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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薄幸
作者:黛景
文案
七年生死相伴,三年邊陲冷落。
“你有求于我?”他冷笑妖嬈。
重入深宮,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王座,再回首時,卻已是生死抉擇。
“行止,你的不信任,遲早會害死我。”
“你們兩個,我誰也舍不得。”
誰的墳前開滿蓮花并蒂,誰的王座上一枝紅蓮可堪如畫。驀然回首,音容笑貌化紙成灰,終不及當年那人輕聲道一句高處不勝寒。
“高處不勝寒,行止,你自保重。”
內容标簽: 強強
搜索關鍵字:主角:淨蓮行止 ┃ 配角:老周梓楠 ┃ 其它:虐戀情深
☆、1 故人
淨蓮醒來時天已是黑得差不多了,屋檐上挂着淅淅瀝瀝的雨,偌大的院中空無一人,比起以往的喧鬧讓他生出一種生無可戀的錯覺。
老了。
他揉了揉眼角,二十來歲的身體還是年輕依舊,然而對于一個在戲臺上演了半生戲的人而言,二十歲,确确是不算年輕。梨園弟子永遠不缺新鮮血液,昨日寧王府新來的那位貴人不過半日便已紅透了王府,再假以時日保不準就又成了下一任臺柱子。有道是“早年繁華,晚景凄涼。”于他而言卻是恰到好處。
據說明日,那個将他玩弄于鼓掌間的男人便要登基了。
去不去看看?
他仰頭望了望天色,又嘆了口氣,缱绻的眉目間霎時蘊滿了憂色,夾着巫山遲暮的冷凝,一時間竟豔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當年紅遍江南的妖嬈風姿如今不減反增,歷經了種種風雨飄搖沉澱下的華彩,瑰豔而壓抑。
這怕是要下大雨了罷。
還是不去了。
桌上的銅燈閃了閃,終是沒有耐過窗外疾風苦雨,搖搖欲墜地晃了晃,滅了。
天氣出乎意料的晴朗,連一向渴睡的淨蓮也沒有耐得住那溫溫然的暖意,與眼前的好夢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意猶未盡的起了,糊裏糊塗很是倦怠。
枕邊壓了個沉沉的東西。
但凡早起眼前總要發那麽一下昏,淨蓮很是安然地閉上了眼,覺着長發被什麽壓住了,于是伸了瘦瘦長長的手去拽,一下,兩下,他向來閑得發慌,此番閉着眼與那長發搏鬥卻是耐心的很,手也是溫溫柔柔的,讓人永遠也想不到這雙溫柔的手上曾直接間接地沾了無數人的鮮血,指甲縫中全是只有他自己才聞得到的鹹濕甜腥。
拽出來了。
他彎了彎眼角,一瞬間很是有着些開心的意味,然後心滿意足的睜開了眼,很好,眼睛也不花了,一切都滿意得令他自己心生喜悅,覺着這一定是個好兆頭。
下床,束發。白色的絲縧挽了一個靈巧的花樣,淨蓮側過頭,銅鏡中他看見自己的笑就那麽僵在了唇邊,手足無措,很有些不倫不類的意味。
難怪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卻從未想過竟然是一個人,人就罷了,且是一個熟人。
他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很是不可思議,直覺告訴他這一定是幻覺。于是淨蓮小朋友便很是歡樂地跑了出去,順帶撿起地上的白衣,再從床上那人的腳邊拾起了一株蘿蔔纓子,出門時還不忘貼心的将卧房反鎖。廚房裏已經堆滿了柴,他卻看也不看,維持着歡快的神情出了門,到山腳王大嬸家借廚房。
大嬸一輩子都是爽快的人,可巧撞上她要趕集的日子,便托淨蓮替她照管一下房門,前些日子家裏來了偷兒。出門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是死了夫家的人,出門時總也不安生,再三囑咐了這才踏出門去,卻沒想竟是又被吓了回來。
“小蓮啊,他……”
蘿蔔纓子散了一地。
淨蓮搓了搓手,很是安詳的招呼王大嬸出了門,不知是有意無意,手中菜刀明晃晃的舉着,倒映出門欄外那人面色冷凝戲谑,還夾着一如既往的殘戾兇狠。
這下,連菜刀都舉不起來了。
行止看着他篶了吧唧的站着,菜刀上還張牙舞爪的沾了幾粒翠綠的蔥花,小鎮上水土真是好,晾了他幾年的功夫,人也胖了,廚藝也精湛了,整個人油光水滑的不知是比以往好了多少倍。聽人說這孩子從來都是一天中有八個時辰都是用來睡覺,有時站着站着也能睡着,今早見了,果不其然。
他自己心裏其實清楚得很,這是早幾年正在長身子時跟着自己奔波逃亡,被虐待狠了,如今卻是有了這般死懶好吃的毛病。什麽都要吃好的,宮裏送來的東西被他挑挑揀揀翻去了六七成,吃了一點點又叫人原封不動的送回來,每當他對着那名貴糕點上的牙印總是好不咬牙切齒,想千刀萬剮了這懶蟲最終又只是放下心思,自己屈尊将那糕點吃了,總想着有朝一日定是要懲治一下這小子,卻怎麽也下不去手。
他知道自己欠他良多。
淨蓮蓋了鍋蓋,熱騰騰的粥用文火慢慢熬着,卻像是在熬着他們倆人的耐心,誰也不願先開口,好像這般就會落了下風。
行止笑了笑。
淨蓮微微恍了神,就在這一笑下,他潰不成軍。
他明白這人是有求于他,同樣他也明白,自己是絕對拒絕不了這個男人,就像他從來不會違逆自己的心意,卻能夠為了這個人而心甘情願的染上滿手血腥,背下欺世罵名。
在他面前,淨蓮便不再是淨蓮。
“不去做你的逍遙 皇帝了?”淨蓮利索的切着蘿蔔,斜斜挑起的眼角上滿是刻薄的嘲諷,鋒利的刀下蘿蔔片是極其的薄,摘好了的蔥齊整的碼在一旁,一舉一動專業得就像是宮裏的掌勺禦廚。
“老家夥還有一個兒子,比我長數月。”行止站在一旁看着,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砧板,骨節分明的手上落滿了蔥花。
淨蓮習慣性的替他拂去,指尖接觸的那一瞬兩個人都愣了一下,然後淨蓮飛快的扭過頭,從這個角度行止只看見他尖削的下颌,還是印象中那樣高傲得不可一世。
“那個兒子若是留下,那我這皇位便坐得名不正言不順,日後怕也是後患無窮……”他扳過淨蓮的臉,迫他硬生生與自己對視,明知道這人對他一向心軟得厲害,卻仍是不放心,只是純然的,一代帝王對自己強大的下屬所應有的猜疑。
淨蓮折開眼,風流的眉目微微斂着,眼角卻依舊是驕傲的向上挑起,勾出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妖嬈風度。
許久,他低低的笑了,戲子一向是左右逢源八面琳珑的心思,卻又怎麽看不出眼前人掩飾得極好疑慮?在他面前玩這些花樣,行止倒是忘了,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出生,又是有什麽樣的手腕才能在無數陰謀詭詐中存活至如今,與他一道并肩站立:“你健忘。”
行止知他是意有所指,也不惱,畢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我健忘。”
淨蓮揭開了鍋蓋,朦朦的煙霧中看得他神色不是很分明,只聽他悠悠然道:“你只有在用得着我的時候才會這般待我,然今日我卻是有一個條件,不肯,就免談。”
“你說。”
“你把我扔在這兒也有四年了,四年時間,我可是老老實實,一步也沒有踏出去過,”淨蓮端着碗,笑得妖嬈惑人:“我這人最怕孤單,一直想去幾個地方也就一直沒有去的成,近日你恰好很是清閑,不如抽個半年時間陪陪我可好?”
行止皺起了眉。
“你也不要多想,我自己清楚自己的分量,斷是比不上你王府中那位新貴人的,”淨蓮慢條斯理的喝着粥,十足的奸商做派:“你看,不過半年時間換你一世王位,這買賣卻是劃算的很,到時我也不會像那些娘們樣地糾纏你。一個用了就可以扔掉的東西,豈不是妙哉?”
這種感覺是很微妙的,就像是菜市場大媽推銷自家的蘿蔔白菜一般,就那般安然的躺在那處等着別人待價而沽。這種微妙的感覺幾乎是剎那間就擊潰了行止。受不了他這種自輕自賤的語氣,一個“好”字便這樣沖口而出,那速度之快不僅是他,連淨蓮都愣了一愣。
仍是行止先反應過來,一雙溫柔的眉眼就這般靜靜的望着戲子。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眼眸欺騙了淨蓮整整一個十年。但便是如今,卻仍然滿心向往,甚至于義無反顧。
鎖了雙開的院門,戲子替大嬸将屋前掃了,秋時的落葉被輕輕堆積做一處,金黃中夾着片片碎紅。難得見這刻薄的人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行止的手搭在精致的挑花車簾上,滿目裏一片暗暗的深黃,只有中間那人一身紮眼的素白,硬生生刺得行止眼睛生疼。
“從不見你穿白色,怎麽離了我倒穿上了這麽一身?”
老遠便聽得身後人的調笑,淨蓮渾不在意的擱了掃帚,動作相當自然的撩起車簾在行止身邊坐下,一舉一動甚為随意,甚至于親昵。
“好看?”
“不,只是奇怪。”行止笑笑:“你以前說過,你不配。”
不配穿這種顏色。
淨蓮低頭看了看自己衣領上的挑花,恍然大悟似的,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那一把嗓子經過長年的訓練,一招一式都是媚氣得讓人心頭有火在燒一般。行止有些意動,然而淨蓮卻不着痕跡的避開了,沒話找話似的又道:“你不喜這身,我卻是非要穿着的,若嫌礙眼,避開了便是。”
“多心了,只是好奇,”行止不以為忤,反而追問:“你不似那種出爾反爾之人,說不穿,必是不會穿的。”
淨蓮飛快的瞟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卻也不再搭言。
車外景色諸多變幻,車內相對的二人卻是各懷心思。直到過了許久,行止才恍惚間聽見戲子好聽的嗓音在風中拂過,不過片刻便已是了無痕跡。
“到時……你自會明白……”
車是寧王府裏的車,車夫卻是淨蓮家中的老仆。據說是在淨蓮唱戲時便跟在身邊了,掐指一算,竟比淨蓮跟在行止身邊的時候還長。此番出去游玩也是全憑淨蓮做主,行止只聽得車外由冷清逐漸喧嚣起來,一時間也忍不住打了簾往外望去。
卻是普通的城中鬧市。
“老周,停一下。”
淨蓮忽然出了聲,馬車穩穩地停了,卻是見得路旁有一位落魄書生正低着頭趕路,一身青衣上落滿了落拓風塵。行止不知他是何意,只見淨蓮走到那書生面前長揖一禮,刻意收斂了戲子的風流眉目,聲音是出奇的溫文爾雅:“公子可是要去滄州?”
行止驚訝地挑了挑眉。
“是,”路上被人攔住,書生也并未表露出過大的驚異,這般氣度,卻是有些不同尋常:“先生何事?”
“你我正好同路,不如載你一程,”難得的,素來八面玲珑的戲子一時竟有些不着意的緊張,連禮數也不見有以往那般周全。
這下書生确實是吃驚了,他不着痕跡地打量了淨蓮一眼。眼前人全身素淨得只看見那雙刻意斂住的眸子,鳳尾般豔麗的斜斜挑起,周身的氣度一看便知是出自名門:“先生?”
“是我唐突了,”淨蓮咬了咬唇,尚未來得及道歉,便瞧見書生點了點頭,聲音如春風化雨:“先生有心,如今在此相逢也算是有緣,便同行一程,亦是極好。”
倚在車旁的行止就看得那戲子領了一個書生回來,妖嬈的眼角上全是抑不住的喜色,許是潛意識裏以為這人始終是自己的,心下不禁有些不悅:“淨蓮,他是誰?”
書生老遠就看見行止披着掐金邊的黑袍倚在一旁,知這人不好對付,他也不在意,言語間一身傲骨便是展露無疑:“在下季清,滄州人士。”
行止輕哼了一聲,微微點頭:“京城,寧止。”
一旁正準備上車的淨蓮聽他這般介紹,不由冷冷地笑了出來,清冷的嗓音裏是有意而為的嘲諷:“寧止?莫不是膚如凝脂的凝脂,這名字,倒真真是妙極。”
“淨蓮,不外乎是出水冰蓮的蓮,若要說我,你亦是差不到哪去。”行止嗤笑着挑起了垂簾,淨蓮在一旁拉了書生進來。若不論其它,這寧王府的陳設也是有了相當的品級,車內置着暖爐,四角皆是織錦鋪就,便是坐進來三人也不覺有分毫的擁擠,如此般排場,饒是那書生見慣了風浪也覺出一些不同尋常來:“先生……這……”
淨蓮笑道:“他家的,家底殷實,自不是我們這些凡人可比。”
這句話就明顯的将他們倆畫出界限來,行止暗暗咬牙。分明是這人先要求他陪他一道上路,到如今反而是自己顯得理虧了些。戲子牙尖嘴利的毛病還是一如既往,總能不着痕跡的砍你兩刀,鬧得自己心中只有暗暗地不快,卻實在是不好出言反駁。回頭時,恰看見淨蓮偏了頭去笑,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停駐了一點冷冷月華流轉,生動了那張一向蒼白不見人色的臉。
默了片刻,淨蓮又挑起話頭,清冷的聲音婉轉低回,好似初見時戲臺上那人一曲《游園》千回百轉,不過是剎那間便抓住了他的心神,叫人忘不了,放不下,卻又不得不忘記,不得不放下。
他要做一代帝王,一代帝王,是沒有弱點的。
“公子去滄州,那裏最近是在戰亂,可是有什麽要緊事?”淨蓮問得無意,一面順手捧了茶推在一旁,動作間很是熟稔。
季清猶豫了片刻,低聲答道:“家中……過世,做子女的自然是要去看看。”
意料之中的答案……淨蓮張了張口,卻是收了聲,一句話也沒有說得出來。
能說什麽呢?說自己此番與他一樣,也是要去看看那已故的季國公嗎?
怎麽說得出口!
捧着茶盞的指尖泛出了青白,淨蓮掩飾似的喝了兩口,卻是被茶水嗆得一陣咳嗽,淬玉也似冷白的面容上生生泛起了病态的殷紅,說不出的绮麗妖媚。咳着咳着便感覺身旁有人坐了過來,溫熱的手掌輕拍在一向冰冷的脊背上,那口氣居然就這麽順了下去,坦坦蕩蕩的,一掃以往壓抑沉然。
淨蓮仰起頭,面無表情地讓過了行止的手,又往季清身邊靠了靠。
三個人并坐一排,好死不死淨蓮被夾在中間。
故此一路上淨蓮始終精神抖擻,平日裏動不動就打瞌睡的毛病那是全然沒有犯,正襟危坐就好像書塾裏的孩子,輕輕一碰都會緊張上半天。
解救他的是行止。
“老周,你家主子身體不适,到此為止便好。”行止沖簾外揚聲,低沉的嗓音霎時間似是帶上了幾分關切。
騙誰!
淨蓮吃吃地笑,一貫被這人糊弄來糊弄去的,如今也算是長了經驗,再沒有以往那般自作多情。以為他給予的便都是好的,一心一意的相信,心甘情願的被欺騙,被隐瞞,最後“門庭冷落鞍馬稀。”形容的可不就是他這般光景!然眼下他也确确是不願被夾在這二人當中,也就順了行止的意思。随後馬車一停,照例是老周先扶了淨蓮下來,再恭敬地替行止兩人打簾,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倒是與他主子那氣死人不償命的性子相去甚遠。
淨蓮一手扶着老周,由着他将自己帶向最近的一處酒樓。身後行止看着那人一身白色長衫下仿佛沒有東西支撐一般,空蕩蕩的叫人以為是一只獨行的白衣鬼。只不過是三年罷了,這人竟然能衰弱成這樣,瘦瘦長長的手臂直愣愣的挂在老周的掌中,倒像是微一用力就可以捏碎一般。戲子的腳步邁得優雅精細,然細看時便可輕易看出十足的外強中幹來,若不是老周在一旁服侍,行止簡直是以為一陣風都能夠把這身骨架吹倒。
他不知道這些年戲子是怎樣過來的,也許是從未想過要去注意,從未想過要去關心,所以也從未想過這人竟會生出些老态來,分明還是年輕得緊,怎麽就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呢?
行止細細想來,卻是開始後悔讓這人出山了。
自己這次确實是十分要緊,戲子已經是這樣的境況,一旦失手,那可就真有些麻煩了。
思緒起伏間,行止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一擡頭就撞上了淨蓮似笑非笑的眼神。戲子身旁站着季清,同樣也是略有不耐地望着他,很是有幾分不言而喻的嫌棄。
看來是嫌他擋路。
他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側身讓過。看老周攙着那人進了裏間,長袍下雪白的布鞋搖曳生姿,倒是合了他那名字,步步生蓮。
作者有話要說:
☆、2 舊夢
“打盆水來吧。”淨蓮放松了一下筋骨,斜挑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周:“我累了,沐浴。”
這句話隐隐間有些挑釁的意味,老周身材相當高大。一般來說這種人會甘心屈就為一介戲子的護衛實在是有些稀奇,但偏生就是如此,且對淨蓮相當盡心,并無半點怨尤。
委實稀奇。
老周相當的沉默,他起身就準備去喚那小厮進來倒水。然而走了還不到兩步便猛然轉身,一把看上去相當沉重的鐵棍冷不防出現在他手中,夾着破風之聲狠狠往淨蓮頭頂招呼了過來。
“只有兩天了……”
淨蓮的眸子仿佛透過了周圍無形的肅殺,清淺的顏色中含了些許無奈,和些微笑意,直直的像是要看透人心。
老周微微一僵。
“早就告訴過你要耐心些……偏偏……又總學不乖。”
他慢條斯理的看着老周無力地僵住,慵懶的聲線媚氣驚人。
“兩天以後,我這麽個身子,要殺要剮還不是任你盡興。多等等,興許就少吃些苦頭。”淨蓮旋身繞進了屏風後,玲珑的镂空中只見他身段妖嬈,黃昏晦暗的夜色中更添了三分莫明的興味:“打些熱水來。”
門外早有小厮候着。老周剛要吩咐,就聽屏風後戲子低笑道:“你親自去。”
生硬的臉龐陡然僵住,臉黑得好似鍋底。
“別人,我不放心。”
熱水很快就來了,騰騰的煙霧籠着,溫度高得有些異乎尋常。
戲子舒展開雙臂,老周默默替他褪下衣物。雪白的衣裳下是修長的骨骼,不愧是戲子,這一身養尊處優的皮囊倒還是精美得很,線條流暢狹窄,就好像用玉溫養了的月華鋪陳開來,渲染成大片大片蒼白的美好。
老周靜默的退下。
裏間有一扇屏風相隔,可以非常清晰的聽到水花濺開的聲音。老大不小了這人似乎還是淘氣得很,老周只消一低頭便可看見自屏風後蜿蜒而出的水流,連帶着水中的倒影。戲子纖瘦優美的小腿看得分明,不經意間又是風情萬種,旖旎生姿。
窗外有人影晃動。
以戲子的眼力是決然看不到的,但老周卻是聽得真切。他也不做聲,窗外黑影有如風過叢林,森森然搖擺不定,過了片刻間便消失了。一會兒功夫就聽見屏風後傳來戲子的聲音,仿佛是刻意壓抑着,低回婉轉。
“幹什麽?”
“你那個護衛很不忠心呢,”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知道我來了也不提醒,看來你這性子還是那麽的不招人喜歡。”
水聲響起,戲子大約是從浴桶中站了起來,被水光扭曲的影子一陣顫動,屏風後的兩個人影倒映在水中,一時間竟有些異乎尋常的親密。
過了片刻才聽得戲子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出去!”
水聲複又響起,似乎是有人在水中走動的聲音,一下一下,甚至能夠想象水面破開産生的道道波紋,緩緩漾開,又歸于死寂。
燭光搖曳。
夜晚跟容易讓人恍惚,淨蓮不自覺又退了一步,逼仄的浴桶中一下子站進來兩個人,這種退無可退的感覺讓懶散慣了的戲子非常不喜。他偏頭看了看身後,擡腿便想退開。
行止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反擰。戲子身上的浴巾滑了下來,這個微小的細節在剎那間引起了淨蓮劇烈的反抗,他大力扭過身子,妖嬈的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放開!”
單薄的浴巾滑落,暈染開大片的水漬。
這個人的脊背非常白淨。随着浴巾的滑下,觸目驚心的傷痕便毫無掩飾的展露在行止眼前,已經是經年的傷痕了,淡淡的白印昭示着韶華不再,和一別數載的風風雨雨,刻骨相思。
戲子有着不為人知的倔強,他從來不會告訴你哪次哪次任務又受了傷之類的,次次任務了結回來複命時,總只有一句不鹹不淡的“好了”。你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好法,只知道:哦,成了。然後就再也不會去過問。戲子手腳麻利得緊,從來沒有讓人收拾過爛攤子。不知不覺間竟忘了這人也是會受傷的,且是許多的傷,深淺不一,像是網住了所有的愁。
行止驀然間竟有些心痛,伸手去碰,卻被淨蓮反手打開。
戲子轉身,眉眼淡淡的看不出神色,卻仿佛蘊着莫大的悲哀。
“很久了。”
很久了。
行止不知道他是在指什麽。自己很久沒有見他,很久沒有關照他,荒山野嶺中安排了一間小院将他無形的流放……所有的一切彙聚做一處,萬語千言,卻盡數化為那平平淡淡的三個字。
很久了。
是真的很久了,久到輕佻媚豔如淨蓮,也有自以為老去的時候,好像二十來歲的軀體中已是白發枯骨,再也經不起半分風浪。
更別提與行止并肩,跟別提去追尋那些自以為是的朦胧暧昧。
他只能站在那裏,遙遙看着那人站在用自己的生命鋪就的道路上,踩着遍地荊棘,走向沒有他的未來。
行止沉默地為他披上浴衣,看那欣秀美好的身體隐入一身素白,像是月華掩住了美好。
浴室前的屏風後不知何時立了個人影,高大的身材,赫然便是老周。
“他是你什麽人?”
淨蓮看着行止,笑了。
“我害死了這麽多人,尋常人皆畏我如蛇蠍。你說,他還能是我什麽人?”
是什麽人呢?
仇人。
淨蓮笑着搖頭,他對行止所說句句是實,然而行止卻不會相信。
猜忌慣了,便再也不會相信別人。
戲子斜倚在榻上,看雕花木門漸漸合上,這才轉目,似笑非笑的盯着老周,聲音刻薄依舊:“不是來殺我的,很失望罷?”
老周看着他,一言不發。
淨蓮揉了揉眉心,忽然間像是疲倦到了極點一般,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低聲道:“你下去吧,我累了。”
老周看了他許久,直到戲子不耐煩想出言譏諷時才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直直立在戲子床邊,看上去有一種異常強大的壓迫感。
戲子不悅地想直起身,卻猛然被一雙手按了回去:“你……”
“你喜歡他。”
剎那間淨蓮整個人都呆在了那裏,指尖冰涼。
老周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剛走到門邊又被叫住了。戲子的聲音打着顫,難得的透出些無奈的意味,又始終壓抑着,言語間依然含着些譏诮嘲諷:“兩天後解藥給你,你自由了。”
門邊的腳步頓了頓,接着是偏門合上的聲音,夾着沉穩的步伐,漸行漸遠。
戲子冷冷地聽着,厚厚的被子蒙在頭頂,仿佛這樣就能忘記離別。
他不是個好人,他身邊的人注定是要死的,越親密,死得越早。起初身邊還是有不少人與他同道而行,但漸漸地,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連這個仇人也将離他而去。
他這一輩子,注定孤獨。
窗外有羽翼拍打的聲音,戲子眼底陡然一亮。卻仍是那般慢吞吞的姿态,一點一點掀開棉被,赤着腳下了床。散在身後的長發烏黑蜿蜒,乍一看竟是反射不出絲毫光亮。
窗外靜靜的,風過林間,蕭瑟作響。
“你可以出來了。”戲子推開窗,輕輕的聲音在風中仿若耳語。
也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聲音,即便是在這樣的風中也依舊清晰得很,想來是有着一身極好的武功:“見過令主。”
“是你,”戲子倚在窗邊,似乎是沉吟了一下,姣好的眉目隐在朦胧的樹影裏,看不出面上神色:“你的輕功……是我見過影門裏最快的了。”
“是。”
也不自謙一下,這般直率,倒是影門中少有:“一道密令,給你半日時間,滄州離王府不遠,你全力施為,大約還是趕得到的。”
說着戲子便從書桌的筆架上上抽了一支小楷,蘸着早已研好的墨汁,随手在宣紙上寫了寥寥數筆,恰恰湊成四個小字:解散影門。
“令主……”
窗外的人大約是看到了紙上的墨跡,平淡的言語中一時竟透出些許為難來:“這張信……若是讓寧王殿下見着了,怕是會……”
“那你便不用讓他見着,”戲子彎了彎眼角,一字一句中難得的有了些威脅的意思:“我在影門的時候是怎麽教過你們的,想必不用我再重複一次。”
“可是……”
“你們見到我時,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
“不記得了?”
窗外的聲音住了片刻,随即便聽得那人道:“屬下明白。”
“明白?”淨蓮哼笑了一聲,猛一揚手,一道明晃晃的銀光便斜斜閃過,沉沉地往樹林中掠去:“主令在此,還不快走?”
人影擦過樹葉的聲音,片刻後窗外便歸于一片死寂。
“令出如山,從令如流……”淨蓮撫了撫前額,低聲冷笑:“不過是隐退了三年,還真當我是擺設不曾?”
“一再強調的東西,都給我忘得差不多了……”
寧王府中黑白影衛,自七年前他跟在行止身邊起便由他一手創建。黑衛刺探,白衛守護,所有的一切運轉都掌握在淨蓮手中,就像一只守在層層絲網中心的蜘蛛,四通八達的信息在他掌中游走,憑借着自己過人的智慧和狡詐殺人于無形,一步一步扶行止上位。
黑白影衛,是寧王府中最強大的一支力量。
“一旦得知影衛解散……以你的性子,想必是會不顧一切地抛下這邊的事務離開罷……”淨蓮掩住眉目,寬袖上交織纏繞的雲紋愈發襯出這人雲淡風輕,卻又偏生媚氣透骨:“消息我已經告訴你了,能不能抓得到手,便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年不見……梓楠……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這個資本鬥得贏寧王……”
第二天又是趕路,華麗的馬車中戲子斂着目,對手中的一只橘子看得入神。
滄州離這兒不遠,約莫幾日的路程便可以趕到,到時恐怕又是得與這人分別。戲子從眼角上淡淡地瞟了季清一眼。季家原先是大族,祖上數代輔佐歷任帝王成就一番偉業,論功勞沒人敢與之相比,但偏偏這一任的當家人礙了行止的路,一再阻撓下終于逼得行止撕破僞善的面具,在一席如水的月光中一寥寥數句決定了這一代名門的命運。
“淨蓮。”
數年前的戲子仰起頭,晦澀的神情在黑暗中不清不楚。那時行止只看見他纖瘦的身後披開月華萬丈,破碎的銀光渲染開一片夢境般的美好。
“季家,不用再留了。”行止轉過身,一字一句清晰而冷厲:“做得幹淨些。”
“好。”淨蓮點了點頭,黑色的衣角迅速隐沒在夜色中。
一個月後,季家因為投毒行刺一案被滿門抄斬,但不知是有意或無意,恢恢天網中竟漏了一人沒有因為這場家族□□而命喪黃泉,季家,終究是留了一門香火得以延續。
“季清。”
同樣是在發呆的年輕人擡起頭,就見一旁的戲子心滿意足地抱着數只橘子,在他面前吭哧吭哧咬得正歡:“到了滄州後有什麽打算?”
行止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們一眼。
“拜祭家人後再另謀出路罷。世間之大,替人抄抄書,寫寫信,也總歸是能糊口的。”季清想了想,又笑:“不過我這身份……怕是替人端茶倒水都不會有人敢收呢……”
他的聲音輕輕的,隐約間又有些自嘲的意味。戲子聽得心頭一緊,一句話就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如就跟在我身邊……”
“啪!”
行止放下裂開的酒杯,深不見底的眸子淡淡地自戲子臉上掃過,眼神半是清冷半是警告。
淨蓮本能地就往後躲了躲,但那尖尖的下巴揚得卻比以往更高了,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狐貍,即便是在危險中也依然高傲如初。
車廂中靜默了許久,直到季清要下車置辦用品時,諾大的馬車中只有淨蓮與行止相對而坐,戲子抱着吃到一半的橘子,忽然間就吃吃的笑了,他擡起輕淺的眸子直視行止,字字句句自唇齒間細細地吐出,帶了些唱戲的意思,卻又仿佛是在将數年中的辛酸困苦放于人前陳列開來,一字一句都是鮮血染就,用生命去書寫。
“其實我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麽事到如今我仍舊是這般畏懼着你。”他用那雙狐貍似的眼睛上上下下将行止打量了個遍,最終又很是惬意的掰下一瓣橘子,鮮嫩的果肉在唇舌間攪動,竟是甜得有些發苦:“沒有我,你今天什麽都不是。”
剎那間行止的模樣好似要把他活活扼死在懷中一般,戲子哼哼地笑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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