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子清見狀也笑,卻是拿了其中一塊喂他,戲子從來都是被人伺候的命,見他喂來就極自然的湊了上去,一口,末了不忘擦嘴評價:“同那時季清做的倒是像極了”

聞言子清就愣了一下,既而微微笑了起來:“哦?”

“那年季家抄斬後我得空去蘇州看過一次季清,化了裝去的,他倒也是沒認得出我,”淨蓮繼續垂涎着剩下的桂花糯:“其實季清這人也是極好的心地,看我風塵仆仆,又是桂花開的時節,他便耗了許久為我做了這桂花糯,我嘗了,手藝還是很地到的。”

子清望着他,不語,卻只是笑。

但戲子也未曾留意這許多,他眯起了眼,仿佛看見那日自己日夜兼程趕至蘇州---那時行止查得狠,他得空出來一次并不容易,一百裏路,統共不過一日時間便要打個來回,一路上都顧不着歇息,只曉得要盡快趕到,看一眼那姓季的小子便回去。

誰知道他一路風塵仆仆,季清竟親自下廚,做了這麽一碟桂花糯,一瞬間便把戲子那顆惴惴的心黏化了,仿佛都成了這入口即化的糯米團子,以往的仇恨盡皆在唇齒間化開,只餘下清甜的喜意。

“往後你便不必來了。”等吃完最後一塊桂花糯後戲子這樣說,神情自然又有些雲淡風輕的意味。

“吃了我的東西便不認賬了,”子清收拾的動作頓了頓,繼而又笑:“這算不算是過河拆橋?”

“你說是,那便是吧,”戲子懶洋洋自眼角望他:“左右我不認賬的時候多了,也不差你一個。”

“我留下吧,”子清見他沒有玩笑的意思,于是也認真起來:“你這樣,總歸是少不了讓人照顧。”

戲子大奇:“你究竟是不是老周手下的?這般好心,莫不是另有圖謀?”

“是,自然是有,”子清大大方方的認了,又繼續游說道:“真的不考慮考慮?我自幼在此生活,南湖哪裏好吃哪處好玩兒,我都可以帶你去,況且你在這裏怕是也呆不了多久罷?”

戲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便更好,也不會耽擱我太久,你更不必有什麽負擔,”子清收拾了碗筷,終于蹲下身來,與戲子面對面相視:“你就當我是喜歡你好了。”

“他人呢?”

“走了,現下宿在南湖迎客來。”

“哼……你倒是深沉的心思,這般欺騙,莫不會良心不安?”

一陣沉默。

“老周派了子清去,你不用擔心會尋不到他,”那人複又開口,語氣裏卻不見愧色:“那扇門也只有他能打開,在那之前,你我都不必過分緊張。”

“我們依舊是合作的,說到欺騙,”那人又是一頓:“你所做所為,只怕不比我少。”

話說到這裏,另外一人也只是沉默,暗室裏仿佛有嘆息聲煙雲般袅袅騰起,帶着輕淺的灰色,緩緩籠罩了窗外長雲日暮。

淨蓮倒是樂得快活,他快活,便連帶看那醜狐貍也快活。

離開了往日勾心鬥角,淨蓮一門心思便都放在了那狐貍身上,一身髒兮兮的皮毛經了百般梳洗,再加以好吃好喝地喂着,幾日下來醜狐貍居然胖了許多,連帶着皮毛也光滑了起來,洗脫了曾經落魄的模樣,終于顯示出幾分富态來,由無家可歸的五狐貍變成了大戶人家的肥狐貍。

“你說這長相是不是還是天賦一說?”淨蓮提着那條狐貍尾巴,納悶地撫着下巴:“以前是瘦得醜,現下胖了,卻怎生又變得這般可恥了呢”

“狐貍嘛,不都是這模樣,”一旁子清笑了起來,伸手過去将狐貍放下地:“讓它下來吧,這麽着看着怪難受的。”

“你倒是疼它,”淨蓮便也放了手:“我餓了。”

“我們去樓下面館吧,”子清站起身來:“開了幾十年的老店,口味也确實是一絕。”

淨蓮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腳步輕輕的落,輕輕的起,老舊的地板上就連灰塵都沒有激起半分。

路過子清身旁時他頓了一頓,開口時語調裏玩味的捎上了些許笑意:“子清,你究竟是聽了誰的命令,又到底是想在我這兒圖些什麽呢?”

說完這話他便下了樓,子清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面色一如往日,不亢不卑,無愧無疚。那瞳子裏是與淨蓮初見時一般的清澈見底,讓人一眼見了便不忍去懷疑。

曾經懷疑過他的人是淨蓮,這人長久以來身居高位,心思深重,又圖謀大事,向來疑慮頗多。

而事到如今,就連淨蓮,也懶得去懷疑了。

面很好吃,淨蓮吃了一碗後又叫了一碗,把狐貍自肩頭放下來,看它吃。

回去時天已經是半暗了,重重暮色掩映下淨蓮抱着狐貍背影被拉得很長,他本就消瘦,于是連帶着影子也顯得益發單薄,又在單薄裏透出十分的孤獨。

這孤獨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子清的呼吸窒了窒,仿佛是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忽然淨蓮的腳步頓住了,子清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然後将淨蓮撞了一個趔趄。

他們這是在湖邊,湖水深得很。慌忙中子清伸手去拉他,猛一用力,便将淨蓮按在了懷裏,仿佛是一個至死不渝的擁抱。

“子清,”淨蓮默默地站定。他比子清矮上小半個頭,故而在子清這個角度看不到他面上神情,卻覺得這人的面目應是冷淡的,豔麗裏捎着一如既往的涼薄:“怎麽?”

“我這人一向覺得,無論做什麽,怎麽做,總歸是有一個目的的,”淨蓮退了兩步,就着夜色細細端詳子清的眉眼:“從來沒有無端的好,以前未曾有過,如今是愈發的不可能。”

喜歡一個人,便是無端的好。

從來都只有他會對旁人無端的好。起先身為戲子,逢場作戲;再後來真真遇上了一個喜歡的,奈何緣淺情深。

最後,他仿佛是給自己下了判決:“老周究竟是派你來做什麽的?”

“我害了梓楠,他到底還是決定要動手了嗎?”

末了,一頓,語氣裏也未見許多悲哀:“我還不是很想死,在此之前尚有許多事未盡。這條命你若要取,那便親自來拿罷,這麽一日兩日的磨下去,也總不是個盡頭。”

他已經耗不起了。年過而立,雖然皮囊依舊是油光水滑的漂亮,但這裏頭的斤兩,淨蓮自己卻是清楚得很。

是真的老了。

思及此時他掌心暗蘊了三分力道,這幾年雖然身子不如往日,但武功底子卻是自年少時便打下了的,無論怎樣也沒能荒廢,若硬是要對上子清,誰勝誰負也委實不好下定論。

子清凝着他看了半晌,然後扶起他蘊了勁力的那只手。

淨蓮仿佛受驚的狐貍般回過頭,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掌揮在子清臂上。

這一下,便見了紅。子清望着臂上的血跡也不過是皺了皺眉,而後複又牽過淨蓮雙手:“……想哪兒去了?”

淨蓮一愣。

“我們回家。”

當夜他二人同榻而眠,淨蓮始終背對着子清,蜷縮着,在沉沉暮色裏是死寂一般的靜默。

這麽個姿勢,子清只微一低頭,便瞧見了身側那人脊背上盤旋着的蓮花。淨蓮膚色白皙,這幾日折騰下來不僅整個人瘦了,就連膚色也是白得不似人色,那血紅的花就這般沿着他脊柱纏繞,黑暗中甚至泛出淡淡的紅光,愈發妖麗得詭異。

“……”子清伸手撫上那花莖,再沿着一路往下,最後沒入薄被下的陰影裏:“他給你用了這種東西?”

淨蓮愈發側過去了一些,不語,只拿被子掩住了脊背一線,是一個十分抗拒的姿态。

他如此回避,想必是不願提起的。子清一時也無話,只替淨蓮掖了掖被角,自己躺下身去,一時間鼻端彌漫起衣被上淡淡的熏香,其間似乎夾雜了細細的冷意,很容易讓人想起戲子涼薄的眉眼,和似笑非笑微微勾起的唇角。

子清沉默地嘆了一聲,閉上雙眼。

也正是此時淨蓮忽然動了動,子清下意識地睜開眼來,卻冷不防看入一雙眼裏,烏黑的睫羽覆下一片濃麗的紫色,分明是帶着冷意,卻又令人覺出些許哀婉纏綿:“怎麽?”

“這個給你,”淨蓮似乎是笑了笑。子清感覺自己在被中的手被握住了,淨蓮雙手冰涼,将一個更為冰冷東西塞了過來:“告訴他,我不稀罕這個。”

子清一時間楞住了,此時已是入夜,淨蓮一雙妖瞳在黑暗中閃爍着冷光,許久後聽他嘲諷地笑了,語氣依舊冷冷淡淡:“不看看是什麽?”

子清心頭毫無來由的一緊:“不了,睡吧。”

黑暗裏,仿佛又聽見一聲冷笑,片刻後淨蓮合上眼,連帶着那兩點紫色也緩緩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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