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虞盛雲看着他吊兒郎當坐着, 手中還漫不經心地夾着小小一塊麻将,怒極反笑:“我叫你陪他們打麻将,你把人一個個都氣跑了?”

程隔雲歪歪頭:“他們自己人菜瘾還大, 玩不起還跑掉了, 怪誰咯?”

虞盛雲拿他沒法, 正色喊道:“程隔雲。”

程隔雲懶懶擡起眼皮,反問她:“你覺得這樣很有意思?”

他指着他自己:“用一本日記本不斷威脅我, 管制我的自由, 禁锢我的思想, 你覺得很有意思?”

虞盛雲抱臂:“你想怎麽樣?”

“你把日記本還給我。”

“不可能。”

“虞盛雲!”他終日神經緊繃, 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終于忍不住大喊:“你是不是瘋子?”

“我不是。”虞盛雲冷眼看他:“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現在到底是誰更像瘋子。”

“我只知道你是傻逼。”程隔雲焦慮地走來走去,念念有詞罵道:“你是個傻逼, 你是個大傻逼,你是個卑鄙的傻逼, 你是個只會威脅人的大傻逼!”

“你除了會罵這兩個字還會罵什麽?”虞盛雲擡起下巴,好笑道:“這就是你活到二十八歲所學到的嗎?”

“你閉嘴!我不要你管!”

被她好笑一般看着終于讓程隔雲的情緒徹底爆發, 他突然伸手推開面前的一片雜物,東西摔到地上, 噼裏啪啦一頓響。

而他本人還站在原地深呼吸,努力平息着憤怒後的心跳加速。

“你的內心就這麽脆弱嗎。”虞盛雲依舊站在幹淨整潔的地界, 她毫無感情地評價道:“我真想知道,程彧是這麽把你教育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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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兩個字時, 程隔雲猛地擡起頭。

他再次認真調整呼吸,額上青筋暴起,緊盯着虞盛雲:“你閉嘴。”

“我有說錯嗎。”虞盛雲音調冰冷:“整日追求虛無缥缈的浪漫, 活得渾渾噩噩極度荒唐,二十八歲了還像一個小孩兒一樣任性,由着我拿着你的把柄,當初我該帶你一起走的。”

“帶我走?”程隔雲竟然慢慢笑了。

“關你什麽事?”他不會等待虞盛雲,再次問她:“你有什麽資格管我?”

“我是你母親。”

“我媽死了二十八年了,我從小到大都知道這一點,她生我的時候難産死掉了。”程隔雲左手握拳抵在桌上:“還有,我不準你提我父親的名字,你是最沒有資格評價他的人。”

虞盛雲的臉開始發白,但很快定住神色:“我不想的。你六歲的時候,我來接過你,他都準了,但是你不肯走。”

“我現在也不會願意和你走。”程隔雲重申:“不準你再提他。”

虞盛雲神色一滞,興許也是為他對于這一點的執拗而感到意外。

她合上雙眼,精致的面容終于出現了一絲一毫的坍塌,像是被供養的神像因為年久掉了一塊,從此開始不斷的脫落:“當時我要走,你父親是同意了的。”

用“你父親”來稱呼程彧,對于她來說或許已經是一種妥協與讓步,然而并不會被程隔雲所認可,這是他心上最敏感、最不可觸犯的點,哪怕還沒碰到,只是稍稍試探,都足以讓他火冒三丈。

“那也是你自己要走的。”位置開始不斷互換,高高在上的人變為程隔雲:“他沒有對不起你,你要走也沒什麽錯,只是我恨你而已,我個人的情緒,我恨你而已。”

六歲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忽然到了他家,那女人很好看,周圍萦繞着淡淡的香氣,看上去卻冷冷冰冰,讓他不敢接近。

他父親告訴他,這是他的母親,問他願不願意去和母親住在一起。

“媽媽不是已經去世了嗎?”程隔雲搖搖頭:“我沒有媽媽。”

程彧于這一點糾正過無數次,但顯然無濟于事:“我說過啦,媽媽只是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并不是去世,這就是你的媽媽。”

程隔雲看着那個女人,再度搖頭,抱緊了程彧的腿,始終不肯離開。

十二歲的時候,那個女人再次來到他家,還是和記憶裏一樣的美貌,還是問他願不願意和她居住在一起,被程隔雲再次拒絕。

那時候他已經不只會抱着他父親的大腿逃避了,而是會在一旁靜靜地喝水,然後認真堅定地說他很不喜歡和別人住,所以要永遠和爸爸住在一起。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他結束了高考,那個女人也再次來到,程隔雲還是直接拒絕。

他知道了這個女人姓虞,叫虞盛雲,但并不回頭看她一眼,只是慢條斯理修剪着玫瑰花的花枝,然後告訴她:“我不認識你,你請回吧。”

那時虞盛雲主動和他說話了:“為什麽?”

程隔雲微微擰起眉頭,十八歲的他尚且無比單純幼稚,只是覺得奇怪,反問:“怎麽會有為什麽?不想就是不想啊。”

“我有很多財産。”虞盛雲向他解釋。

“哦,”程隔雲剪下枯枝,保持禮貌:“可是我也真的不缺錢。”

“你不想去體驗別的生活嗎?”虞盛雲試圖挑起少年內心的那一點躁動。

“我不想啊。”程隔雲仍舊背對着她,微微一笑,能聽得出心情很好,像是窗棂邊的小鳥,好像下一刻就能躍上枝頭哼出歌來:“只要像現在這樣,每天能讀讀書,種種花,練練字,我就很開心。”

他那時候的脾氣也比現在要好上太多,再次提醒虞盛雲:“你請回吧,你所有的一切,我真的都不需要。還有,我想請你真的不要再來找我啦,因為下次我的答案肯定還是拒絕。”

聞言後,虞盛雲在他背後站了很久,看着他悠悠然地修理花枝、剪下一朵朵玫瑰,然後用籃子認真裝好。最後她終于出聲:“除了長相,從你其他方面看來,真的一點不像是我的兒子。”

“我為什麽要像你?”程隔雲被她說得莫名其妙,終于放下花剪,回頭很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像個較真的小孩兒,正色道:“我是程隔雲,程隔雲就是程隔雲,是獨一無二的,不像任何人,也不會像任何人。”

他是被程彧用所有愛意灌溉出來的孩子,他從不會覺得自卑,深知自己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最獨特的,即便偶爾有小脾氣,但他也總是快樂。

說完話後他又自顧自地去做自己的事情,許久之後他意識到不對勁,再回頭,才發現虞盛雲已經離開了。

程隔雲天真以為那是一個是結尾,想着這次之後,女人大概不會再來找他了。

他抱着花瓶上樓,哼着歌将花放在父親的桌前,然後笑着出去找同學打籃球。

而他沒有看到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一個深淵,才剛剛在他面前露出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猙獰可怖。

不久後,父親的自殺宣告了夏日的終結,他在呆滞中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依舊不肯将父親火化。等他從悲傷裏緩過勁時,才瘋了一樣的翻看父親的日記,企圖找到一點點原因,一點點讓父親這樣果斷地抛棄他而去的原因。

然而原因裏字字句句寫着虞盛雲。

他思念虞盛雲,從虞盛雲走的那一天截止到那個夏天,一直在思念這個女人。他感到悲傷,因為她不愛他,她不愛任何人,只愛手裏的財富與權勢,這是爛俗的劇情。

到最後,程隔雲的成年好像如同他的解脫的來臨,于是他就真的義無反顧的走了。

但是程隔雲沒辦法責怪虞盛雲。

就像父親日記裏寫的,她并沒有錯,她只是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而已。

可是他也沒辦法不恨虞盛雲,只是斯人已逝,然而他還活着,他的私心還存在,所以他選擇怨恨,如惡鬼和毒蛇那樣,死死纏着自己,也纏着虞盛雲。

他怨自己那天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不能好好呆在家裏,他想,如果那天他呆在家裏的話,興許程彧能想開一點,能多和他說一句話,與他玩笑,也許就不會去尋死。

他怨自己過去未曾察覺到程彧的這些情緒,他自诩對程彧是深愛,可是卻連他心底的抑郁都無法可解甚至無從察覺。

他不肯饒恕自己的同時,也去恨虞盛雲。

好像他只剩下怨恨和不斷尋找一個影子,把這些作為他餘生感情所存在的目标,于是荒唐與頹廢變得理所當然,他在這一方面一塌糊塗。

那尊神像外的金箔掉落大半,虞盛雲雙目緊閉,她的手捏緊:“你恨我的話,就由你恨吧。”她只有一點無法退步:“但是你要跟着我走,要聽我的話。”

“我不會。”

“程隔雲。”虞盛雲再次叫他:“你确定嗎?”

“你要做什麽,”程隔雲冷笑兩聲,“把日記本給姜猶照嗎?”

兩人僵持半響。

“我聽說你要和他結婚。”虞盛雲先打破僵局,轉過頭:“你先走吧,我現在很累。”

虞盛雲枯坐了許久,等到程隔雲離開後,她終于拿起了手機,給姜猶照打了個電話。

“姜總好。”她與先前的模樣判若兩人,臉上的笑意又恢複到胸有成竹的模樣:“我聽說你要和隔雲結婚了,先恭喜你。不過我這裏有點東西,你可能會很感興趣。”

程隔雲給唐宸打了個電話。

“一起吃午飯嗎?”他問,“順便把邀請函給你。”

“好啊。”唐宸那邊敲着鍵盤:“你想吃什麽,吃魚你看可以嗎?”

程隔雲沒有答應,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随後問:“你想吃什麽?吃你喜歡吃的吧,我吃過晚飯了,很飽。”

實際程隔雲是空着肚子過去找的唐宸,在一家川菜館,唐宸早早坐好了,只等他來添菜。

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菜,辣味太嗆,導致程隔雲開始有些沒能反應過來。

唐宸的狀态相比上次好了很多,見到程隔雲,他首先伸手到桌上,然後慢慢張開了手。

他掌心裏是一顆奶糖。

“給你。”

程隔雲愣住。

“我聽電話裏你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唐宸還是那樣敏銳,也垂眸看着那顆糖:“我的一個好朋友,和你有點像。他打完比賽吃糖心情就會變好,我不知道對你來說有沒有用。”

程隔雲既然将他劃到“好朋友”這個區域,那唐宸就會好好當好好朋友這個角色,他将手往上擡了擡,微笑道:“試試吧?也許會有用。”

“好。”于是程隔雲點點頭,接過了那顆糖。

他當着唐宸的面拆開了糖紙,奶糖在嘴裏原本就會慢慢融化,程隔雲卻非要用牙齒去咬它,讓奶甜味兒瞬間溢滿整個口腔,像爆炸的糖漿,好像這樣就把那些或壓抑或難過的情緒通通都擠了出去。

程隔雲伸出手:“我還想要一顆。”他像小學生要糖一樣,乖乖地補充:“只要一顆就夠了。”

事實上,唐宸也确實只剩下一顆奶糖。他把衣袋裏的最後一顆糖拿出,放到程隔雲手心,他們五指之間貼得那樣近,卻不可能觸碰到一起。

這次程隔雲卻沒有再去咬糖,只是放在嘴中,等它自己慢慢融化。

一頓飯吃完後,他想到要拿邀請函給唐宸,結果才發現在車上,自己沒能帶下來。

他問唐宸:“你和我一起去取嗎?”

唐宸點頭:“好啊。”

他們倆隔着一段距離,說是一前一後好像也不大準确,只是不會再并肩行走,免得手在擺動時碰到,徒增尴尬。

但是還沒到停車場時,程隔雲好像是忽然做好了什麽決定一樣,突然回首。

他神色平靜,開口道:“我想起來了,我車上也沒有,下次再給你吧。”

唐宸愣住,但很快颔首:“好。”

“那先再見。”

“再見。”

程隔雲回到車上,把那張邀請函收了起來。

他略微向後一靠,卻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是在做些什麽。

他只是好像突然發現,每當他面臨日記這個問題,神經不由自主緊繃、大腦焦慮時,他就會下意識去尋找一個依托,然後便理所應當、自然而然地想到唐宸。

他和姜猶照的婚期将近,在這幾天時間裏,不能再有任何差錯。

再等幾天吧。程隔雲這樣想。

等到結婚後,他就可以慢慢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姜猶照了,到哪時自己也許會快樂很多吧?至少不會再像現在這樣,終日惴惴不安。

就像前方突然有了一絲曙光,飛機忽然定好了航向,程隔雲頓覺輕松不少,便給姜猶照打了個電話。

“我好餓。”川菜程隔雲可是一筷子都沒動,他撒嬌問:“好餓好餓好餓哦,快餓死了……你有時間和我一起吃午飯嗎?”

“嗯……我剛才有點忙。”姜猶照笑了笑,難掩語氣裏的欣喜:“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結束了陪你吃晚餐好不好?”

程隔雲一聽到晚餐這兩個字當即興奮,瞬間點頭:“好好好,你自己說的啊,不準耍賴。”

“絕不耍賴。”

但是程隔雲又好奇:“做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

“這是秘密。”姜猶照賣了個關子:“等下午陪你吃晚飯再告訴你。”

有了晚餐這一支票,程隔雲下午做工作都有了幹勁,埋頭忙到五點左右,姜猶照還沒有給他打電話。

他想可能是對方太忙了,就主動去了他的公司,姜猶照身邊的人都認識他,他從一路走到頂層辦公室,一路都是暢通無阻。直到他走到姜猶照的辦公室外,還不忘給對方的助理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當當當當!”他推開門:“你的小甜心來找你吃晚飯啦!”

姜猶照坐在窗邊,背對着他,可是沒有回過頭,也沒有回答他,甚至連一個動作都沒有。

程隔雲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下了,他直覺告訴他不對勁,但他一時間又想不到問題在哪兒,只能強行壓下心頭的不安,試探性喊:“姜猶照?”

如果他自己聽到,也許會覺得好笑,因為他的聲音在打顫。

姜猶照依舊沒回答他,只是吩咐助理:“把門關上。”

助理連忙趕來照做,偌大的辦公室裏只剩下程隔雲和他。

程隔雲盯着他的背影,還強行做出不滿的樣子:“你怎麽回事嘛?怎麽不理我?”

聲音依舊在打顫。

他好像猜到了什麽,好像也确定了什麽,可是這一點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于是他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今天中午,我收到了虞總的電話。她說她有你日記給我,讓我讓個項目給她,我同意了。”姜猶照的聲音裏并沒有什麽感情色彩:“我拿到你的日記本,很好奇你過去經歷的事,喜歡的東西,原本想給你一個驚喜。”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姜猶照閉上眼睛。

他拿起身前的日記本,內容停留在了那一頁,他舉起日記本,将內容高高舉起,他又睜開眼睛,側過頭來,看着程隔雲。

這些話他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導致出口便能背誦。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未來伴侶的模樣,其中無一沒有父親的影子。”姜猶照笑笑,眼淚居然也随着笑容流出,後來的話語像是回味着過去的種種,可到如今,曾經所有的歡欣都變為絕望,讓他窒息:“練字,讀書,念詩……”

難怪程隔雲會問“如果發現有目的性的接近”這種問題。

難怪程隔雲從前對此緘口不言,卻會在那天買花時忽然提起他的父親。

難怪長久以來,只有自己和他糾纏兩年,并且走到如今。

原來他姜猶照,很可笑的,只是別人的一個幻影。

原來他所以為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過是程隔雲一次又一次的緬懷。

他沒想到他活到了三十七歲,還會有如此悲傷失态的時刻,連眼淚這種極度情緒化的東西都控制不住。

姜猶照舉起日記本的手不自覺抖了抖:“那你告訴我,我算什麽?程隔雲,我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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