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五十九行子不易

夜色昏暗,一隊人馬如游靈,幽然穿過層錯的灌木,往灰白的路徑盡頭馳去,那裏就是湯湯陂水。

及膝高的亂草叢,森然如黑霧朦朦,一片死寂。隊伍迅速掠過去。未及走到河畔,草叢兩側躍起十來個黑影,看不清身貌,唯有強弩上的箭镞劃過白光,一道道利光嗖嗖射向隊伍,中箭人馬紛紛倒地,中間保護的馬車沖出箭影,來到河畔,兩匹馬猝然嘶鳴,被強行停下。只見河邊幾具屍體,岸旁一艘被鑿沉的船,半截船身已沒在水下。

馬車立刻轉向,車中傳來念咒聲,仿佛注入了力量,兩匹馬奮然沖破十來人的圍攻,沿着河水向前駛去。

天色漸漸亮了,看得清馬車的樣子,帷幕緊閉,不時傳來低低的咒語,伴随着壓抑不住的咳聲,那兩匹馬中了數箭,箭杆亦被血染紅了,噴出的血流沿路灑落,而馬蹄“塔塔”,如風馳電掣,越跑越快,不見任何疲态。

馬車駛入一道峽谷,剛剛進入,一道紅光劈開前路,緊接着兩坡亂石滾下來,瞬間疊高。奔馬依舊向前猛沖,聽得車內一聲急呵,馬突然止住腳步,轉眼卻四腿一軟,齊齊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烏曜乘着白夜,自空中落下,見兩匹馬死前連呻吟都沒有,唯兩目翻白,口中湧出幾團白沫,再由那一身血來看,怕早已死了,卻被這張儀咒語驅動跑到這裏,連子蘭布下的騎兵也追不上,暗暗驚異。

馬車搖搖晃晃,似要散架,車中傳出一陣激烈的咳嗽,頓了頓聲,卻笑道:“守護終究不同一般啊,還是沒有逃得出去。”

烏曜也笑道:“大人厲害,狡兔三窟,我們兵分幾路,才算截住大人。請大人自己出來吧。”

“公子早就派人搜過,戒指我入宮之前已放他處,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條件。”張儀掀開簾子,正襟危坐,車內陰暗,他臉色略有些蒼白。

烏曜撇撇嘴,嗤笑道:“縱橫士都是這樣,什麽事一開口就是分析辯論,列起條款來沒完沒了。可惜我只許自己話多,最煩別人話多,你把戒指交出來再說。”

“在下又來楚國,自知羊入虎口,怎會不作安排?”張儀輕輕一笑,道,“不過,畢竟戒指在巫師手中會更有威力,在下也是無奈之下,才另托他人。若你們欲成就大事,在下雖只雕蟲小技,也可傾力相助,如何?”

“休聽他巧舌如簧!”子蘭與阖亂從另一個方向趕到,冷冷道,“你已是強弩之末,就算逃出去,也不見得能在秦國安身,還敢談什麽條件?你拿這些話多番欺惑我父王與母後,還想騙得了我?”

張儀勾起嘴角,胡須随之一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何人能跳出這個‘利’字?在下不是第一次與你說到合作,可見心誠,為何公子不肯相信呢?”

“閣下屢次三番愚弄楚國的本事,令子蘭望而卻步。”子蘭輕哼了一聲。

張儀道:“在下卻不曾欺騙過公子。我曾說公子出師必有難得收獲,此話可印證了?”

烏曜警惕起來,子蘭的事張儀似乎一直有所了解,他可以早告知子蘭真相,卻一直不說,難道真的想利用子蘭如今的地位與他合作?

子蘭淡淡答道:“模棱兩可的話,我不想再聽。你知當前境況,真欲合作,便把戒指先交來,我放你生路,你沒有條件與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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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嘆了嘆氣:“唉!靈均,你算得好啊……”屈指一彈,毅然再次念咒。

子蘭看他不答,将手一擡,以靈光打破馬車,張儀飛身躍下,踉跄幾步才站定,将手按住腹部,嘴角帶着血,繼續念咒。

烏曜也揮出赤光繩索要鎖住張儀,被他挪身避開,再要動手,子蘭朝他身後射出靈光,道:“小心!”一個怪物爬至半坡,自空中向烏曜撲來,被子蘭一下擊落,掉下去四分五裂,是一只野獸的殘骸,斷成幾塊,腐肉殘骨,臭不可聞。

兩人方發覺,峽谷四面不知道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包圍而來。許多黑影爬動,從谷下,山間,甚至地底鑽出,細看是或幹癟或腐爛的獸的屍骸。有的大張黑口,噴吐着屍霧。一時之間,谷中惡臭難當。

這是什麽法術?兩人掩鼻,被惡霧熏得頭昏眼眩。看那念咒的張儀,盤腿而坐,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臉色越發蒼白,額頭流汗,腹部滲着血。那些獸禽,從四面八方向子蘭烏曜靠近。

“牧摯!”“捷岸!沓舉”兩人喚出守護,自己避飛到高處。

但見下方無聲激戰着。沓舉投石,捷岸沖撞,牧摯扇起旋風,張開利爪;而那些獸骸并沒有知覺,前仆後繼,被守護獸擊倒便碎裂,騰起灰霧,惡臭濃溢上漂。而張儀的身影被淹沒其中。

子蘭皺眉道:“這張儀狡猾,會不會趁機跑了?”兩人欲下去看看,剛飛低一點,一只拍打着殘翼的猛禽從坡的側面襲來,兩人被熏得有些遲鈍,而那惡禽來勢又突然,不及反應,阖亂仰身擡爪一擊,惡禽被拍碎,碎塊四濺。

兩道靈光迅速裹住二人,碎塊在子蘭身前彈開,毒霧煙散。

子蘭以為是烏曜,烏曜左右張望,驚喜道:“師父!”

竟是靈均駕着蓬岚趕來了。晨雲卷舒,錦衣長袍在風中鼓蕩,靈均臉色凝重,一縷黑發散在額前,眼底隐含着震驚,将長袖向那下方濃霧一揮,怒道:“張儀,你對小輩竟使出這麽毒辣的手段!”

靈光鋪過,罩住整個山谷,曉風拂掠,靈音随之而起,和緩舒揚,有如靜夜悠琴的安撫,催人欲眠。三只守護獸飛出靈光,很快隐身消逝。花香彌滿,驅散了惡臭,餘音輕妙,回環低歇。靈均這才收起靈力,來到二人身邊。

烏曜和子蘭再看那谷底,破碎烏黑的殘骸到處都是,而張儀不見蹤影,怪不得剛才不做聲。

“師父,張儀跑了?”烏曜叫道。子蘭恨恨不已,欲追不得。

“我知道,不必擔心。”靈均示意他們一起飛出峽谷,“現在最要緊的是你們,我擔心你們中了屍毒。”到了谷外河畔落下,替他們診了脈,以靈力安撫,兩人不再覺得頭暈惡心,這才放心,露出一絲笑容道:“好在你們也很小心,然而久在那裏不離開,還是輕微有害,回去後需得熬些清毒藥草喝了。”

烏曜趕忙點頭,靈均轉而臉又一繃,嚴厲道:“你們竟然私自行動!我得知蘆呈回去,就想到你們可能莽撞,若他在,不會讓你們這麽冒險。烏曜,你可是師兄,做事三思而後行!出師之後,按理我不該再像小時候管你罰你,你可要自省!”

好久不見師父生氣了,還是這麽生氣,烏曜諾諾應着,低頭朝子蘭翻白眼,心想,又是我又是我,和郁姝偷着出去挨罵的是我,跟子蘭出來挨罵的還是我,當師兄有什麽好處!他斜眼看子蘭,卻發現他也在瞪自己,一臉不甘之色。

趁靈均吩咐守護去掩埋谷中屍骸,以防毒氣傷人的機會,他踢一腳子蘭,道:“你還瞪我,我就知道你那個怪脾氣,覺得師父罵我是對我親熱,故意冷落你是吧,你有病!”

白衣上一個髒腳印,子蘭幾乎氣昏,握拳欲還擊,先生走了回來,對他道:“子蘭,你夜出王宮,若被發現可是大錯,如今大王厚愛你,以後萬不可如此沒有考慮。一會回去喝了藥再同我入宮,就說你來接我而提前出城。”

子蘭縮回手,沉默了一會,道:“是,先生。”烏曜得意扮個鬼臉,暗想師父還是疼自己的,來的正是時候。

路上靈均說到張儀的法術,他濫化陰陽,借死回生,都是違神逆道之術。是張儀秉承鬼谷子傳下的法術自己試煉的。那些被操縱的腐屍含有惡毒,沾身人即亡,張儀居然會對他們兩個十五六歲的晚輩用這樣惡毒的法術。他自身已難保,這麽做又是為了誰?

“行這樣的詭術必會折壽,那這張儀也是不要命了。”烏曜感慨。

靈均道:“我在路上得到一則消息,秦王已薨,太子蕩即位。”

子蘭與烏曜皆是一驚。

“想必消息很快到都城,我們回宮奏請大王即刻下令追捕張儀,新王與衆臣向來不容他,他在秦國進退不得,只能離開;其他地方也難容身,那魏國是他本國,又兼任宰相,他多半只能去那裏,我們再做計較。”

烏曜沖子蘭一笑。師父話不說完,意思卻明了,魏國內哄不定,人心惶惶,張儀也做不了大事,暫不足為慮。不費一兵一卒束人手腳,師父算計得好,姜還是老的辣啊。

靈均回來之後,大王經他提醒方如大夢初醒,急令追捕張儀。緊接着便是商議楚秦聯姻大事,靈均與昭陽建議先賀新王再觀秦意,大王采納。最後就是布置子蘭封邑之禮。

“郁姝,你要離開都城?”

靈均放下羹匙,驚訝地看着站在案前的郁姝。赴齊回來,郁姝似乎消瘦了,下巴秀尖,長睫微垂,雙眸婉約靈動,輕抿着嘴,那神情楚楚堪憐。靈均心裏一嘆,這個他看做女兒一樣乖巧溫順的女娃兒,不知不覺在人間已長大。

回楚後日日忙碌,隐覺她郁郁不樂也無暇多問,今日特意向朝廷告了休沐,明日在家。不料趁郁姝侍他用飯之際,才問了幾句,郁姝就吞吞吐吐說出了這個意思。

看她被自己問得雙眼一紅,就要落下淚來。靈均再嘆一口氣,問道:“你可是為了子蘭?楚秦聯姻的事已緩,這怪不得子蘭,是我沒有為你們做好打算……”他請大王延議聯姻一事,又何嘗沒有為了她與子蘭的私心。

郁姝聽先生此語,心裏一酸,先生知她心事,竟不怪她。然而說不出什麽,只好拼命搖頭。靈均起身到她面前,替她拭去眼淚,道:“那麽你為了什麽,一定要離開?”

郁姝低了頭,手握着食盤,半晌問道:“先生,為何,為何不能告訴子蘭他身世?若是那樣,子蘭也不會執意從政……”她自知這話說得不近人情,子蘭知道真相,定然傷心,十多年來認定的父王母後不是親生父母,任誰也接受不了。然而她也很清楚,論起感情來,子蘭似乎更在意先生,先生對子蘭更不必說。她有時甚至會想,若子蘭是先生的孩子該多好。先生費力隐瞞,又不許子蘭參與政事,寧可子蘭誤會他,卻又是為何?

靈均撫一撫她的頭,沉默良久,道:“為了,讓子蘭留在大王身邊。”

郁姝驚詫地擡頭。

“我希望子蘭能盡心幫助大王。”靈均徐徐起身,踱至窗前。“郁姝,大王亦是靈巫,然而十多年前靈力突然消失了,那時,子蘭降生。”

靈均也是後來才知道楚王對女瑤之子如此憎恨的原因,他認為此子不祥,而随後鄭袖請求靈均以女瑤之子假充自己所生,楚王對這個孩子也不喜,尤其是發現子蘭有腿疾。

在多番嘗試失敗後,楚王心生疑忌,靈力喪失也許意味着王位不正,他漸漸疏遠靈均,打壓王室貴裔,防止更多人知道自己靈力消失的秘密。而子蘭有靈力,至少能讓楚王相信,自己一脈靈力沒有斷竭。

秦詛楚血祭之後,楚內民心惶惶,對大王天授靈力竟不能阻止秦的詛咒而憤慨。靈均此時趕回來,社祭神降,子蘭舍身救楚王,正與靈均之前為大王占蔔的結果,子蘭順利出師是瑞兆相應。

這令楚王對子蘭另眼相看,此次大肆為子蘭封邑可見其心。他期望如子蘭腿疾能愈一樣,随之而來便是自己的靈力恢複。

“我未對大王說出子蘭腿疾真相,亦不能确定大王靈力能夠恢複,但是,一國之君,重要的是德行,不是靈力。子蘭留在大王身邊,能讓大王多一點信心,而我更希望的,是子蘭能盡其所能,為王效力。”靈均說完,又嘆一嘆,“郁姝,你會不會怪我自私?”

郁姝明白了先生的苦心,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為了楚國,何來自私?”

靈均再欲說話,又停了一停,走到門口,道:“烏曜,你站在外面做什麽?”

一陣寂靜,接着門被打開,烏曜捧一捆竹簡,可憐兮兮道:“師父,我罰抄完了,特來給你檢查。”

靈均不接那竹簡,只道:“進來。這段時間你為了這個秘密也受罪不少,功過可抵。方才的話你也記住了。”

“是。”烏曜揉着手,笑嘻嘻應着。轉眼又看郁姝,稍一皺眉:“郁姝,你和師父說些什麽?”

郁姝本在一旁思忖着,久久不語。先生的一番話令她心思更堅定,聽烏曜一問,便跪下道:“先生,我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一些能做的事。”

靈均看她堅決,想她心裏有苦,也不勉強多問,扶起她,摸着她的頭,愧疚道:“郁姝,我為了私心把你從昆侖帶到人間來,讓你吃了那麽多苦,如今更委屈你……是我對不起你。你若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也好。我會好生安排,你若想回來,随時回來。”

“郁姝,你真要走?”烏曜一驚,失聲道。

郁姝聽先生這番話,又看看怔住的烏曜,眼淚便如泉湧,哽咽着抱住先生,道:“郁姝不孝,不能留在先生身邊服侍……”

靈均也幾欲落淚,他沒料到,自己猶疑造成的牽牽絆絆許多事,最先要犧牲的,是郁姝的真情。他輕輕抱着這柔弱的孩子,悲哀地揮揮手,要震驚的烏曜不得多言。

窗外一輪殘月,照得四下冷靜,竹林飒飒,屋內郁姝的哭泣便也淹沒在這風葉聲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好像忘了說,休沐就是休假,古代官員休假趕緊洗澡洗頭,因而稱休沐。到漢代就有了固定的休沐日,就是咱們周末的意思啦。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原話出自《史記》,不過“天下熙熙”之句,姜子牙的《六韬》裏有,沒看過。估計的話,古代這些話也是互相引用引申。比較通俗的,還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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