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秋分三候

“在吵什麽?”高悅又問暗日。

暗日這次聽了片刻,言簡意赅地道:“大朝貢有番國進貢了稀世異獸,兩人在吵放哪兒養。”好像知道高悅還會問,他又補充,“張侍郎主張暫存珍異所,葛大人不同意百獸入宮。”

“嗯,咱們進去吧。”高悅心裏有了底兒,對這倆人的态度和各自的主張背後可能隐藏的目的也有了個粗略的判斷。

衙門大院裏挺擠得,尤其是大門口,高悅見這堆堵在門口的人有好多似乎在準備趁機溜走,便猜到這些人很可能是加班了很多天,而每天加班又都是因為頂頭上司意見不和,很多工作不得不等他們吵出個結果再行動,因此心中多有不滿又不敢直說,只好用這種行動來宣洩一下子。

這樣的情況,在現代也有,解決的辦法無非就從上到下明确分工,然後責任到人。

但是,禮部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具備明确分工這個條件。

暗日見禮部的人跟一群木頭似的,高悅都進了門還沒人發現,立刻不滿地咳嗽了一聲,高聲喝道:“畢焰君駕到,還不快接駕?”

這一聲的除噪效果可真是立竿見影——

就見剛才還吵鬧得如菜市場般的禮部立刻安靜了。人群立即向兩側避讓,且麻溜兒的躬身行禮,那讓開的空擋一頭是高悅另一頭是站在人群圈兒裏,正躬身給高悅行禮的代禮部尚書葛旺和禮部張侍郎。

“都平身吧。”高悅穿過人群,走到兩位大人面前,暗日跟在他身後,盡管面無表情,卻也令禮部大小官員恨不得退避三舍,主要是剛才他那一嗓子吼得有些吓人。當然吓人啊,暗日剛才可是帶了點兒內力吼得,估計至今衆人的耳朵還在刺痛吧。

原本後宮嫔妃出現在前朝衙門怎麽都是不合适的。但高悅之名,早在之前戶部‘計相’立司時,就在前朝傳得人盡皆知,更不要提六部三公為了他在禦書房吵了整整六天,因此高畢焰不同普通嫔妃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在場的這些禮部官員,甚至有好多當時還跑出戶部親眼看過高悅貢獻出來的那份‘記賬金薄’,如今依舊記憶深刻。

有人甚至禁不住妄想,高畢焰這會兒來禮部,難道是又有了什麽金薄銀薄,而這次終于輪到我們禮部了?!

也因此,從衆人聽說是高畢焰來了後,高悅瞬間就成了全場視線的焦點。

葛旺不是第一次見高畢焰,但卻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看到真人,他才徹底明白,皇帝陛下為何獨對這人寵愛有加,真真是風華自流,氣度天成。

葛旺心中贊嘆,張侍郎看高悅那可就是另一番滋味。他看到高悅,想到得自然是他那個在後宮争鬥裏犧牲了的女兒,雖然他女兒不是被高悅鬥下去的,但是張侍郎心量本就不寬,女兒去世也沒多久,此時見到後宮人心裏不由便帶上了抵觸。

高悅打眼掃了兩人一遍,他們各自對自己是個什麽态度自然能看明白。不過,看明白了,這會兒卻更要裝糊塗,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道:“本君奉命來禮部看看大朝貢的部署進展,剛剛聽到有人争吵,是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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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旺邊将高悅往堂裏讓,邊搶先開口,道:“此次大朝貢,各番國皆有奉珍稀異獸入京,張侍郎主意将異獸暫養在宮裏的珍異所,臣以為不妥。”

張侍郎一口血噴在了自己胃裏,心中已經氣得罵娘,這個葛神棍,回話就好好回話,怎麽帶上他後好像是在故意告狀,便也不甘示弱,對高悅道:“回禀畢焰君,臣想着大朝貢貢品皆要展示,暫養在珍異所,到時候展示運輸回比較方便。葛大人卻說讓養在宮外,他卻沒有想到若是異獸在宮外不甚丢失,那到時候番邦追究起來,我們不好交代。第二,異獸放在宮外,若是跑出來傷到百姓又該如何?”

葛旺道:“那放在宮內傷到皇上或哪位貴人又該如何?”

高悅被讓到了上座,見兩人沒說兩句又要吵架,笑道:“兩位大人,不要吵了!我問你們,那些番國都進貢了什麽異獸,可有單子?”

“有,”葛旺說着,忙從桌案上拿了份單子遞給高悅,邊遞邊道:“下官都查點過了,今年的這些異獸大多都是禽類。”

“飛禽嗎?”高悅挑眉,接過單子一一看起。

張侍郎道:“不全是飛禽,也有北漠狼和高麗虎,各兩只,分別是一雌一雄。”

“往年遇到有進貢猛獸的,是如何處理的?”

張侍郎道:“往年都是轉交珍異所代養。”

葛旺忙補充:“往年猛獸無非就是鷹隼之類,可沒有豺狼虎豹進皇宮的!畢焰君,臣依舊堅持這等猛獸不入皇宮。”

“那這些猛獸現在何處?”高悅問。

那兩人異口同聲:“還在番國驿館內。”

高悅道:“猛獸入皇城已是不妥,這番貢的禮單,之前都沒有審議過嗎?”

張侍郎道:“是審過的。不過,這些事往年一項是由喬大人審議,貫常他看了沒問題,蓋了章再交由陛下過目也就是了。今年喬大人是如何操作,下官也不知詳情。”言下之意,喬大人蓋完章後有沒有給陛下過目,他不清楚,意思就是禍往外推,鍋甩喬尚書呗。

高悅聽他這麽說,倒是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張侍郎看來平日對他那位頂頭上司也有諸多不滿,只不過喬尚書掌權時,他不得不伏低做小罷了。這樣的人,多半心中計較多小心思重,或為見利忘義者,或為牆頭草。但是,這樣的人一般也是謹小慎微,很難會做出什麽太出格的事,因為沒那個膽子。

看來,張美人就算真參與了後宮蠱蟲案,多半也與她這位父親無關了。

想通了這一層,高悅也就沒再費勁兒去追究這禮單不合理之處,因為眼下追究也沒用,無非就是一個結果,喬大人擅自做主批了番國的禮單,沒給皇帝過目。

高悅又想,前段時間周斐琦日日‘昏天暗地’,喬大人可能也未必是沒遞折子,很有可能是遞了折子,而周斐琦沒顧上看,畢竟他連罷朝九天的事都幹出來了,可見這皇帝他當得其實是挺不情願的。

不過,這都沒關系,也不是不能解決。于是高悅就道:“本君聽說,西直門附近有一處園子?”

葛旺想了想,道:“是有一個,不過,那是個廢棄的荒園。畢焰君問它做什麽?”

高悅其實就是那麽一問,因為他想着現代在那個位置不是有個動物園麽?京城風水,什麽位置蓋什麽,其實現代和古代都差不多,如今赤雲道長在弄奇門局,為了不給他添亂,高悅保險起見,覺得按照現在的位置把動物們放進動物園裏可能對京城風水不會有太大影響,就道:“那園子收拾收拾,先把猛獸暫時都轉移過去吧,本君會通知守備營重兵看管。總比放在驿館裏,要放心得多。”

葛旺再怎麽也是玄門中人,高悅這麽一說,他心裏想着那個園子的位置,不知不覺一算——哇喔,沒想到那破園子竟然與百獸如此契合?!這可是個養龍氣的好法子啊!——這個高畢焰莫非……

這一刻,葛旺再看高悅已經自動給他鍍上了一層神秘的光環!

就聽葛旺道:“畢焰君此舉,甚妙,甚妙啊!”

高悅一貫雷厲風行,既然欽天監葛大人都覺得甚妙,看來那動物園确實就該在那地兒,于是,直接取來紙筆,給守備營提督卞易寫了封信。葛旺接過後,交給他帶來的心腹,命其親手交給卞大人。

這事處理完後,高悅這才提起此行目的,他問:“這次大朝會的布置流程你們可有完善?”

還有兩天就要大朝貢了,怎麽可能沒完善,不過在葛旺開口前,話頭被張侍郎搶了過去,就聽他道:“早在十日前,流程喬大人就已經定好了,畢焰君若是想看,下官這就去拿。”

“好,你去吧。”高悅微笑道。

葛旺趁機說:“那流程下官也看過,有幾處下官覺得不妥,已做了改動。畢焰君若是想看,下官這裏也有一份。”

高悅輕笑一聲,道:“那你也取來吧。”

兩個人都出去後,高悅見門口還有不少人站着無所事事,便起身走了過去,挨個問了問:“你們是有事等着兩位大人批示嗎?咱們還都站在這兒?”

有人說:“回畢焰君,下官今日分到手的差事已經做完了,這會兒是等張侍郎下一步指示。”

“你呢?”

“下官也是如此。”

“你也是嗎?”

“回畢焰君,是的。”

高悅點了點頭,回頭問暗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暗日道:“酉正三刻。”

那就是快晚上七點了呗。

高悅又問衆人:“日常你們幾時到衙門?”

衆人道:“辰時。”

高悅道:“那明日你們提前一個時辰來衙門,今日除值守人員外,其餘人都先回去吧,本君與兩位大人還有事要商議,你們等在這裏并無必要,都散了吧。”

衆人一聽這話,人人露出欣喜之色,忙躬身給高悅行禮,完後,飛快收拾東西跑了。高悅見此搖頭嘆息,員工都這種心态,這個部門怎麽可能高效。

張侍郎早一步回來,見滿院子的人只下了零星幾個,還納悶呢,就聽高悅在堂裏喊了他,“張侍郎,勞煩你進來,本君有話對你說。”

“哦?哦。”張侍郎應着聲,忙加快腳步進了堂,他以為高悅要跟他說什麽近乎話呢,沒想到高悅會對他道:“張侍郎,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失人心啊!”

張侍郎明顯一愣,心中略為不滿。他想我在禮部這麽多年,人也活過了半百,用你一個不及弱冠的哥兒教什麽叫得人心嗎?當然,這話他是不敢直接說出來的,只不過,臉色難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

高悅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但是工作上的事若沒人點醒一輩子都只能糊塗着那其實也是害他,雖然這些話說出來當時他可能聽了會不高興,覺得沒面子,但只要他還有一點上進心,過後,早晚有一天會感激高悅的。這是高悅當了那麽多年高管的經驗,于是,高悅并沒理張侍郎什麽态度,直言道:“你可以嘗試每日早來衙門一個時辰,将當日的事務先自己梳理明白,之後分到各司各職,可以嚴定标準,嚴格考察,完成的好的早放班,完成不好的複工重做,這樣一來你輕松,他們也輕松,豈不比現在一步一行都要問過你在行動省時省力得多?”

見張侍郎不吭聲,高悅又道:“本君明白,侍郎在禮部多年,自有一套法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套法子或許只适合你一人,而且本君見你如此操勞亦不忍心,剛才所說乃是金薄之言,也非我能想出來的,大人若是想輕松坐衙,倒是不妨試上一試!”

“金薄之言?”張侍郎一聽金薄,果然有些心動了。

高悅心裏好笑,覺得這些古人啊,你跟他們講科學真得不如講玄學好使,難怪周斐琦那天說變制之前要利用神鬼之說好好營銷一番了……

“是呀,金薄之言,海,你看我,說這些幹什麽?那流程你拿來了嗎?快給我看看吧!”高悅伸手接過了張侍郎手裏的一疊紙,紙張裝訂整齊,是一本冊子。

張侍郎卻欲言又止,一副想多問問,卻又抹不開面子的樣子了。

高悅瞄了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再理他。

這時候,葛旺也拿着他的冊子回來,見院子裏人都散了,納悶問道:“畢焰君,院裏的人怎麽都走了?”

高悅便笑道:“本君見他們無所事事,便讓他們先回去了,明日他們早上會提前一個時辰來衙門,你們記得早些到,不要再讓他們白等,哦,對了,本君之前看金薄上曾記了個法子……”他把剛才跟張侍郎說的話又對葛旺說了一遍,他才說了個開頭,就見張侍郎臉上顯出了着急的神色,看樣子是特別不希望高悅把這法子也告訴葛旺,不過又不能直接阻攔,只好幹瞪眼。

唉,高悅心想,這張侍郎沒什麽城府,不是個能當卧底的人。看來禮部若有問題,大概也是在喬大人或其他什麽人身上了。

兩份冊子,流程大致相同,葛旺覺得不妥的地方有四處,他都有标注,第一處,便是那百獸入宮,葛旺乃欽天監出身,覺得不祥,這件事用西直門動物園已經解決了。第二處是,大朝貢宴會,後宮嫔妃獻技。這事高悅之前聽說過,因今年四番有入宮的參選美人,為了給她們多在皇帝面前刷臉的機會,禮部應四番的要求添加了這個環節,而太後聽說此事後為了平衡後宮其它嫔妃的心理,安撫前朝百官的期盼,特批了大周本土的嫔妃也可以競選這個露臉機會。而葛旺會覺得這個不妥,則是考慮到嫔妃非戲子,廷悅衆使有失皇家威儀,因此建議取消。

高悅也覺得應該取消,他考慮得則是如今四番美人只剩三番,千島國的百羽鳴喧名面上可是中蠱身亡,這要是其他三番都出來刷了臉,只有千島國沒人出來,恐怕使團那邊不肯善罷甘休——若是如今手中證據确鑿,這蠱蟲與千島國有關也就罷了,問題是蠱蟲乃白家人所為,現在所有抓到的相關人口供又一致指認是喬良人給他們下得蠱,這就有點掰扯不清了。除非找些人做假證,但是那樣一來,人間正道又何以為繼?那些做了假證的人事後又該怎麽處理?留他們活着就是隐患,總不能全都殺人滅口?

所以,事情調查清楚前,真相揭開之前,少生事端才是上上策。

因此,取消嫔妃在大朝貢宴會上的表演,将時間調整到中秋皇家宴席倒是可行。皇家宴席,有皇帝和百官在,給嫔妃們表現的機會,也讓皇親國戚們能看到自己的兒女在皇家的生活狀态就足夠了。外國使團面前,後宮一律不露面。

看到第三處,高悅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問:“為什麽這次的使團會帶能人異士入京?還要給陛下宮廷獻藝?這件事情陛下同意了?往年也有這樣的安排麽?”

葛旺看向張侍郎,意思是你來說。

張侍郎畢竟禮部老資歷,見葛旺這個時候望過來,心中自得,道:“這事,下官之前倒是聽喬大人提起過,最初是因後宮多蟲怪,皇家侍衛中少有能治之人,某次早朝後,諸公便在禦書房提議廣招四海賢能,擴充皇家衛隊。後來這事便交給了南衛廠程大人操辦。大概是風聲傳了出去,番邦聽說中原異士多賢能,這次便帶了己國的能人前來,想要與中原異士較量一番。喬大人後來好像還向陛下請示過,讓各番屬只可帶一人入京。”

沒聽周斐琦提過,高悅只點了點頭,準備回去之後問過周斐琦再做定奪。不過,在高悅看來,組個異能護衛隊真得不如在皇宮外面給赤雲觀的道長們建座道觀來得更保險更靠譜。

葛旺的标注還剩最後一處,高悅翻到那處,看到葛旺寫着:大周雖為禮儀之邦,待番國自當重禮,卻也更應重規,什麽地方可進什麽地方不可進,理應有則有矩,不可全無限制。

原來,禮部這條寫了應各番國之請,禮部帶使團參觀皇城。那參觀動線,從皇宮出發,第一站是天壇,之後依次為:天衢躍日橋、飛檐招搖廟、後海太乙祠、六獸天乙塔、天符百花園、鹹池新街樓、軒轅神農壇。

高悅:……

這動線,呵呵噠,這尼瑪不就是逆時針繞平京城一周嗎?這肯定不行啊,誰知道那些使團裏都是些什麽人啊?這萬一要是藏着個玄學高手,沿途搞些小動作,弄不好肯定得給赤雲道長填亂吧?那可不得了!

因此這個什麽參觀皇城必須取消,想都別想!多虧自己來禮部看了一眼,這樣是放任不管,讓他們搞下去,惹出亂子來,一群玄學文盲,都不知該怎麽解決!

如此看來,禮部這個流程确實有問題,而且是有大問題。

但是,現在離大朝貢還有兩天,高悅也不想打草驚蛇,便不動聲色地拿起了面前的兩份冊子,對葛旺和張侍郎道:“這兩份流程,本君帶回去給陛下看看,那些合适那些不合适,自有陛下聖裁。今日辛苦二位大人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若本君得空,或許還會再來。”

兩人一聽,連忙行禮送他。

高悅和暗日出了禮部衙門,上馬跑出兩步,他便對暗日道:“去喬尚書府上看看吧。他這些日子在家養病,陛下又忙,本君便代陛下去慰問慰問。”

暗日話不多,只應了一聲,便落後高悅身後半馬之距,邊為他指路。

此時的禮部尚書府裏,子弦道長也剛到不久。那管家被早接到消息的守備營士兵們又給壓了回來,此時正被五花大綁捆着扔在喬府的院子裏。

子弦道長手持咒符,在他周圍布下一圈法陣,而後又逼着他吐了一次蟲,這會兒他剛收拾完管家吐出來的那條依舊非麻花狀的蠱蟲。他看了眼那蠱蟲的粗細,已料定那蟲子乃是足天之蟲,也就是說,這是一只在管家體內長夠了八十一天的蟲子,但是管家吐了兩次卻都只吐出了它的一部分。如今管家臉上的肉依舊沒有下垂,可見還有一部分蟲體扔被留在了體內。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因此,子弦道長立刻用了雙倍咒符。

他這邊第二次施法,才剛開始,高悅和暗日也趕到了。

高悅進門後,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裏的子弦道長和侍衛隊長周桓。他連忙走了過去,問:“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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