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之後霍景行便沒有再出現,我不免悵然,卻又有些釋然。

有些事情,終究要去面對,有些傷口,終究要暴曬于烈日下,否則便永遠在那裏默默流血,不得愈合。

我努力把自己套入一個勤奮的、溫和的、樂觀向上的年輕人形象,符合這個社會對于優質青年的預期。我的功課很好,得到了教授的褒獎,還被推薦去大公司實習。不過更多時候,我的假期還是悉數撲在父親的公司裏,一點一滴從最基礎的開始學起,慢慢融入。

這些我都做的很好。

第二年開始,父親便放心的讓我獨立接觸一些較初級的客戶。到了大學第三年的暑假,我已經開始擔綱客戶提案。

我和我的團隊準備充分,創意新穎,效果圖精益求精。另外,不可否認,我的年輕和外形也經常引來客戶的關注與好奇,這一切綜合起來,往往助力江氏在比稿中勝出。

不少人都笑說,雛鳳清于老鳳聲,江先生得子如此,令人欽羨。甚至開始有生意夥伴向他約飯局,希望撮合自家女兒。對此,父親當然是客氣的、委婉的、不傷情面的一一推掉。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嚴父慈母,永遠為我張開臂膀,家是最溫暖的療傷港灣。

他們從頭至尾都沒有過問一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予我最大的空間、最體貼的自由。

就這樣不約而同的,霍景行三個字仿佛從我們的身邊悄無聲息的消失。

不過,要把一個人徹底從生活中清除出去,也并非容易的事情。這日晚餐後,父親随手打開客廳電視收看新聞,幾條不痛不癢的本地信息之後,畫面上忽然閃過了霍景行的身影,旁白內容是霍氏于歐洲布局能源産業初見成效,已占據多少份額雲雲。

父親似乎有些尴尬和不安,裝作不經意的看了我一眼,握着遙控器想關掉,又似乎顯得太刻意,只得僵在那裏。我心中酸楚,幹脆擺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态度,微笑着說:“霍氏版圖益發擴張了,咱們不做他家生意,好像有點虧。”

父親輕輕呼了口氣,看我一眼,擺擺手:“生意長做長有,跟誰合作都一樣。對了,馬小姐新店開張的項目,進行的怎麽樣了?”

我忙振奮精神,将精品店開業典禮的計劃流程、嘉賓邀約、媒體安排等向他彙報一遍。父親點點頭,又指點了幾個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後欣慰的拍拍我肩膀:“昀昀,做的不錯。”

我微微紅了眼眶,心緒複雜的、卻又無限濡慕的看着他,輕聲說:“謝謝爹地,我會繼續努力。”

父親似乎被觸動了,但是多年來的嚴父形象又讓他不好意思,于是幹咳一聲,舉起了報紙。

我望着他,嘴角漾開一點笑意。

謝謝你,父親。

因正是暑期得空,那間精品店開張的項目我跟了全程,包括活動當天的執行部分。從搭建、統籌,到調撥、媒體協調……簡直忙到飛起,冷氣環境下,襯衫後背依然濕透。

這樣狼狽的情形下,竟然還能碰見熟人,簡直三生有幸。作為城內享有盛譽的精品連鎖店,開業典禮請到了這間高端百貨的業主方出面捧場,原定的出席嘉賓是該百貨的總經理。不知是巡視業務正好碰上還是怎樣,霍嘉銘先生一襲休閑西裝,面帶微笑的被簇擁着出現在了現場,精英姿态謀殺無數菲林。握着來不及修改的rundown,我只得飛速調整,包括嘉賓致辭環節。一番忙亂,好容易有驚無險的應付過去。活動結束時,已經嗓子都啞了,累到一句話都不想說。

霍嘉銘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作為工作人員的我,數度視線追逐欲言又止。我對他笑着擺擺手,轉身繼續忙自己的,就這樣從頭至尾都沒有任何交集。離去時,轉瞬間我仿佛看到他眼底的一抹惘然。咬咬牙,別過頭視而不見。

其實,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事實上,這幾年來陸續也有不少人示好,男的、女的、中國的、外國的。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經歷過那樣一個人之後,我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恐怕失去了再愛一個人的能力。

下意識的低頭看一眼時間,如今我日常只戴一塊IWC的基本款,寬闊的真皮表帶恰好将那個猙獰的傷口遮擋嚴實,不露痕跡。但是手臂內側那些擁擠的劃痕卻是依然觸目,以致我連夏天都盡可能穿長袖衣服。

嘴角不由泛起細微的自嘲的笑。

江昀,你是真的放下了嗎?那為何還在意着這些累累傷痕?

說實話,我答不出來。

霍景行一直都沒有出現。也許我們本就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強行扭曲,只好兩敗俱傷。

我用工作一天下來髒兮兮的手撐住頭,苦中作樂的想,自從認識到賺錢辛苦後連頭等艙都舍不得坐的我,和出行私人飛機的霍先生,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噫,齊大非偶。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選擇将我遺忘,一如我也在努力的忘記他。

可是,每年生日那天,總會有不署名的禮物被執着的送上門,并且,不容退回。從十九世紀的帶有作者簽名的孤本書籍,到拍賣行裏價值連城的古董小提琴。

我撫摸着琴弦慘淡微笑。霍景行,我的手腕已經無法恢複過去的靈活和力量了,你忘了嗎。

如果不能愛我,為何不肯徹底的放過我。這樣一年一度的撩撥,算什麽?

如果,如果你決心選擇我,那麽,又為何這些年來都音信全無?

霍景行,你的心呢?

光陰如水,倏忽流逝,四年大學生涯轉眼便告段落。與父母溝通過後,我決定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反正父親正當盛年,無論家裏還是公司他都一如既往繼續頂梁,我也樂的偷懶。

畢業典禮這天,是個難得的極明媚的晴天。我穿着學士服,一手一個的挽着父母,請同學幫忙拍照留念。母親眼中隐隐有淚光閃爍,父親則是一臉欣慰,拍拍我肩膀說了些勉勵的話,我一一點頭受教。

那邊在招呼拍集體照,我笑着回頭呼應,然後,瞬間呆若木雞。

草坪邊,小道上,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賓利,一個男人靜靜立在那裏,米色薄風衣被微風卷起衣角,柔軟的拍打着身體。

他就這樣靜靜的望着我,已經不知站了多久。

我忽然呼吸暫停一秒,有些手足無措的回頭看向父親,發現他也是一臉的驚訝,但是沒有說話,而是握住母親的手,悄悄後退了一步。

我有些遲鈍的、遲疑的再度看過去,那人依舊立在微風裏,面色端凝的、目不轉瞬的望着我,慢慢的張開雙臂。

我如受蠱惑,一步一步朝他移去。

就這樣,時隔三年,再度來到他面前,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時光好像對他特別偏愛,他幾乎一點沒變,除了,目光更深沉些。

他就這樣,目色深深的凝望着我。

終于,他輕聲說:“昀昀,我想清楚了……”

我沖他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有些詫異的挑起眉。

看着他的眼睛,我慢慢的微笑起來,笑到眼中滿是淚水。我終于往前跨出這一步,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入他肩膀。

他楞了一瞬,然後立刻用力将我抱緊,緊到我幾乎無法呼吸。

“昀昀。昀昀。”他呢喃我的名字。

我的眼淚已經停止,我的嘴角慢慢爬上淺淡笑意。

兜兜轉轉這些年,其實……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往事已矣,霍景行,讓我們重新開始。

【正文完】

番外:以愛之名

午夜時分,毫無征兆的忽然驚醒,霍景行猛的睜開眼,入目是酒店木質的橫梁。懷中人仿佛也受到影響,輕輕掙了一下,卻依然閉着眼,繼續酣睡。

他低低呼了口氣,從短暫的放空中清醒過來,想起自己正在度假——許多年來第一次給自己放假,為了陪伴懷中年輕的愛人。

他低頭輕輕吻了一下這孩子的額頭。昀昀被累壞了,睡的很熟,眉心微微皺起,仿佛數小時前的酸痛依然延續至今。埋身在他懷裏,手卻仍然不自覺的貼緊他胸口,仿佛害怕他會随時消失。

時至今日,也許他依然沒能給他足夠的安全感。他的目光暗了幾分,握起他手腕,在那一痕突兀的傷疤上小心的吻了一下。手臂被擡起時,內側細致的皮膚上,隐約暴露出密密麻麻的舊傷,觸目驚心。

這個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身上數得出的傷口幾乎全部都是由他而起。

他閉上眼,呼吸勻淨,心緒翻湧。

往事如潮水般漫上來,幾乎陷人沒頂。

許多年前,希思羅機場裏,那個穿着襯衫牛仔褲的短發少年,嚼着口香糖,大聲笑着用力撲到他懷裏:“霍景行霍景行霍景行!”

像早上十點的太陽,燦爛的叫人睜不開眼。更何況……還頂着一張與那人一模一樣的臉。不,他比那人當年還更年輕,也更美麗。

他幾乎是潰逃般的躲避着他。

他已經是成年人,他必須保持理智、冷靜、明辨是非、拒絕誘惑。

他……還是個孩子啊。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一個孩子的熱情。飛蛾撲火般的,不顧一切的愛情。

霍景行,我愛你。他眼中含淚的,絕望的對他說。

明明不想傷害他,卻反而一次又一次的将他越傷越深,自己也一步一步的,泥沼深陷,不能自己。明明想要推開,卻總是忍不住靠近。這樣的痛苦與糾結,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可是,當看到他手臂上自殘的痕跡,他的心髒好像突然被什麽重重撞擊,疼到縮成一團。

他為自己的反應而震驚、而狼狽、而退縮。

明明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卻有着南轅北轍的性情,兩者交替重合,又分崩離析,反複反複在他腦中、心中糾纏、撕扯,讓他膽戰心驚。

我愛的是江成輝。我愛的明明是江成輝。他強迫自己鞏固着信念。甚至,不惜用最冷靜的表象、最無情的态度斷絕這孩子的一切希望。

我這是為他好。他自我安慰着。

這樣自以為是的、愚蠢的處理方式讓他事後痛悔不已,并後怕至今。

他沒有想到這個孩子會被逼到絕路上。

再也不會有了,那個天真的、明媚的、笑聲清脆如泉水的少年,就這樣被他慢慢殺死。

昀昀說的沒錯,與雷厲風行的工作态度相比,他對于感情,其實一直都處理的一團糟,也從未徹底想清楚過。從某些角度來說,他是個懦夫。放不下過去,又無法正視眼前人。

終于,他心累了,心冷了。這個不複天真的、已經開始懂得斂藏情緒的孩子,忍無可忍的對他說,霍景行,我們分手吧。

他在那一刻,忽然生理性的眼前一黑。

然而,再痛苦再不願,他必須尊重他的想法。更何況,問題的根源,還是在于自己。

霍景行,你到底……打算怎麽辦。他一遍一遍的質問自己。

沒有答案。

他用加倍的、令人恐懼的工作量麻痹自己,又在倦極獨歸的夜裏用酒精自我麻醉。他閉上眼,眼前閃過的一張張表情不一的面孔。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年輕人,一個笑的神采飛揚,另一個口角含笑,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卻藏着傷心。

昀昀。昀昀。他捧住頭,頭痛欲裂。

曾經,這孩子蜷縮在他懷裏,顫抖着聲音問他:霍景行,我是誰?

時隔數年後再度想起,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初是有多麽殘忍。

他已經把他傷到遍體鱗傷而尤不自知,直至最後一刻。

終于,他痛下決心,悄悄的、沒有任何聲張的,去了他的畢業典禮。

他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笑容溫暖和煦,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

他安靜的、貪婪的凝望着他,帶着微微蒼涼的心情。是的,只是他。眼中方寸光景,再容不下其他人。

他并沒有奢望能夠重新擁他入懷。

所以,當他帶着眼淚和微笑,帶着一點點虔誠的表情重新将臉埋入自己肩膀,當空虛數年的懷抱重新被填滿,當空洞了許久的心髒重新回流起溫暖的血液——他在驚愕過後,幾乎下意識的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

霍景行何德何能,得上天如此厚愛。

昀昀。昀昀。

讓我們重新開始。

失而複得的驚喜讓他失神眩暈。

他簡直恨不能把全世界捧給他。一切的一切,只要在他能力範圍之內的,只要他的小男孩目光多駐留一秒,他都會心甘情願捧到他面前。

這孩子有點被他吓到了。他說,霍景行,我不缺錢。不不不,我不喜歡十七世紀的古舊城堡。不要在游艇上漆我的名字。拍賣行關我什麽事情。我要跑客戶跑工廠,手工定制的衣服不合适。不不不,霍景行,我養不起私人飛機,把産品冊拿回去!

一把年紀的、習慣呼風喚雨的霍先生,狼狽而無解的看着他年輕的愛人,幾乎手足無措。

他嘆了口氣,眉眼含笑的看着他,踮起腳在他面頰親了一下:“霍景行,我們去度假吧!”

度假,就像一切的情侶那樣,暫時丢掉你的工作,忘掉那些塵世牽絆,只是兩個人,朝夕相對,耳鬓厮磨。

他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立刻答應了。

阻止了他包下一整個小島的提議,他的小男孩執意選擇了一個熱門的地點、熱門的酒店,然後帶着他擁擠在人潮裏,徹底歡娛。

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甜蜜而放松的七天。

白天,他們在海灘上嬉戲、沖浪,在各式各樣的沙灘褲和比基尼裏擠擠挨挨的曬着日光浴,旁若無人的親吻。

夜晚,他們在酒店質樸的木屋別墅裏毫無保留的釋放欲望,床上、沙發上、搖椅上、甚至私家泳池裏……到處都留下了瘋狂的痕跡。

昀昀。昀昀。

他一遍一遍的親吻他的臉,他的唇,他的身體,他的一切。一遍一遍的将他徹底占有,不容逃避。

他的小男孩,他的失而複得的珍寶。

多謝你沒有最終放棄我。

多謝你,予我這生命中,最溫暖的陽光。

我愛你,昀昀。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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