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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公孫景也是忙瘋了, 哪裏還記得什麽臘八臘九的?等随從阿金進來傳話說郡主府有人過來送臘八粥時, 他還愣了許久, 一臉茫然的反問道:“今兒臘八?”

阿金就笑了:“瞧老爺您說的, 可不就是臘八麽, 廚房也熬了臘八粥。”

公孫景這才點了點頭,不過依舊有些恍然。

他緩緩将毛筆擱在筆架上,放下另一手擎着的文書,起身來到窗邊, 倒背着手,盯着院中幾株小松樹道:“時間過得真快呀,我仿佛覺得昨兒才來這邊似的。”

阿金不是多麽精細的人,可這會兒也隐約聽出他似乎話裏有話,但又不便問, 只是沉默着。又偷偷踮了腳尖,順着公孫景的視線往外瞧。

“這松樹長得可真好。郡主真是細心, 怕您不适應呢。”

江南四季如春,哪怕到了隆冬時節外頭也是郁郁蔥蔥的,不似北方蒼茫一片。白芷生怕他來了有諸多不适,時常打發人過來瞧,又在全城統一種樹的時候,親自叫人選了幾株好松樹苗送來種植, 如今已然徹底紮下根, 長得越加俊秀挺拔了。

聽到阿金口中提到郡主, 公孫景背後藏在袍袖中的手指本能的縮了一縮, 喃喃道:“是啊!郡主當真是位爽利又細心的奇女子。”

他轉過身來,正色道:“到底是郡主府來的人,不好怠慢了,請人進來,我親自接待。”

來人竟是白芷的貼身侍女平安,公孫景忙道辛苦。

平安就笑道:“我不辛苦,不過跑趟腿兒罷了。倒是來之前郡主特意囑咐了,托我問大人好。說連日來您都辛苦了,萬望好生保養。”

聽了這話,公孫景心中不免湧起一點難以告人的悸動。

他定了定神,這才帶着些不易察覺的緊張的問:“有日子沒去拜訪了,郡主,郡主和侯爺可好?”

“好着呢!”說起這個來,平安是真心歡喜,忍不住眉飛色舞的說道,“兩位主子年少夫妻,又是戰場上患難與共過的,且門當戶對、青梅竹馬,本就比旁人情分好些,如今蜜裏調油似的。”

她每說一句,公孫景就覺得好似有人用小刀子往自己心口上戳一下,等到最後,整個人好似都麻木了。

也不知平安什麽時候走的,公孫景就這麽坐在花廳裏怔怔的出神,木雕泥塑似的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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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書童,如今的管家文白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進來,見自家老爺這般,登時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問道:“老爺,您怎麽了?臉色這樣難看。”

公孫景這才回神,将視線從牆角的松樹上挪開,又投到他手中。

“這是郡主送來的臘八粥?”

文白點點頭,将粥放到桌子上,“老爺,你早起就沒怎麽吃,又忙了一上午,且先吃碗粥墊墊吧!”

似乎是怕公孫景不愛吃,他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到底是郡主一番美宜,老爺好歹做做樣子,免得穿出去給人攥了把柄。”

可話未說完,就見公孫景已經神色平靜的端起碗,将內中粥水一口一口吃盡了。

文白難掩驚訝,“老爺,您可素來不愛甜呢!”

都傳江南人愛甜,可凡事都有例外,他們家老爺就是這樣一個例外;嗜辣,厭甜。

文白正暗自琢磨,自家老爺今兒到底哪兒不對勁,就見公孫景涼嗖嗖的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告誡道:“做好自己的本分,以後類似的話莫要再叫我聽見了。”

跟着公孫景這麽多年,文白還是頭一回聽他這樣疾聲厲色的,不禁脖子一縮,渾身一抖,跪下認錯道:“是,老爺,小的逾越了。”

他跪了許久,才聽見上頭叫他起來,越發惶恐了。

外頭雪越下越大,不多時地上就積了厚厚一層,坐在屋子裏都能聽見外頭街上孩童們肆意的歡笑聲。

文白又偷偷瞧了公孫景的臉色,見他眼底微微泛青,就知他進來都顧不上休息,想要勸吧,又知必然不中用……

他想了一回,突然靈機一動道:“老爺,咱們久居江南,何曾見過這樣大的雪?都說瑞雪兆豐年,端的是好兆頭,您作為一地父母,也該出去瞧瞧民生民情,不若就出去轉轉吧?也散散心。”

說完,他又飛快的垂了頭,生怕再因為僭越而被斥責。

哪成想等了半天,公孫景竟嗯了聲,吩咐道:“去取我的皮裘來。”

*******

空座無趣,這西望府又怎麽需要應酬,白芷和牧歸崖簡單的操辦完了家中瑣事之後,也覺得有些煩悶,便攜手出府,也不帶侍衛。

“雪越發大了,”牧歸崖嘆道,又伸手替白芷攏了攏身上披風,“冷不冷?”

白芷搖搖頭,動了動被他攥在手心的指頭,“熱乎着呢。”

牧歸崖這才放心了,又帶着她往前走去。

這兩年仗打完了,牧歸崖就着力帶人發展經濟,又大肆開墾土地,嘗試種植各類糧食作物,如今已經小有成效。

西望府氣候幹旱少水,溫差又大,冬季極冷,等閑作物根本活不成。實驗來實驗去,長勢比較喜人的竟也不少。

土豆、紅薯、白菜、蘿蔔,還有百姓專門空出幾間屋子來,在裏頭栽種更為嬌嫩的菠菜、韭菜、蒜苗、豆芽等。除此之外,城外牧歸崖帶人試種的葡萄和甜瓜苗兒也都活了六七成,正常的話,再過一二年便可結果了。

如今到了寒冬,許多人家牆外的菜地裏還留着成片的不怕凍的白菜,上頭都落了雪,趁的綠油油的葉子更好看了。西望府民風淳樸,又總有士兵巡邏,倒也沒人偷。

白芷和牧歸崖出身都不錯,饒是在邊關住了這些年,也還從未這般近距離的看過菜園子,都瞧的入了神。

牧歸崖就笑道:“倒也便宜,省了挖菜窖的功夫,想吃了出來砍一顆就是。”

正說着,忽聽吱呀一聲,一個裹着靛青棉襖的農婦推門出來,手中還提着一柄鐵鏟,瞧着是要砍白菜的意思。

她剛一擡頭,便跟白芷和牧歸崖看了個正對,當時就呆住了。

這男的俊女的美的,又通身威武氣派、貴氣逼人,站在雪地裏活像一對兒神仙!可瞧着咋這麽眼熟呢?

那農婦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就猛地一拍巴掌,激動地滿面通紅,嗷的一嗓子喊出來:“俺娘嘞!這不是侯爺和郡主麽?!俺,啊不對,民婦給您請安了!”

說着,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鏟子也丢在一旁,就要磕頭。

天這樣冷,雪這樣大,哪裏能讓人行此大禮!

牧歸崖一個健步上前,穩穩托住她的手臂,竟生生将她擡了起來,“大嫂不必多禮,我們夫妻二人不過出來随便走走罷了。”

這婦人原本還想掙紮着跪下,怎奈竟動彈不得,只得罷了。又十分局促道:“這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雖然冠軍侯爺與忠義郡主素來寬和大度、平易近人,可似他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一年到頭也見不着幾回,又何曾奢望過這樣面對面講話?

這個操勞了半輩子,也潑辣了半輩子的婦人竟頭一回語塞,急的額頭也出了汗,嘴巴張了又張,到底什麽都說不出。

牧歸崖笑了笑,轉身要走,誰知那婦人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竟一把将他的胳膊抱住了,又扯着嗓子往院子裏喊:“娃他爹,娃他爹!來貴人了,來貴人了,快,快些出來呀!來貴人了!”

白芷和牧歸崖都被她的這一舉動驚呆了,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這是鬧的哪一出。

這婦人平素在家中顯然頗有地位,不過喊了幾聲,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便匆匆忙忙的沖了出來,身上棉襖甚至還只穿了一半。

他一邊往外快步走,一邊應道:“來了來了,你喊什麽哩!哪裏來的甚麽貴人?”

誰知那婦人嗓門頗高,這一下不光将自家男人吆喝出來,左鄰右舍也紛紛探出頭來湊熱鬧。

“李家嬸子,恁家不是沒親戚了麽,又來的甚麽貴人?”

“哎呀,俺也瞧瞧,是哪裏的貴人。”

而下一刻,姓李的男人就猛地瞪圓了眼睛,然後如自家婆娘當初一般,撲通一聲跪在雪窩裏頭行了大禮。

“侯爺好,郡主好!您二位平安康泰,貴體安康!”

他先前也去修路來着,倒是曾不遠不近的見過牧歸崖幾回,因此一個照面就認紮實了,此刻只覺得一顆心亂顫,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兩位貴人怎的到了這裏?

周圍許多百姓也都識破他們身份,呼啦啦跪倒一片,白芷與牧歸崖無奈,只得先安撫衆人,又要走。

大冬天的,又多有老人,哪裏能讓他們跪來跪去?

哪知他們要走,李家嬸子卻不肯,只壯着膽子攔在他們跟前。

“大過年的,侯爺和郡主好容易來了,哪裏能這樣就走呢?俺們家也沒什麽好東西,可巧兒正要包餃子,民婦,民婦鬥膽請您留下來嘗一嘗,也是俺們的心意!”

這些年來,他們刀槍劍雨中來來去去,一衆百姓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感激萬分,只是沒工夫報答罷了。

如今世道太平了,他們的日子也好過了,可巧又踩了這樣大一個餡餅:在家門口碰見恩人,如何能無動于衷?

白芷和牧歸崖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別說,還真有些心動。

長了這麽大,他們還從未見過百姓家中是什麽樣子。再說了,作為當權者,似乎也很有必要深入進去,切身了解下百姓們的生活。

然李家嬸子此言一出,現場就好似炸開了鍋,這些百姓便如醍醐灌頂一般,争先恐後的邀請起來:

“你家人少,不熱鬧,還是來我家,侯爺,郡主,來草民家裏吧!”

“不不不,還是來我家,我家婆娘糟的一手好貨,此刻正出味兒呢!”

“都不許争,我家開的就是肉鋪,鹵牛肉當真一絕!自然是來我家!”

“我家!”

“不,我家!”

眼見着事情正往一個衆人都始料不及的方向狂奔而去,白芷和牧歸崖都懵了。

素來性格腼腆溫吞的李大壯也急紅了臉,竟一反常态的爆喝一聲,竄出去将衆人擋住,結結巴巴道:“都,都不許搶!侯爺,侯爺與郡主來的就是我家,自然,自然是在我家!”

一個壯漢當即反駁道:“什麽叫來的你家,分明是人家在外行走,被你家婆娘硬拽住的!”

衆人紛紛附和。

李大壯張了張嘴,梗着脖子道:“反正就是在我家外頭,這就是,這就是天意!”

衆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外頭突然擠進來一夥人,為首的正是知府公孫景。

也不知他在外頭聽了多久了,當即笑道:“都莫要争了,回頭還有的是幾回,這一回且在李家吧。”

牧歸崖也忙道:“不錯,就在李家叨擾了。”

見他這樣,李家夫婦都歡喜的要瘋了,一張臉漲的紫紅,仿佛要滴出血來,眉毛梢兒都透着洋洋喜氣。

李家嬸子忙吩咐自家男人:“娃他爹,你且去再換幾斤肉!我這便砍白菜包餃子哩!”

李大壯應了聲,果然歡歡喜喜的去了,不多時便消失在風雪中。

見李家嬸子又要招呼孩子們出來忙活,白芷忙勸道:“不必如此鋪張,家常飯即可,鬧得人仰馬翻,我們心裏反而過不去。”

李家嬸子還要堅持,可轉念一想,也是,沒準兒貴人就稀罕這口粗茶淡飯的,也就罷了。只打定主意,等會兒定要在餡兒裏多多的加些肉。

白芷和牧歸崖出來沒帶人,可公孫景卻帶了兩個随從,此刻見他們已經決定在李家用飯,又悄聲吩咐人回去調兵,隐晦的将此地保衛起來。

牧歸崖笑道:“一鳴,莫要慌張,反叫主人家拘束。”

“侯爺斷不可大意,”公孫景卻覺得很有必要,堅持道,“如今雖然太平了,可也不能說安穩,前兒沙匪的事兒尚且沒徹查清楚,又如何馬虎得?您與郡主都在,這裏又亂的很,萬一一個不小心,給有心人随便往吃食裏頭加點兒什麽……”

他沒說下去。

牧歸崖聽了,倒也沒再固執己見,反而點點頭,很幹脆的承認了自己的疏忽:“的确如此,不錯,還是謹慎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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