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六十五捕蟬黃雀

烏曜在城裏自由游玩了兩日,更感到這裏的呆悶。原以為是內亂甫定,禁戒嚴厲而人人自危,然而閑逛之後發現,秦人本就如此。不茍言笑,也不議論國事,他只聽到幾個商人提到兩句楚使來秦的事,見路過的人多就都噤聲了;勞作也像拼命,就如那辛苦的不是自己;極守各種禁規,不敢越雷池一步,晡時行人就匆匆往回趕,日入後,天漸漸黑了,不到黃昏,街上什麽人也沒有。

那些禮尹與小官忙着準備返楚禮事,子蘭呢,在來秦第三日開始,每日就有樗裏疾國事議畢,早早派人來接了他,與秦國官員偕同游歷酬對。這左丞相有心與子蘭結交,也因這次聯姻的秦女就是其女,指望照顧一二。

這麽一人逛了兩日就沒意思了,所以第三日他早早回到驿館。驿館守衛已認得他了,也沒多盤問,才進中門,一個小仆在旁邊探頭探腦,一轉身差點撞上。那小仆尖叫了一聲,又慌忙捂着嘴,瞪了烏曜一眼,往楚使住處走去。

烏曜撇了撇嘴,趕上前攔住了,道:“這、這位大人是要往哪、哪裏去啊,那那是我楚使大人的地方呀。”小仆先一愣,看看自己身上的粗舊衣裳,好笑道:“你叫我大人?”

又看烏曜傻愣愣點點頭,哼了一哼,道:“原來你是楚人,看你也不過是個奴仆,穿得這麽随意,是禮尹大人的手下?”烏曜點點頭,又搖搖頭。

小仆不耐煩道:“到底是不是啊?算了,我問你,你們那個楚公子,就是邑君,在哪間住?你可見過?”

烏曜暗想,呵,原來是打探子蘭的,繼續作憨傻樣子,猶豫道:“邑君不、不在啊,出去了,和丞相大人……”

“廢話!我當然知道,我只問你,他長什麽樣子?太子橫呢?和他長得可相像?”小仆細眉一挑,小嘴一撇,板着臉叉着腰,腰綴上一個精美的金牌跟着他動作搖晃。

烏曜暗自好笑,搗蒜一樣點頭:“我們邑君,好看,比你還要好看……”

“胡說,我是……誰要你拿我來比!”小仆氣急敗壞,竟跺起腳來,身後有兵士巡過,烏曜掏出令牌來,兵士轉向小仆,小仆拎起腰上金牌一舉,上面是個“相”字,兵士便走開了。

這小仆冷靜下來,神情端正,壓粗了聲音道:“你不要到處亂說,我只是為驿館館令送信路過,随便問問,若是胡說,我大秦律令,割舌!”他吓唬烏曜幾句,就一步步退出門去。

烏曜好不容易找到解悶的事,哪能輕易放過。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女子,看她舉止和那金制令牌,她多半是丞相府的女侍,鬼鬼祟祟打聽子蘭的事,他不問清楚還不放心呢。

于是單手一拎她後領,那女侍臉漲得通紅,用力掙脫他的手,轉過身眼裏兇光和淚水一起閃爍,嘴裏還不饒人:“你亂動什麽,小心我家主君砍掉你的手!”

“對不住對不住!你問的事我還沒說完咧,我,我是邑君侍衛啊,你看我可厲害,邑君都是我來護衛!”烏曜靈機一動,抽出那把短劍來揮舞幾下,擺出幾個勇猛的姿勢。秦人不得私自攜帶武器,然而子蘭勸他一人出外帶着也好,有令牌掩護,沒有人搜查。

“邑君身邊的人?”女侍狐疑地打量烏曜,又自己解釋道,“也是呢,看你模樣,倒像先武王所喜歡的那些武士。”

烏曜在宜陽潛到秦軍處見過那些猛士,自覺比他們還是英俊講究一些,被這麽個小丫頭這麽說,有些氣悶,又想到自己是易了容,才笑呵呵收了劍,道:“大人要知道什麽?這裏人都不和我說話,看大人好仁義,我帶大人見見我家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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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侍被烏曜這憨憨傻傻的樣子蒙混了,以為這真是個沒什麽腦子的侍從,也是一心要套他的話,就拉他到角落僻靜處,換了笑臉道:“見你家主公就不用了,你就說說吧,我家女……我聽我家主君說你家大人儀表出衆,氣質不凡,他兄長,就是太子橫,可與他一樣?”

烏曜猜到是那樗裏疾的女公子為了聯姻的事來打聽了,他正覺得秦人死板,這就蹦出個不一樣的,看來這女公子在家是極受疼愛,驕縱慣了的。于是說道:“我家邑君是極好看的,太子只比邑君要威武一些。”

“那就行了!男人嘛,自然要威武勇敢些好,只是生得好看有什麽好的。”她揮起小手打斷烏曜的話,“我再問你,太子有多高?可是個胖子?有什麽惡疾麽?”

烏曜被她一連串問話問住,一一答下來,實在好笑。

“還有,太子可是個重女色的?”

“是吧……不,不知道。”這可不能照實答。

“哼!男子還有不好色的麽?”女侍不滿意了,烏曜也不滿意,男人好色天經地義,再說你知道還哼個什麽?

“那,再問你,他可賢明?可勤勉?将來可是個好國君?”

烏曜無言,這小丫頭還真挑剔,難道不是了還能反悔不成?

女侍見他久久不答,哼了一聲,道:“果然,這太子就不怎麽樣。我家女師說了,楚人最懶惰散漫,有祖先傳下的富饒疆土卻不知珍惜,貪享安逸,得過且過……”她說到這裏,意識到不應該,小心瞥了烏曜一眼,怕他生氣,烏曜卻還在“嗯嗯”點頭,他倒不是裝傻,實在是不覺得那幾句話有什麽不好。

“罷了,沒有廉恥心,問你也無用,我再找別人。”女侍氣惱他滿不在乎的樣子,轉身就走。沒幾步,側門起了喧響,烏曜一看,是子蘭今日早早回來了,身旁也沒有秦使等人陪同,只有戚英随後。他欲迎上去,卻看那女侍僵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上前湊過臉去一看,果不出所料,她一雙眼珠錯也不錯地看着前面,剛才說個不停的紅潤小嘴微張,右手手背慢慢按在唇上,不知是吓住了還是癡住了。

烏曜在心裏嘆道,又是一個被子蘭迷住了的。

子蘭一進門就看到那小仆,有些生疑,因烏曜在她身後跟着,本沒有當回事,哪知那小仆呆立不動,他有事要與烏曜說,便問道:“你是何人?”朝這人走來,那人卻又突然清醒了般,臉霎時通紅,匆匆行個禮,錯身跑了出去。

子蘭沉下臉,膽敢有人如此無禮。戚英就要追她回來,烏曜忙道:“讓她走,沒事。”

“是你惹來的?”子蘭皺眉,不知烏曜又搗了什麽鬼。因明日秦王令他入宮,他借口早些準備回來清靜一下,婉拒了幾位秦官相送,沒想到一進門就碰到怪事,一個女人竟敢扮男裝闖入驿館裏來。

烏曜同二人進門,邊不平道:“子蘭你惹了事還賴在我身上,分明是你一笑動鹹陽,惹得那些貴族小姐派人偷偷來打聽,還害我替你擋麻煩。”

“噗,咳咳!”那戚英跟在身後忍不住要笑,只好裝咳嗽,子蘭瞪了烏曜一眼,戚英機靈,借機退下了。子蘭聽烏曜說了經過,既是為了太子橫,便也不再理會,只道:“這秦地的女人竟這麽大膽,你将她擋出去就是了,費那些工夫,你不如好好練劍!”

烏曜趕緊岔開話題:“好好好,我們且商量正事。”

夜半時分。驿館內外兵衛巡視了三回。

月色隐入雲中,一襲青衣飄然落在了驿館高牆之外,朝大門處掃一眼,那裏燈火明亮,十幾名士卒整齊排列着,嚴密守衛着驿館。

子蘭冷冷一笑,轉身走入一片黑暗。

街巷相連的道路順直平坦,四處靜悄悄的。有巡城的兵衛經過,子蘭輕揮一下手,微微一點白光扶他升上屋頂。

看腳下兵衛一個個過去了,子蘭擡頭看看天色,也不再下去,将一團靈光托在腳底,他邁步向公子雍的府邸行去。朦胧月色下,那一抹飄逸的身影輕盈無聲掠過密密挨挨的屋頂。

沒多久,不知何處躍出一道黑影,雖不及前者輕逸,亦敏捷地緊緊跟随,不疾不徐,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

到了公子雍府居附近,隔了兩條街道,子蘭仔細察看,發現并沒有增加守衛,他皺了皺眉,不作停留,轉而向另一個方向快速奔去,疾如風馳。

這麽跑過了無數的圍牆屋頂,前方突然變得漆黑一片,不見星點燈火,子蘭卻毫不猶豫,縱身一躍,如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消失了。

跟着他的黑影稍稍一滞,随即也跳了下去,落地跑幾步停下,什麽也看不到。

前方“嚓”的一聲,出現一點亮光,正是子蘭借了靈光前行,影子忙跟上去,行了一段,腳下變得松軟,影子一驚,停下腳步,想想不對便要轉回去,子蘭突然轉過身來,高聲道:“既然已來此,何必急着走呢?”

影子知道中計,連忙向來路回奔,身後忽然也一亮,一個白慘慘無臉人從黑暗裏撲向他。

影子只是稍一遲滞就拔出刀來砍去,無臉人手一動,那道光芒罩過來,“咔嚓”,刀如砍在一道護盾上,影子收刀就地一滾,竟躲過了靈光束縛,他沿着腳下斜坡向另一個方向跑去,然而猛地撞上一處堅硬的屏障,再換方向,兩道靈光裹住他,把他掀翻在地。這兩下傷得不輕,影子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子蘭上前要盤問他。

“小心!”一道紅光從他身旁射過扣住影子的手腕,将那影子已舉起的刀奪下.

“這家夥狡詐得很,上次我可吃過一次虧!只要他沒死就得提防,跟那個務昌一樣!”烏曜幾步上來,那張只剩眼鼻口四個窟窿的面團一般的臉突兀看着實在吓人。為了晚上行動方便不想易容,又謹慎起見,于是胡亂糊了一層藥湯,成了這副樣子。

之前他與子蘭商量,那巴人刺客多半是秦王派的,不好找到,于是子蘭故意潛入公子雍府中,似乎是有所密謀。秦王派人秘密監視子蘭,卻也知道子蘭是靈巫,平常人根本掌握不了他的行蹤,必然要找巴人來。而烏曜花了兩天時間,在鹹陽城尋到這麽個荒僻處,以“引蛇出洞”。

子蘭眼見這人聽到烏曜提到“務昌”時一僵,便知這次計謀沒有白費,以眼神詢問烏曜,這人可是那時烏曜在洛水邊碰到的刺客。

烏曜打量他身形倒是很像,也是略瘦小,所以扮成女人他還沒輕易發覺,只是那時他臉上一團脂粉泥水難以辨認,便踢他一腳,喝道:“擡起頭來!”

影子被烏曜用繩子捆了動彈不得,被踢了一腳憤然擡起頭,烏曜一愣,再看子蘭,也是一臉驚疑。

這人的長相,就連他也看出來,有七八分,正像被子蘭與楚鄭夫人收留的前巴國公主姬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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