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因為崇拜他而選擇當檢察官?”趙悅有些不明白,“為什麽不是當警察?”

“我當檢察官不是因為崇拜他,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事。”

忙碌其實并不一定能成為疏于關懷的理由,因為同樣忙碌的張世橋比起鐘靈的母親反而更像個合格的監護人。有時候在難得按時下班的晚上,張世橋吃完了飯後靠在沙發上看電視,鐘靈在一旁埋頭寫作業,張世橋平時累得慌,常常不一會兒就睡着了,鐘靈偶爾回頭看他一眼,總會覺得他張着嘴打呼的樣子很傻,不過這起伏的呼嚕聲倒是聽着很舒心,會讓鐘靈感覺到自己是被陪伴着的。

有一回鐘靈寫完了作業,在亂七八糟的茶幾上看到了一本DVD附贈的小冊子,他翻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看不懂的英文歌詞,好在旁邊附有中文,他一下就找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首《Smooth Criminal》的歌詞,歌裏描述的是一樁兇殺案,鐘靈一眼掃到了歌詞的最後一行:

你命喪當場。

鐘靈皺了皺眉,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原來讓他這麽喜歡的一首歌,講述的其實是一個冰冷殘酷的故事。

張世橋這時候醒了過來,打了個呵欠,問:“你作業做完了?”

鐘靈回過頭,“嗯。”

張世橋揉了揉眼睛,拿過遙控器把電視調到了晚間新聞的頻道,這個節目平時多是播報些本地的民生新聞,今天卻花了很長時間來報道一起鄰市的入室搶劫殺人案,本案兇手至今仍未落網,節目裏放出了嫌疑人的照片,女主持人一臉嚴肅的提醒市民要做好家中的安全防範工作,并告知市民嫌疑人極有可能逃至本市,若廣大市民得到與嫌疑人相關的線索,請務必與警方聯系。

張世橋看完新聞,道:“我們所也收到通緝令了,你這段時間小心點,放學了別在外面亂跑,這種亡命之徒殺了一個就不在乎再殺一個,反正他橫豎都是死,被他拉去當墊背就虧大了。”

鐘靈随口應了一聲,“哦。”

張世橋見他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有些不滿地輕踹了他屁股一腳,“你上點心,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

鐘靈只得又道:“我會小心的。”

彼時已經是第二年的五月份,鐘靈即将要從小學畢業了,張世橋拿着遙控器随意切換頻道,問:“你下半年就要上中學了吧?”

鐘靈點頭,“嗯。”

“你成績這麽好,有沒有想過将來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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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靈平時聽多了張世橋的那些辦案故事,只覺得威風又帥氣,想了想道:“警察吧。”

張世橋精神一振,問:“為什麽?”

“很帥,還可以拿槍。”

雖然覺得很幼稚,但張世橋還是挺高興,問:“就為了耍帥啊?”

“還能抓壞人。”

張世橋嘿嘿笑了兩聲,“想法不錯,但是我不希望你也當警察。”

“為什麽?”鐘靈回頭看他。

張世橋笑道:“幹我們這行不光危險,還很辛苦,整天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要是哪天因公殉職,沒準就是過勞死的。你好好念書,将來考個好大學,找個坐在辦公室裏的工作,然後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鐘靈聽完這過來人的箴言,權衡了一下,覺得警察似乎确實不是個好選擇,但仍有些不甘心,“可是那樣當不了英雄。”

張世橋笑了笑,“世界上的英雄本來就沒幾個,但是壞人卻很多,我們之所以能夠生活在和平安穩的環境裏,不只是因為那幾個英雄的功勞,還因為許多人都願意把堅守正義當作自己的責任。英雄沖在前面,而普通人守在後面,他們才是那道翻不過也推不倒的牆。”他揉了揉鐘靈的腦袋,“就算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你的那點正義感,也是很珍貴的。”

鐘靈只見識過英雄的光鮮和悲壯,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他問:“橋哥,那你呢?”

“我也是普通人,不過我的責任要比你們都大一些。”他往後靠到沙發上,笑道,“我可不想當英雄,你看那些被稱作英雄的人,有幾個是活着的啊?”

到了五月底,L市漫長的夏天早已開始,張世橋難得周末有空,趴在沙發上懶懶地不想動,鐘靈問他:“橋哥,你有空為什麽從來不去陪你的女朋友?”

“啊。”張世橋突然想起了這茬,把臉埋在抱枕裏,“你怎麽還記得這事啊。”

鐘靈若有所悟,“她是不是把你甩了。”

“唉。”張世橋翻了個身,“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根本沒有女朋友,我是喜歡人家,但是人家一點都不喜歡我。”

鐘靈有點同情眼前這個大齡光棍,但是他更在意的是張世橋對他撒了謊,“原來你是騙我的。”

“我又不是誠心要騙你,只是當時嘴一快就這麽說了。”

“你以前說要請我吃冰激淩,結果到現在也沒有請。”

張世橋抓了抓頭發,“這個也不是騙你,我只是忘了嘛。”

鐘靈沒說話,一臉懷疑地看着他。

張世橋心想這小孩的眼神真讓人發怵,當即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手臂搭在鐘靈肩上,“走,我們現在就去買冰激淩解解暑,省得讓你覺得大人說話不算話。”

附近的雜貨店沒開門,兩個人不得不步行到更遠的地方。外面一片烈日高溫,鐘靈熱得額頭上都是汗,道:“要不然算了吧,我不吃了。”

張世橋卻不答應了,“吃,必須要吃!都拖了大半年了。哎,你最喜歡什麽口味的?”

鐘靈用手遮住直射下來的陽光,“巧克力吧。”

“那等會多買幾個巧克力的冰激淩,給你拿回家放冰箱裏。”

兩個人終于走到最近的一家超市,張世橋果真如之前所言買了不少冰激淩,鐘靈拿了一個在手上用勺子舀着吃,剩下的都裝進了塑料袋裏。張世橋邊從超市走出來邊說道:“回去得走快點,不然冰激淩都得融化了。”

剛出了超市的門,一個身影從張世橋旁邊走過,那人帶着頂棒球帽,低着頭,大夏天卻還穿着一件長袖T恤,在擦肩而過的一瞬,張世橋憑着多年刑偵工作積累下來的經驗,警覺地意識到這個人似乎有些問題,他又朝那人多看了一眼,竟發現他相當眼熟,張世橋在腦海中迅速地搜索了一下,立即确定了這個人的身份,他就是鄰市那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的在逃通緝犯!

張世橋記得通緝令裏有對此人體貌特征的描述,三十三歲,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案發現場不止有被害人一人的血跡,推測兇手曾在遭到被害人反抗時受傷,而這個人在這種天氣裏還穿着長袖衫,想必是為了掩飾手臂上的傷口。

張世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站住!”

那人明顯慌了,“你幹什麽,放手!”

鐘靈跟在張世橋旁邊,不知發生了什麽,卻突然也感受到了一陣緊張,他叫道:“橋哥?”

張世橋把手裏裝着冰激淩的塑料袋一把塞進鐘靈懷裏,大力将他推到了一邊,鐘靈被推到了店門外,突然暴露在陽光讓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只聽到了肢體搏鬥和周圍人驚呼的聲音,他幾步趔趄站穩身體,又朝張世橋那邊看過去,只見張世橋從身後用一只手肘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另一只手固定住他的右手,眼見已經将那人制住,張世橋沖周圍人喊:“快報警!”

正是在這時,那人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尋常可見的文具刀,拇指往外推出刀片,不抱希望地往後一劃,企圖擊中張世橋的要害之處。

鐘靈在幾米之外看清了那把刀的走向,他驚恐地大聲喊出口:“橋哥小心!”在那千分之一秒中,張世橋曾說過的一句話劃過了他的腦海——這種亡命之徒殺了一個就不在乎再殺一個。

刀劃破了張世橋的喉嚨,腥紅的血液噴湧而出,張世橋的前襟被染成一片赤紅——熾熱、悲壯而霸烈,那是屬于英雄的顏色,是張世橋半生熱忱的句點。

幾個年輕人立即上來制住了那人,圍觀人群騷亂起來,驚叫聲與詛咒聲交錯,也有人沉着地拿出手機叫了救護車并報警。

鐘靈眼前只剩下那片紅色,他站在烈日之下,渾身發冷。

手裏的冰激淩和塑料袋掉在地上,他朝張世橋猛撲過去,表情扭曲着發不出聲音,他從不愛哭,此時也沒有發覺自己正在無意識地大滴掉淚。張世橋倒在地上,嘴裏脖子上都是血,他想對鐘靈說些什麽,喉嚨裏卻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嚕聲,他疼得急促地喘氣,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抹掉了鐘靈的眼淚。

鐘靈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大哭着叫他:“橋哥!”

張世橋的雙眼漸漸失焦,意識漸漸模糊,但他的熱血不枯不竭,沾了一身,流了滿地。

張世橋在救護車上就已經停止了心跳,到達醫院後的搶救也沒有任何作用,醫生看着縮在長椅上滿臉淚痕的鐘靈,終是不忍心地說道:“孩子,你爸爸已經過世了,盡快聯系你的家裏人吧。”

鐘靈并不知道張世橋親屬的聯系方式,最後是因為當時在場的人報了警,警方人員在确認死者身份時發現張世橋系南站派出所的民警,從而聯系上了他的父母。

張世橋的追悼會很隆重,那段時間各種媒體都在報道他的英勇事跡,省裏的電視臺甚至專門為他拍了一個紀錄片,但這部紀錄片裏當然沒有鐘靈,甚至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張世橋和他對門那個孩子之間曾發生過的故事。

鐘靈在張世橋的父母替他收拾遺物時,向他們讨了牆上的一張海報留作紀念,把它貼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關于張世橋的報道與熱議漸漸平息,幾個月後鐘靈升入了中學,一直品學兼優,文體全能,人也愈發的冷淡沉默。時隔多年,人們早已不記得當初那個英勇就義的小警察,鐘靈也只是在聽着Michael Jackson的歌時,偶爾想起他兒時記憶中的英雄。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Michael Jackson逝世的消息。

連Michael也死了,鐘靈想着,那橋哥是真的死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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