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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我才從醫院回家沒多久,霍家律師便手持房契文書如期登門。
我木然看着紙上的文字,手邊是已經旋開的萬寶龍金筆。斯文幹練的律師先生推一推眼鏡:“江先生?”
這一聲江先生卻不是喚我,而是沖着江氏一家之主來的——我還差幾天才滿十八歲,故而仍需監護人背書。
父親的臉色陰沉的能滴下水來,死死盯着那疊資料,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拂袖而去。
十餘年前,霍家以天價拿下山頂道最好的一塊地皮,精雕細琢,耗時兩年建成六棟別墅,其中五棟被陸續以極好的價格一一出售。唯餘最高處那座,地勢絕好,風水奇佳,山景海景俱在掌心,一建成便被珍攝自留,拒不上市,傳聞城中首富陸家曾出價兩億猶不可得。後來,霍家長房的紅顏知己、當年紅透香江的影星林莉莉開始低調出入其間,數年後又悄然搬出。坊間開始流言,道是霍家的金屋只住主人家最親密的友人。只是多年來也未再見新的主人搬入,這華宅竟未免寂寞了。
霍景行說,他能給的,只是這樣,只有這些。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會把山頂道的房子給我。全世界都知道這其中的意義,所以才有父親的那一巴掌。
他說,昀昀,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霍景行,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更知道,我正拿着一柄匕首,一刀一刀的裁割我的愛情。
我怔怔望着空白的簽名處,萬念俱灰。
雖然我們兩父子這般奇詭态度,律師先生依然涵養極好,不動聲色的轉向我:“江先生,其實若不急于這一兩天的話,不妨等到下周——屆時您自行簽署便可。”
我看着他的眼睛,便是控制的再好,他的眼底還是閃過十分複雜的光芒。我大約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總之不會好聽。可是,好聽難聽于我又有什麽意義呢?若是能令霍景行愛我,便是受盡天下人唾罵又如何?
發了一會兒呆,我終于有點踉跄的起身打算離開。
“江先生,那我下周再來拜訪。”律師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意味深長的笑。
我轉身,靜靜看了他半分鐘,伸手取過那張簽名頁,一撕到底。
我覺得,我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午夜的黑暗與死一般的沉寂讓我喘不上氣來。我緩緩的撫摸着左臂內側微微凹凸的疤痕,我已經找不到出路。
自從那天在醫院,被發現了手臂上自殘的傷痕,他們沉默而迅速的清完了我房裏所有銳器,連剃須刀都被換成了圓頭電動式。
我環顧四周,最終視線落到了書桌一角的相框上。那是十五歲那年,全家出游歐洲時在埃菲爾鐵塔下拍攝的合影,每個人都笑得非常燦爛。
我顫抖着手指,取下了玻璃鏡面,包進T恤裏扔到地上。
“媽媽,對不起。”我閉上眼,用力劃了下去。
那一瞬間,仿佛一切都解脫了。
我的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的接近死亡。
傷口的疼痛漸漸模糊,失血帶來的昏暈漸漸侵襲,神智恍惚,愈發飄散。
據說,臨死前,人們會把一生如電影放映般迅速在腦中掠過。可是很奇怪,我卻是如幻燈般,只見到了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幼年蹒跚學步,聖誕節母親親手布置的聖誕樹,父親在學籍冊上簽字的模樣,臺灣鄉下舅舅家老宅的扶桑花,倫敦街頭呵氣成冰時霍景行解下圍巾繞在我脖頸,霍宅微涼粗糙的格子拼花舊地板,酒精翻湧下耳邊濃重的喘息……
終于,我後悔了。
掙紮着最後一絲氣力與清明,我半跪半爬的打開門,咬破舌頭刺激自己堅持到父母卧室門口,然後一頭撞上去。
門很快被打開。失去意識的瞬間,我聽到母親的尖叫,那是……人類沒法發出的聲音。
“媽媽……”我心中一松,閉上眼沉沉睡去。
才自醫院出來便又住了回去,我醒來後看着手腕上厚厚的紗布,不無自嘲的想,不知道熟客有沒有折扣。
因為失血帶來的幹渴,母親紅着眼睛,用勺子慢慢喂我。我看着她眼角的細細紋路,深愧自悔,無地自容。
“媽媽,我錯了,我以後會好好的。”我慢慢握住她的手,吃力的說。
她哆嗦了一下,輕輕摸摸我的臉,眼淚掉到杯子裏。
溫情哀傷的氣氛被開門聲打破,父親一臉憔悴的進來,滿眼紅血絲,身上胡亂套着昨天的西裝。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默默往旁邊讓了一步,現出了身後一身黑衣的霍景行。側身的瞬間,我仿佛看到父親眼中的痛苦與哀求。是的,哀求。我的一輩子沒有低過頭的父親,沉默的、哀求的看着霍景行,為了他不懂事的、輕率自戕的獨生子。
我指揮不動手臂,否則我一定會再扇自己一個巴掌。
“昀昀。”霍景行眉心緊鎖,目光深沉的看着我,深的就像午夜夢魇。他輕聲說:“為什麽?”
母親起身想捉住他說些什麽,被父親一把拉住,半摟着用力帶出了門。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看到他的口型。
真好,我有一對相濡以沫了二十年的父母,并且将繼續相愛下去。
我真心實意的微笑起來,對上了霍景行的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底浮現出憂懼。
“昀昀,我就這樣使你痛苦嗎?痛苦到,連生命都可以放棄?”他目不轉瞬的盯着我,聲音裏有些嘶啞。
我垂下了眼睛,嘴角的微笑擴大了些。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做着正确的事情,如今看來,這一次……或許是我錯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算什麽?事急從權的安撫安慰?還是……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忽然覺得無限疲憊,我不願再想下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昀昀……”
我別過頭,輕輕抽了回來:“霍景行,過去諸般種種,我很抱歉。死過一回,我想……放過自己了。”
再濃再重的情感,終究會淡去,再深再痛的創傷,終究會愈合。我相信,我終究會忘記你,因為我會努力。
我想放過自己了,也請你,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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