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秋分三候
那一天正是春夏交際,百花鬥豔的好日子。李榮兒入宮後,借着李家在朝中勢力被封了貴妃,因皇帝沒有皇後,她便是嫔妃之首,因此暫掌六宮,統領六宮事務,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周後宮第一人。誰人都知她背後是太後,因此嫔妃們對她也是恭敬有加,沒人敢在她面前觸黴頭。
嘉懿帝很少來後宮,也很少翻哪個嫔妃的牌子,這倒是令李榮兒暫時松了一口氣,有時候李榮兒看着那位皇帝,真心覺得,皇上心裏恐怕也裝着一個人,只不過礙于帝王身份,或者前朝局勢他不便将那人接近宮來罷了。這個想法在年初的時候她本以為自己猜中了——因為,就在自己親哥哥成親的當天,皇帝破天荒納了一位良人,那人姓高,也算是她的兒時玩伴,叫高悅。
是嘉懿帝生父孝慈太君母族高家送進京來的伴讀,當然他的經歷也很離奇,小小年紀縷遭不幸,從伴讀到哥兒,從她親哥哥的謠傳對象到皇帝後宮的良人,高悅原本在她眼裏就是身世凄慘的小可憐,她從來對他關照有加,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的一個人會令她如此厭惡!
那天李榮兒本是在禦花園賞花,恰逢高悅和齊鞘兩人在冷心湖的涼亭裏乘涼。随隔得遠,那兩人見了她還是站起身在涼亭裏沖她行禮。她的本意是要讓身邊的太監去傳話,讓他們免禮平身,然而那太監不知是怎麽回事,跑到那兩人近前時竟然踉跄了一下,一頭撞到了高良人身上,不知那個勁兒怎麽那麽寸,竟然把高良人撞得跌進了水裏!
太監慌得只顧跪地磕頭不住求饒——‘奴才不是故意的,不知怎麽腿就抽筋兒了,沖撞了良人,求貴人們饒命饒命啊!’——太監竟然忘了救人——齊尚人立刻就要跳湖——就在這時對面的岸邊一聲水響,一個侍衛已搶在衆人之前跳了下去!
李榮兒見此,忙趕了過去。就見那個侍衛水性極好,很快便将高良人給撈了上來,他抱着高良人迅速向岸邊游來——
及至近前,李榮兒看清那人的相貌,那一瞬間,她特別想哭——是他?!竟然是他?!怎麽會是他?!!
這個跳下水救人的侍衛自然是白鳴喧!
李榮兒站在岸邊,愣愣地望着白鳴喧,一時都忘了說話。
齊鞘跑過來,将高悅抱進懷裏,邊拍着他的背,邊小聲問他‘怎麽樣,有沒有傷到哪裏?’
高悅邊咳邊搖頭,對那侍衛道了聲謝,便站起來,準備回去更衣。倒是那個侍衛見高悅要走,忙也跟着站起來,還跟着追了幾步,也不知是有什麽話要說。
至此,李榮兒才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兒來。她吃驚又詫異,視線在白鳴喧和高悅之間來回巡視,一時竟搞不懂這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才會有此時此刻落在她眼裏這暧昧不清的一幕——這世界到底怎麽了?!她入宮還不到一年啊,為什麽每個熟人看起來都已經如此陌生了呢?!
齊鞘回頭見那侍衛竟然追了上來,略感詫異。不過,想到這人剛才救了高悅,便以為他是追着讨要賞賜,邊從袖袋裏摸出一片金葉子,遞給那侍衛,道:“今日你救了高良人,這是賞你的,拿着吧!”
沒想到白鳴喧并沒有收那金葉子,而是問高悅:“良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悅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何事?”他不動,便是不想跟他單獨說話了。
白鳴喧看出這層意思,李榮兒站在不遠處自然也看得分明,只不過,高悅這份拒絕落在她眼裏自然又被自動熏染了更多的隐意,反而令李榮兒更加肯定這兩個人應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淵源——
可實際上,高悅只是本能的覺得這個侍衛有些危險罷了。他之前種種遭遇,令他對陌生人的靠近都帶着天然的機警和抗拒。
白鳴喧便笑着搖了下頭,對高悅和齊鞘行了揖禮,轉身走了。從始至終他好似都沒有看到李榮兒,明明在場的幾位嫔妃裏李榮兒作為淑貴妃,身邊帶得人最多,身上的穿戴也更華麗,是在場所有人中最耀眼的一個——
可那又怎麽樣呢?
在白鳴喧的眼裏,她好像就是個空氣!
這讓李榮兒無法接受!因此,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喊他的名字,可在後宮這生活了幾個月,也經歷了一些争鬥,她的性子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最後的一刻,理智回顱,她到底還是忍住了。
可自那之後,她開始暗地裏關注白鳴喧的動向。當然,還有高良人。于是,她就發現,在那天之後的七天裏,這兩個偶遇了八次,每一次只要有機會,白鳴喧都會上前給高良人行禮,還會借此跟他說上幾句話,而好幾次,高良人皆是說不了兩句轉身就走,那個情景真得特別像是‘小情侶間在鬧脾氣,一方求和,另一方卻不肯諒解’——這令李榮兒的一顆心憑空裂開了一道口子,有粘稠的血順着那口子流了下來,可她好似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因為,她終于坐不住,主動去找白鳴喧了——
她當然沒有明目張膽地去找一個侍衛,而是穿上了太監的服飾,來到了白鳴喧所在的侍衛營。那天恰逢白鳴喧換班下來,他回到侍衛所,便如往常一樣迅速鑽進營房,找到筆墨,又從懷裏拿出一沓一直戴在身上貼在胸口的紙,而後提筆描畫了起來……
李榮兒來的時候,白鳴喧面前的桌案上,擺了數張人像,仔細看的話,每張皆有不同——每一張都缺鼻子少眼,更是有好幾張都是畫得同一副眉眼——
這樣的畫,一般人很難認出畫上的人是誰,但李榮兒或許是早有猜測,那些畫她就算是站在門口,掃了一眼,也幾乎立刻肯定了畫上的人就是高悅!
那一瞬間,李榮兒都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個什麽樣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當時對白鳴喧說了句“你就是畫得再像又有何用?他也照樣是皇上的人,與你已是雲泥之別。”
白鳴喧早已停下筆,他原本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在收拾桌上的畫,可聽到來人的聲音後,卻又停了手上動作。他轉過身,這是第一次在這座皇宮裏,正面直視眼前的人——
他道:“貴妃娘娘喬裝來此,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你也知道我是貴妃?”話一出口,李榮兒又有些後悔,她不是來和白鳴喧置氣的,更不是來彰顯自己身份的,因此,她忙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控制自己有些激動的情緒,道:“你怎麽進宮來了?”
白鳴喧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垂下了眼眸——這一幕落在李榮兒眼裏令她一瞬間心湖融解,幾乎就要落淚,她往前走了兩步,擡手要拉他,同時道:“我其實——”
“我其實是來找人的。”
白鳴喧沒讓李榮兒說完,他垂着眸子,感受到李榮兒在聽完他這話後立刻急促的呼吸,馬上補充道:“求他一幅像。”
急促的呼吸立刻緩了下來,緊接着,營房內響起了李榮兒透着些陰冷的聲音,“高家那個哥兒?”
“是。”
“為什麽?”李榮兒有些急促地追問。
白鳴喧終于再次擡起眼眸,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也依舊沒有回答,但他此時看着李榮兒的眼裏沒有溫度,這一點李榮兒看得很清楚。
心又開始疼,但她不想管,追問的聲音有些尖銳,“為什麽?回答我!為什麽不說話?!”她邊問邊向白鳴喧步步逼近,她或許根本沒有發現她此刻的眼神兇悍得好似內心裏原本關着一頭野獸,此刻咆哮着正要出籠。
白鳴喧後退一步,道:“廖解相思。”
“你——”這一刻,李榮兒才發現她竟然沒有立場指責,于是便愈發尖酸刻薄,道:“你不知他十一歲就被人玩弄過嗎?你不知道他愛得是鎮東将軍那種權貴嗎?你不知道他現在是皇上的良人嗎?他不知已陪了多少男人睡過,你竟然看上了這種破鞋?!!”
白鳴喧又後退了一步,垂下了眼眸,道:“那又如何?與我何幹?”
“你!”
李榮兒只覺胸口堵疼,道:“好、好、好!你要他的畫像?”她說着突然轉身發瘋一般抓起桌上的畫像狂撕起來。
“你幹什麽?!”
白鳴喧急了,連忙去護那畫像,這個舉動反而更加刺激了李榮兒,眨眼間兩人就因為搶奪畫像厮打起來。打着打着,李榮兒一個不慎便撲在了白鳴喧身上,之後,她幾乎沒有給白鳴喧反應的機會,一口便咬在了他的唇上……
營房的門,不知何時被他們誰給栓上了。
屋裏煙塵番滾間,傳出了兩聲壓抑到極致的悲泣,之後便是陣陣疾喘,令人不明覺厲。
……
李榮兒穿戴整齊,重新挽好發冠。她看了眼趟在地上還閉着眼睛,喘息連連的白鳴喧,什麽也沒說,便站起身往外走。然而,手腕卻被白鳴喧猛然拉住,她回頭,就聽白鳴喧問道:“他為什麽沒有寵幸你?”
李榮兒道:“我心裏有個人,不想被寵幸罷了。”
“那,”白鳴喧的遲疑落在李榮兒眼裏,此刻卻只能激起她心中的快意,這份快意也不知是來自哪裏,又疼又爽,像是向誰完成了報複之後的如願以償。然而事實上,就連李榮兒自己都不明白,她和白鳴喧為什麽會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李榮兒等着白鳴喧說下去,卻沒想到她最終等來了這樣一句——
“那麽,我答應你,只要拿到畫像,我再也不——”
“你想走?”李榮兒問。
白鳴喧點了點頭,他這一刻心裏很亂。
李榮兒卻像聽了個笑話,道:“事到如今,你覺得一走了之合适嗎?畫像我可以找人畫一幅好的給你。但我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
“新月之日梅林見。”
她說完,根本沒給白鳴喧回答的機會,就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新月之日,也不過就是幾天之後。李榮兒回去後,洗去一身風塵色,這個時候她才切切實實地感覺到她自己剛剛的舉動有多瘋狂,然而她的心裏卻沒有後悔,不但沒有後悔,反而體會到了一種又疼又恨過後的酸爽!是報複過後,和發洩過後的那種滿足!
她知道在這個後宮裏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的,她今日之舉,可能很快就會傳到皇帝耳裏,可那又怎麽樣呢?皇帝反正也不喜歡她,現在就連她喜歡的人都不喜歡她了,他們都去喜歡那個高家的哥兒去了,呵呵呵,他們到底都算是些什麽人呀?!
高家的哥兒——李榮兒坐在書案前,看着上面那一封省親的申帖,只覺得這東西就是一坨臭到熏人的屍米,她拿起那份申帖面無表情地走到後殿,扔進了夜桶裏。至于後來,那申帖會如何,會不會被人發現,那些她連想都懶得想。
白鳴喧要高悅的畫像,她便送他一副——這個時候的李榮兒心裏沖滿憤恨,她只想把白鳴喧栓在身邊,用夠了,再一腳踹開,只要這麽一想她便覺得心中甚是快意,卻沒想過,如今所遇種種,不過是有人要誘她入局的手段……
新月之日,晚,梅林。
這片林子在冷心湖岸邊比較偏僻的地方,夏季無花,卻郁郁蔥蔥很是幽靜。李榮兒再次化成小太監拿着讓喬環畫得一副高悅的畫像來到這裏。梅林裏果然已有人在等,是她要見的人。
她拿出畫像,對那人道:“躺下。”
白鳴喧微愕,李榮兒卻一把推到了他肩上,把人推到之後,那畫像被她抖開,扔到了他臉上,之後她跨上——中途惡性大起,還脫口喊了一聲‘陛下’——地上的人因此一陣劇抖——李榮兒心中更是快意……
之後,她穿戴整齊,頭也不回的走了。
白鳴喧躺在滿地枝葉間,再次咬牙對自己道:不要後悔!
幾日後,梨園。
周璨看了眼那副畫像,對公子寶道:“這畫像雖畫得好,用那鏡子照出來,造出的樣貌也只能像個三、四分。”
“三、四分已足夠。若是一模一樣那個李景未必會上勾。”
“你準備怎麽用?”周璨問。
公子寶道:“一男一女。女子放在花坊街,近了李景的身,刺探軍情。男子先留着吧。”
“你想留到大陣啓時再用?”
“你覺得呢?”
“我有個更好的注意。”周璨微微一笑,道:“送到千島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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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