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秋分三候

飄搖的燈火,在那張巨大的白紙上投下一層淺淺疊疊的燭影。

赤雲道長和皇帝陛下站在紙前,道長左手裏還攥着一把剛才推算用的稿紙,右手還拿着毛筆沒顧上擱下,他對皇帝道:“陛下死門應在皇城正東,乃青龍位。貧道适才受高畢焰排盤啓示,已将皇城的八卦方位和此奇門局合二為一,只是奇門局三門所顯,又與平京城原有布局所應八卦之象不同——

您看這禦馬場所在的傷門,乃西北之位,出了赤蛛,屬于百蟲,而百蟲應震卦。但平京在初建時乾在上、在北,坤在下、在南,震卦亦在東,應青龍及蛇、百蟲,青龍門在東,青龍門外田地為百蟲之居,又因青龍鎮城門,百蟲亦不敢擅入,乃守得平京風水大吉利。現在震卦之象在奇門局中出現在了西北,此奇門局便有撥動八卦之用意。震卦對傷門,以此類推,這個奇門局的目的恐怕是要借助應驗之象,改變平京風水格局,最終混淆陰陽!颠倒乾坤!

如今中宮之位本是太乙太極,對應奇門局為平門,卻因長蛇頻出,蠱蟲不斷,宮人大調,火災、人亡,又有正東青叔殿隕落,諸如此類至平門現空亡,龍氣洩露,皇家氣運被迫消減——貧道聽聞還曾驚現白尾小青龍,如今看來那蛇亦是一象,身死亦是不祥。敢問陛下,那蛇的屍身可還有留着?”

周斐琦就算是不懂玄學,赤雲道長這番話他還是聽得很明白,何況他這二十年在大周可不單單是學會了怎麽當皇帝,只不過縱使是他博聞強記,也沒想到從那麽久之前,這個奇門局就在悄悄運轉了。至于那條蛇,“未曾留。不過,朕聽聞子弦道長曾取了一顆蛇膽,如今應是在鹹鈎氏手中。”

“蛇膽乃蛇之精華,不過此蛇死狀凄慘,須先超度才可用。”

“道長要用它做什麽?”周斐琦問。

赤雲道長說:“置于青龍門,将平京八卦撥亂反正。陛下就當是給無形轉動的羅盤強行釘入一顆楔子吧。”他将周斐琦點頭,就開始催促,“陛下,何不叫人去向那鹹鈎氏取蛇膽?如今離大朝貢還有兩日,時間緊迫不容耽擱呀!”

這會兒禦書房外值班的太監是胡公公的大徒弟大胡子,他聽見皇帝召喚連忙小跑兒着進去,聽說皇帝要見鹹鈎氏,還愣了下,出門傳旨的途中還在想,高畢焰好像才剛出宮不久吧,皇帝大晚上的就召見其他嫔妃這對高畢焰來說恐怕不是什麽好兆頭吧?

赤雲道長見大胡子出去,才又指着那大白紙對皇帝道:“按照震卦對傷門的排法,死門對得是坤卦。”

周斐琦看着那張大白紙上,死門內寫得密密麻麻的各種符號,見赤雲道長頓息的這一小會兒臉上的神情特別嚴肅,不用猜也知道,這邊的形勢必然極其嚴峻——

果然就聽赤雲道長解釋道:“而死門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平京的艮位,艮應土地、雲象,又有廟、觀、城牆高臺等;象人為稚子、才俊;象獸為帶牙、有角、長尾者;象色為黃,綜衆為一者,神農祭壇也。”

周斐琦微微一驚,目光微滞了下,追問道:“神農祭壇每年僅僅春夏兩季開啓,日常,旁人并不能随意進出。”

赤雲道長道:“可總有人是方便進出的呀。”

周斐琦忽然笑了,他覺得有些可笑——是呀,就像道長說得,神農祭壇旁人或許不能随便進出,但是大周的禮部本來就負責神農壇的日常維護,他們随便一個借口,進出神農壇簡直順理成章天經地義,誰又會無緣無故懷疑他們跑神農壇是去幹壞事去了?

赤雲道長看了皇帝一眼,見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卻沒追問,只針對卦象繼續道:“若是啓動奇門局,艮卦變為坤,坤亦象地,象雲為陰;象人為母為大腹人;象百獸、象黃色。若要艮變坤,則——”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似是有些不忍,卻又不得不說,道:“殺子祭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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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斐琦的臉色也随着這句話陰沉了下來,然而赤雲道長的話還沒完,只聽他繼續道:“死門現天芮星,乃純陰二黑,大兇之兇。霧起之時産婦生産,所産之子,用于祭祀,此卦即可扭轉成功。”又道:“貧道已推算過,近兩日,大霧應在乙亥日寅初二刻,即八月十三,因藏壬甲又應艮坤象,故得此婦,年廿八,王姓,住——”赤雲道長翻轉手中筆杆,點在一旁的平京地圖上,道:“神農田西南鄉下,或為獄吏之妻。此人平日為人吝啬,常有惡名在外,想來若找出并不費事。陛下若找出此人,可暫将其護住,待貧道化解了這奇門逆轉之局,便可放其歸家。”

“好,朕定當尊示而為。”周斐琦說完,便走到禦案前寫了道密旨,之後招來一暗衛,令其将這道密旨傳給李景。

赤雲道長推出四門,還剩四門,時間只有兩天了,他要做的事卻還剩很多,因此争分奪秒,不敢耽擱。

鹹鈎卷卷來到禦書房的時候,站在門外忍不住又打起了嗝。她一路上一直在追問傳旨的太監大胡子,皇上叫她到底什麽事,大胡子只說聖意難測,端得是一派高冷之态。

好在二公主不放心她,跟着一起來了。她倒是猜了猜,卻也只能猜到大概是高畢焰又向皇帝替她們求了情,可能是皇帝同意放三皇子了?

不過,在皇帝明确态度之前,這話也不能随便跟卷卷說,不然到時候皇帝萬一找她們是因為別的事,豈不叫卷卷白高興一場。因這次皇帝只召了鹹鈎卷卷,二公主就算陪着來了,也只能在門口等她。臨進門前,鹹鈎卷卷一步三回頭,那個大義凜然的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要進刑場呢。

二公主只能不斷以眼神安撫她,希望她一會兒當着皇帝面不要被吓得說不出話來才好。唉,把妹妹保護得太好的姐姐真是操碎了心!

在二公主的鼓勵下,鹹鈎卷卷進了禦書房。她還是很怕周斐琦,行完禮後依舊低着腦袋不斷打嗝。

好在,周斐琦也顧不上追究她什麽君前失儀,直接問她:“那枚蛇膽,聽說在你手裏?”

鹹鈎卷卷:!!!

蛋黃那就是她來大周最大的痛,有人提起那就是立刻觸動了她的警報線,因此剛才還一副膽小怕事的鹹鈎卷卷一瞬間也不知打哪兒湧出了無限勇氣,立刻擡頭戒備地盯着皇帝,問:“陛下問這個做什麽?那,那是畢焰君賜給我的!”言下之意,大有‘陛下若是想搶我的蛇膽,我可是會向畢焰君去告狀的’!

周斐琦:……

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慫不拉幾,沒想到還挺會捏人七寸的。有點兒意外……

他琢磨了一下,才道:“萬物有靈,朕本是想趁赤雲道長在此,為那條小青龍超度,以安聖物之靈,若容媛不願,那就罷了。”

給蛋黃超度安魂,鹹鈎卷卷又怎麽可能不同意?!她連忙道:“既然如此,那我,啊不,臣妾就替那條小青龍先行謝過陛下啦!敢問陛下,超度法事何時開始?”

周斐琦卻是問向赤雲道長:“道長,法事何時開始?”

赤雲道長眼不離紙,道:“若是蛇膽在此,現在即可開始。”

鹹鈎卷卷一陣欣喜,忙道:“那我現在就回去拿!”她說完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又連忙回來,給周斐琦行了一禮。

等她走了,赤雲道長依舊眼不離紙,卻問了皇帝一句:“陛下為何不直說,鎮青龍門一事?”

周斐琦道:“此事鹹鈎氏未必能領會,道長可直接到青龍門在行法事。”

“不必,貧道自有辦法。”

不多時,鹹鈎卷卷去而複返。手裏拿着一個木匣。赤雲道長直到此時才停下算畫,重新拿起拂塵,掏出符紙,就在禦書房裏起了一個法壇——

鹹鈎卷卷站在一旁,看着赤雲道長在法陣中圍着那個木匣轉了七七四十九圈兒,終于停下後,手指撚決,口中念念有詞,她眼裏不知不覺就湧起了淚花,心中想着:蛋黃啊蛋黃,你可以定要心存善念,好好轉生,此生我們不能再見,願來生我們還有機緣再見。

然而就在她想到與小青龍再見之時,那原本一直毫無動靜的木匣子,突然浮起一層幽亮的藍芒,鹹鈎卷卷驚訝得瞪大眼睛,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她下意識伸手,卻被赤雲道長喝止,就聽赤雲道長道:“容媛可見小青龍魂魄,可見你與它緣分頗深,貧道便施法讓你們見上一面,也好了卻它心中挂念——”

說着拂塵一抖,那道幽光沖頂而起,竟是在鹹鈎卷卷眼中漸漸化成了一條蟒蛇之态,之後就聽赤雲道長道了聲:“去吧。”

那蟒蛇便飄飄然然向鹹鈎卷卷飛了過去,它在鹹鈎卷卷眼前盤旋了好一會兒,看那情态似在告別。鹹鈎卷卷此時卻早已熱淚盈眶,雙手伸着想要抓住那蛇抱進懷裏,最終手指穿過了蛇體,也同時擊碎了那團藍光。

殿內藍光消失的那一刻,赤雲道長拂塵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拂塵直指東方,周斐琦走到禦書房門口,就見幽暗的夜空中一道藍色星光劃過天際,好似落在了皇城之東。

赤雲道長嘆道:“此物若是過了此劫,可修成正果。”

鹹鈎卷卷還在哭,根本沒聽見道長這句話。周斐琦聽完這話後,看着抱着木匣嗚嗚的鹹鈎卷卷若有所思。

至此,小青龍應劫入奇門,颠倒之陣得一楔。

那一瞬間,一直在跟平京裏的赤蛛和骨蠱之蟲做鬥争的侍衛們,明顯感覺到,那些蟲子停了下來,不知是感應到了什麽,原本或嚣張前行,或翻轉掙紮的百蟲們,突然瑟瑟發抖起來,就好像是無形中有什麽聖物在這京城裏被喚醒了,而這聖物之氣,此刻正震懾得它們不得不低頭臣服——

士兵們不懂,子弦等幾位道長卻看得分明,剛才那道藍光将落青龍門,此時青龍門處原本被黑氣侵襲糾纏的青華之光突然亮了,雖談不上暴漲,但黑氣被阻,華光大亮,這正是邪不壓正之兆,乃是吉兆,說明局勢出現了轉機!

“藍光自皇宮出,應是師尊。”子全欣喜地對幾位師兄說。

子弦道:“咱們也得加快,之前有幾只骨蠱之蟲,來不及用符咒,別讓它們再鑽入常人軀體,需得盡快除了才行。走吧,咱們分頭行動!”

“子璜,喬府管家現在如何了?”

“我出來時,看到守備營的侍衛将其壓走了。那蠱蟲已被我除了。不過,師兄,我看着那管家有些不對!”子璜道。

子弦問:“有何不對?”

“他的臉并未有肉墜下。”子璜想了想,又補充道:“吐出的蟲子也不是麻花狀!”

子弦聞言就是一驚,嘆了一聲道:“他那是還沒有吐淨,也可能蟲入他體尚不足八十一天。此人我再去看一眼,你們快去找蠱,不要耽擱!”

幾位師弟素來聽大師兄的話,這便應了聲,四散開來。

子弦與他們反向而行,向禮部尚書喬大人府趕去。周桓這次是奉皇帝命負責配合子弦道長,見他往喬府去了,立刻打馬跟上,他身後,侍衛們也連忙掉轉馬頭,跟了上去。

而這個時候,高悅和暗日也已出了皇宮,趕到了禮部的衙門之外。時近大朝會,禮部這會兒還在忙碌,燈火通明的衙門大院兒,這會兒竟然站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的,不知圍着什麽在看,還議論紛紛。

高悅扭頭問暗日:“裏面怎麽了?”

暗日五感超絕,側耳聽了聽道:“似乎是在吵架。”

“誰和誰吵?”高悅問。

暗日又聽了聽,道:“葛旺葛大人,和,張侍郎。”

高悅想起來了,這位張侍郎難不成就是那位在後宮蠱蟲案中被當了棄子擋槍的張美人的父親?這個人既為侍郎,那在喬尚書病休期間暫代其職無可厚非,不過,如今皇帝陛下又欽點了欽天監的監正代禮部侍郎職位,也就是說在喬尚書病期內,張侍郎的頭頂上依舊被壓着一頂帽子,這個感覺确實不太妙。盡管皇帝明确說了讓禮部各司要與葛旺通力合作,但皇帝每天那麽忙,哪兒有時間時時刻刻盯着一個六部內務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若這張侍郎有心奪權,那就暗裏不配合葛旺呗,反正葛旺初來乍到,而張侍郎在禮部的根基那可深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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