心頭的憤怒與痛苦,控制力已到了盡頭。

郁姝懷裏放了靈均留給子蘭的植諸香囊,在香氣的熏繞下,郁姝慢慢地平靜下來,睡着了。

另一邊,珞珞握着璧玉,耗神費力之後也睡着了。那良玉有靜神鎮邪驅異之效,王宮乃保衛重地。是以都城本來就沒有妖獸敢進入,而宮殿八方還供上了冷玉守護。珞珞雖為玄狐,終是異獸,靈力消減不能施展。

子蘭默默為郁姝掖好被子,出了內室。屋內燥熱,他來回走了幾步,沖出屋子到了後院。一時無處宣洩,劍眉寒豎,猛然抽出劍來,旋身一陣勁劈,那堆得極高已凍硬的雪塊被斬碎飛濺,紛揚如霰,墜落有聲。

子蘭劍鋒一轉,劍首指向後門響處,烏曜站在那裏,看着紛落冰塊中怒氣逼人的子蘭,靜默無言。朔風嘯過,子蘭垂下劍,插回劍鞘。微微喘息了幾下,眼中怒火收斂,熄滅,轉冷凝結成冰。

他走到烏曜身邊,望向寒雪梅林,說道:“你現在明白了?我曾說我要掌權楚國,你知道為什麽?因為在這個世間,你不掌控別人,別人就會掌控你!你想要息事寧人,別人就得寸進尺,我現在忍下這口氣,将來定叫那些辱我之人加倍償還!”

郁姝在幽幽香氣裏做了個夢,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以為那個在院角悄然生長的她,只是和自己長得相近。

她還是一株茜草,綠葉婆娑裏,她自由地用人的眼睛看天地,用人的方式說話。在她面前坐在椅中那個瘦小靜郁的子蘭,小臉白如清玉,秀眼黑亮深幽,總是沉默,手裏拿着一卷書看,偶爾也經不住她的叫嚷,将目光移向她說上幾句話。

她喜歡說,他靜靜聽。他身下的影子從西邊拉長,再漸漸縮短,最後縮到他腳底下。她那時不懂人是受不住這麽強這麽久的光照的,她只知道歡喜——即使先生不在,她也不是孤零零一個。

她還不能行動,所以子蘭一直靠仆役擡來擡去,她也不奇怪。他也要學走路,但是他走得還沒有自己穩當,走不了幾步人就摔下去,走得全身是汗,嘴唇發白。但是她想出去玩,他就一直陪着她,聽她的驚奇,她的胡言亂語。

她想他和先生是她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

其實她不喜歡那個處處有高梁巨柱的王宮,子蘭一定也不喜歡,但他必須回去,是誰逼着他呢?她要陪着他。她知道了自己和人不一樣,有小小的靈力,她覺着先生不在,自己可以保護他。

郁姝站在一邊,看着那小小的自己,滿眼無畏,天真爛漫。她想要阻止她的無知傻氣,然而看着孱弱瘦小的子蘭,素衣清郁,眼底滿是落寞孤寂,沉默着接受所有的冷落欺淩,她才确定,無論可以選擇多少次,當她以為子蘭真會被傷害,任由之後煎熬折磨千回百轉,她都會這麽做。

後悔而義無反顧,痛苦而心甘情願。

“太子真的是要害你?”烏曜聽子蘭說着,問道,“當時的你,對他有什麽威脅呢?”

子蘭臉色愈發陰郁,他似乎不能啓齒,許久之後方道:“他即将被封為太子,不可一世,就算沒有威脅,也未必肯放過我。事實上那些言語的欺辱,我并不當一回事,然對母親而言,他成為太子,對我構成了威脅。”

太子惡言冷語的譏諷,子蘭沒有任何反應;然而鄭夫人含悲凄怨的神情和訴說,讓她知道子蘭在宮中備遇不公,全是因為那個太子。她不懂何以太子會欺負子蘭,可是她讨厭太子看子蘭的眼神;他像對待那些跟在自己身後的女人男人那樣,捏住子蘭的下巴;她讨厭他對子蘭說話時的笑,比爬到綠葉上的蒼蠅更惡心。

她記得夫人的囑咐,不能連累子蘭。她沒有立刻對付他,等他走到附近的花園裏,她偷偷跟上去,想折斷他的手腳。那一定很痛,像她的枝葉被風雨摧折一樣,即使後來會長好,可是會痛很久,這樣他得了教訓,也不能欺負子蘭。

“郁姝怎麽這麽糊塗?”烏曜聽着不妙,郁姝竟為了替子蘭出氣,要殺太子。無論成功失敗,郁姝都在劫難逃,何況宮內靈禁之地,有良玉鎮神,郁姝就算有靈力也使不出來。

“她那時的性子,就和珞珞相似。你以為她是見了太子怕成這樣?她是擔心珞珞重蹈覆轍!”子蘭的眼神蒼涼,他一見着珞珞,就想起那時候的郁姝,怕她勾起郁姝的痛苦。可是大家都喜歡珞珞留下,郁姝似乎也歡欣不已,他才未有異議。

此次進宮,他猜想太子又見到郁姝不會善罷甘休,特意命了伍田守候以防萬一,之前又與烏曜說好早些去照應。誰知他才把母親送回宮,伍田就匆匆來禀報出了事。這太子竟敢在宮內下手。子蘭不知他是狂妄還是愚蠢。

“幸虧你那個侍從機靈,就近先通知了我,唉……”烏曜嘆道,“你說重蹈覆轍是什麽意思?郁姝以前的性子和現在不一樣,就是因為這嗎?”

她沒能折斷太子的手腳——也許應該慶幸如此。太子大怒之際,将手無反抗之力的她帶回宮,橫加折磨。幸虧夫人及時趕來。

而她沒有時間為自己悲苦,受鞭刑遍體鱗傷,或者險遭侮辱,都沒接下來聽到的話更讓她恐懼。

“郁姝,你這個傻孩子,你刺殺未來的太子,這是誅族大罪!你想告訴別人太子要傷害子蘭?就算子蘭受侮辱,這也比不得傷太子的罪大啊!是,我知道你是不怕,難道你想害了子蘭和靈均大人嗎?你與子蘭形影不離,都是靈均的弟子,即使你說不是他們指使,誰會相信?”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來人的事情不是可以用她知道的最簡單的方法解決。一句無意的話,會審出許多含義;一個單純的動作,會牽連衆多無辜。何況她真是蓄意謀害?

“你先生期待如上古萬靈平等共處,好不容易大王已同意積極維持古風,人與靈同有祭祀資格。現在卻發生這樣的事!靈均大人的心血就要白費了!我不該向你道出實情,害你如此沖動。先生出門前還将你托付于我,我……”

她想,不怪夫人,是自己不懂事,更不可以害了先生與子蘭,只要能挽回,她願意做任何事。

任何事。

“事實上,太子對此事也不敢聲張,他并未受傷;又将封為太子,而在宮內想侮辱郁姝,這已犯了禁忌。”

自纣王與狐靈勾結亡國之後,王室諸侯都有這樣的禁忌,繼位者絕不能與靈者有通。後來人類與五靈的相處本來就逐步減少,甚至連一般百姓也少有再與靈者通婚。

“母親更有他其他把柄在手。而且,無論如何,先生在當時也是支持立長為太子,壓制陷害先生,于他沒有絲毫好處。就算他不知道這一點,南夫人也很清楚。”

“這樣說來,你母親……”烏曜早看出鄭夫人不尋常,子蘭說得簡單,然而這件事只怕就是她有意唆使,她真想打擊太子,不需要借助郁姝。那麽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夫人說,她有辦法讓太子不陷害子蘭與先生,可是要他完全幹休,她必須自懲謝罪。她想是不是要她死去呢?夫人說要她獻出靈珠,南夫人有病,也許用靈珠治好了太子之母的病,太子會不再追究。

靈珠,先生說過那即是她的魂魄,積千萬年天地日月精華,讓她修成了人。所有生靈都有靈珠,即使化生,也是因了靈珠的存在。沒有了靈珠,她會是什麽?

吐出靈珠,同于剔肉剜骨,但是她的心更痛。

她多想再見一見子蘭,見一見先生,可是她什麽也不能告訴他們,她會忍不住說出一切吧?不,那就不見,她不能害了他們。她想,自己什麽也做不了,那,就把這當做保護他們能做的最後一點事。

烏曜不寒而栗,子蘭的神色也陰冷。

“幸虧我及時趕去。郁姝已昏迷,靈珠将要脫離人身,我只好哀求母親用靈力幫她把靈珠運還體內。”

“夫人肯這樣做嗎?”

子蘭沉默。她當然不肯,她說保住郁姝,就會觸怒太子橫,即使現在可以用把柄約制,将來他繼位為王,他們所有人都逃不出他的迫害。

子蘭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郁姝的身體在變輕,臉漸漸模糊。永遠不會有人像她一樣為自己去死,而他要她活着,吵鬧,嬉笑,頑皮,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我答應,我保證,我會勝過橫,我會是楚王!”子蘭一字一頓,說出了母親要聽的話。

宮殿裏旋起大風,所有的陶木銅器瞬間碎裂迸炸,刺痛在子蘭腿中擴散,而銳利的破裂聲,被風吞噬,幔帳飛卷,猶如漫天陰雲。

“啪!”烏曜一掌擊向門柱,“夫人她……竟是你母親逼你……”

“不,是我自己想這麽做。”子蘭反而平靜了,“太子是什麽樣的人你見過了,就算沒有郁姝之事,我們就能平安過下去嗎?母親做的,不過是讓我把這樣的想法提前罷了。我憑什麽受制于那樣的人?先生一心想實現上古時萬靈和諧的夢想,如果是我即位,這一切又有何難?他卻拘泥于古訓,長子,哼!”

烏曜想起來,忙問:“師父知道嗎?”

“這事若被先生知道,他必定又陷于左右為難境地,由母親來說原委,只是大略說郁姝不懂宮規,曾對太子無禮,是以不能再入宮。先生便去向太子賠罪,并未再細問。”

“師父他一直是支持太子橫?”

“如今朝中分為三派,一類是母親扶植勢力,比較隐微;一類則支持太子橫,只是此次昭屬等人主戰失利,想來太子也知形勢堪憂;另一類則是不急于或不樂于參與此事,先生便在其中,還有陳轸,令尹昭陽等。太子亦知先生是主張立長,所以他不會為了郁姝的事得罪先生,反而急于籠絡。那南夫人今日也來了便可知。”

“原來如此。”

烏曜不相信心思細密的師父會不再追查,但師父确實不希望子蘭參與政事。也許他已知子蘭與郁姝的不得已,為他們留了餘地。他不計較子蘭的異心,是不是也是因此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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