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天

蔣氏過世這天,天朗氣清,怎麽看都是個好日子。

門外柳條抽了鵝黃色的嫩芽,微風吹過,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

樂妤在簡陋的靈堂裏靜靜跪着,一張一張的往那火盆裏燒紙錢。今日份紙錢燒完後,樂妤捏了捏自己的小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盤坐着。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吊唁,也就不會有人瞧見她這般姿态。

放空的思緒被門外淩亂的腳步聲打斷,樂妤急忙跪好。

來人是樂老太太身邊的張嬷嬷,帶着兩個小厮。

張嬷嬷見着樂妤跪坐,一襲白衣,頭上兩朵素色小花,面容清瘦,依稀能看到淚痕。年紀雖小,卻已能看出幾分蔣氏京城美人的風姿。

張嬷嬷心想,這才十二歲,怕是長開後會越過蔣氏去。

回過神來,将老祖宗吩咐的話告與她:“三小姐,老祖宗說了,這蔣氏剛過世,念你心情陰郁,特在郊外家廟挪了間屋子給你,讓你過去好生休養。”

樂妤聽完,點頭,問:“老祖宗可說幾時出發?”

“就近兩日,待蔣氏下葬後。”

“謝過嬷嬷了,勞嬷嬷代樂妤謝過老祖宗。”樂妤叩首。

明明春分已過了陣時日,各院都撤了火爐子,可這靈堂卻陰冷的狠,凍得張嬷嬷一哆嗦。又看向那跪着的單薄身子,不知道她如何又受得了這寒氣。

張嬷嬷低低嘆了口氣,離開回去複命。

和靈堂的冷清不同,樂老太太屋子裏有人氣多了,幾個小輩在跟前玩鬧,盡享天倫。

張嬷嬷回來後在樂老太太耳邊耳語了幾句,老祖宗臉上神色不減,繼續看着小輩玩樂。

坐在下首的婦人表情凝重,思索再三,還是開口:“老祖宗,把樂妤那丫頭送走,上面會不會怪罪下來?”

樂老太太接過小輩遞過來的玩具,對身邊的大丫鬟說:“春旗,帶小少爺們下去玩。”

春旗應是,把小輩們都領走了。

那婦人正是樂家二媳婦,陳氏,樂家當家主婦。

待兒孫都走後,樂老太太喝了口春茶,才道:“我們樂家已經養了她十年,這十年來,我們遭受的非議還少嗎?人人想看我樂家的笑話,我卻再也忍不了了。”

陳氏也嘆了口氣,“可是,樂妤畢竟是……”

樂老太太哼了一聲,“聖上要是管這孩子,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會把人接走,也怪我樂家膽小怕事,硬是養了她十二年。”

“可二爺畢竟還遠在北疆,這件事未經他同意,是不是不太妥貼?”

“你怕什麽,天塌下來有我擋着。這件事沒有再商量的餘地,樂妤,必須離開!” 樂老太太鐵了心,不想樂家再繼續成為京城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是,兒媳知道了。”陳氏低頭未再言語。

--

樂妤母親蔣氏原是樂家大兒媳,十幾年前夫家戰死沙場,蔣氏便守了寡。

可是蔣氏生前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母家雖算不上權勢滔天,卻也是書香世家。守寡那年才十九,膝下還未有兒女承歡。

十二年前,不知怎的,建安帝與蔣氏莫名發生了關系,後來便有了樂妤。

可是這建安帝明知蔣氏懷了孩子,也不管不顧,沒給一點名分,也不把群臣的勸谏放在眼裏。

都說皇室的血脈珍貴,可是到了樂妤這,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血放盡,跟那些人沒一點關系。

蔣氏知道自己的處境,要不是因着那強辱了自己的人是當今聖上,樂家早就将她驅趕了。

因此也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極低,帶着小樂妤在樂家偏僻角落裏僻了間院子,這一生就希望樂妤能健康成長。

樂家會日日送飯,但那飯菜味道品相都不佳,蔣氏怕樂妤長不好,便使了銀子,讓廚房每日送些菜來,自己在院子裏做飯。

自己的小院子裏沒有丫鬟伺候,蔣氏和樂妤兩人事事親自動手,做飯洗衣,閑時教樂妤讀書寫字彈琴。

可是活在這世上,怎麽能避開那些閑言碎語。院子就巴掌大,院外的聲音傳到屋子裏甚是清晰。

每每院外的丫鬟說着那些不堪的言語,蔣氏都緊緊捂住樂妤的耳朵,望她聽不見這些污糟。

母家早已與她斷了關系,所幸陪嫁頗豐,蔣氏帶着樂妤靠着陪嫁省吃儉用也活了那麽多年。

去年開始,陪嫁被掏空了,蔣氏便事事緊着樂妤,自己則有一頓沒一頓,幾個月下來,已瘦如竹竿。

過年時已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樂家知曉這一情況後,還是給蔣氏請了大夫,但已是回天乏力。

待到春分過後,人徹底去了。

蔣氏去的那天晚上,緊緊拉着樂妤的手,一只手在她臉上來回撫摸,忍住眼裏的淚水,用盡全身力氣,說:“元元,不要害怕,娘親只是睡着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再見到娘親了。”

“我們約定,等到元元像老祖宗那樣年紀,娘親就回來找你好不好?”

元元臉上早已鋪滿了淚水,但卻忍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回複娘親:“好,娘親答應我的,一定要回來看我。”

“好,娘親答應你的……”

蔣氏幹癟的手從樂妤臉上滑落,再沒了氣息。

樂妤緊緊抱着蔣氏身體,終于放聲哭了出來。

這世上,沒有人愛她了。

--

蔣氏下葬後,樂家依約将樂妤送去家廟。

離開這天早上,天陰得要滴出水來,到了晌午,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張嬷嬷本想讓車架再等等,等着這場雨過去,可是樂妤婉拒了,上了馬車便吩咐車夫起架。

張嬷嬷在後門站了許久,這三小姐雖然只有十二歲,可是那份要離開的堅定心性卻展露無遺。換做往常人家誰不是求着樂家庇護,可是三小姐得知自己要被送走,不言一語,甚至連老祖宗也沒拜別,就在這雨天裏離開了。

可是雨實在太大了,街上已積了不少水。行至城門時馬車不慎落入了個大坑,再走不動。

車夫拍了好幾下馬背,車架也沒一點要動的跡象,“三小姐,馬車走不動了,您先下來等會,我去找人幫我推推。”

樂妤依言下車到邊上屋檐下等候。

彼時氣溫剛好,卻因着這場雨,還是涼得樂妤裹緊了身上的衣衫。

這件外衫是蔣氏用舊衣衫縫制的,針腳細密,樣式新奇,樂妤很喜歡,提了提裙擺,不讓雨水沾濕。

車夫去喚人了,街上人不多,有也是行色匆匆,暗罵這雨下得急促,不知何時能停。

樂妤站在一邊,望着被雨打亂的街道,想出了神。

蔣氏偶爾會和她說起她年輕時的游歷,描繪外面的世界如何美好。

樂妤纏得緊了,蔣氏也會想法子偷偷帶她出門,她對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樣樣皆是新趣。

最緊要的是,外面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又或者知道她這個被遺棄的皇室血脈,卻不知道眼前人就是他們口中的人。

這感覺讓樂妤覺得舒适極了,就像這會,她站在屋檐下,有人匆匆而過,有人往她身上投去一兩眼,但是對他們而言,她只是個陌生人,他們不知道她是誰,亦不會對她評頭論足。

等了一會,城門傳來陣陣馬蹄聲,路上行人紛紛讓開道來。

樂妤聽見有百姓私語:“聽說是相府二公子回來了,這次回來可是立了大功了。”

“噢?什麽大功?”

“你不知道?聽說最近城外不太平,賊匪猖獗,這相府二公子便自請剿匪,這不,今日得勝歸來。”

“這相府二公子不及弱冠吧?就這麽英勇?”

對方搖搖頭,看了看四周,才說:“英勇?識得他的人都說不出英勇這個詞,不少人稱之為活閻王。”

“啊?”

“當今聖上性情暴戾,這相府二公子有過之而不及,你知道那賊匪最後都怎麽處置的嗎?”

“怎麽處置的,不是招安?”

“全被活.埋了!”

兩人說完皆吸了一口涼氣。

樂妤聽完也覺得駭人得緊。蔣氏是個溫柔的人,從來不談及打打殺殺,說得最多也就是那個她從沒見過的她名義上的父親。

說他如何在戰場上殺敵,說他如何風神俊朗,兩人如何相識。

可是樂妤沒有一點想象的空間,她從沒見過。

不一會兒,城門開了,樂妤瞧見當頭一騎紅衣飄過,雨太大看不清面龐,可是他騎馬的動作卻淩厲,背也挺直的很。

幾匹馬紛紛經過,濺起了街上的積水,樂妤的裙擺也染了些許污跡,便惱恨起來,果然是狠戾之人。

車夫帶了人回來,一起推了幾下馬車,馬車能動了。

車夫便問:“三小姐,我們是現在走還是等雨過?”

樂妤擡頭瞧了瞧天色,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了。

看了看樂家所在的方向,那個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最後視線移動到遠處那諾大的皇宮,那個從未踏足卻時時刻刻與她生命聯系在一起的地方。

很快,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走吧,趁天色還早,天黑前能到家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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