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子清醒來時發覺自己依舊在客棧的床上,身旁是淨蓮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從中依稀可以看見那人離開時的冷靜從容。

子清坐起身,想起在南湖邊,淨蓮那一雙始終亮起紫眸。

白蓮妖瞳,司攝魂,同時衍生幻境。本以為已經吃過一次虧,卻未曾想竟又栽在這上面。

門口有腳步聲站定,子清揉了揉眉心,低聲道:“回去告訴他,人已經走了,”一頓,又道:“還有這個,你拿給他,就說淨蓮已經不欠他什麽了。”

一塊令牌從門縫間滑了過去,門外人将之拾起,站起身時又聽得房中有人道:“轉告主上,就說此事子清再不願多為。”

門外聲音漸漸遠了,子清捂住雙眼,忽然感覺衣角一沉,低下頭時才發覺是那只狐貍,估計是不見了主人,此時正急得四下亂竄。

子清順手把狐貍撈了起來,低頭細看那狐貍的臉。他依稀記得狐貍面頰上本該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但因着戲子幫它攏着皮肉,那道傷也就漸漸長合了起來,到了如今便再看不出半分痕跡。

那時他尚未解脫妖瞳的控制,但卻也有了幾分神志。印象裏那日戲子不顧大夫阻攔,執意将狐貍帶回了房中。分明的五指攏在狐貍髒兮兮的臉上,自個兒斜歪在躺椅裏,半眯着眼的神情是個既慵懶又風流的模樣,但在冬日的陽光裏卻又仿佛有那麽些溫柔的意味,宛如殘花拂水,月照冷庭。

也就是自那時起才發覺,這個背負了一個王朝的罵名的男子,私下裏竟是這般溫柔。

子清用手背掩住雙眼,這個姿态使他看上去像是在哭泣。

入夜。

淨蓮站在南湖邊,冷得直哆嗦。

此時正是傍晚,四下一片寂然,黑夜像是一盤酽酽的墨,濃稠而濁重的覆壓下來,掩住了白日裏的萬端清明。

戲子忽然無端地笑了笑,站在此地,熟悉的景物使他想起在南湖邊初見子清時的情形,那時自己似乎是這麽想的。

月黑風高,殺人放火。

然後他又無聲地笑了起來,尖削的下颌微微揚起,細長的眼尾挾着星星點點璀璨的紫色,仿佛剎那間人間繁華在紅塵中怒放,妖豔而寒冷的帶過了塵世蒼涼。

他撩起衣擺,一步一步走進湖中。

湖水顏色澄明,向上是淡淡的綠色,越往下色彩便逐漸濃郁,到了深處,也就成了翡翠般近乎凝固的碧色。

淨蓮放任自己往下沉去,一雙眼睛卻緩緩的睜了開來,原本極淡的紫色在瞳孔裏點點滴滴的擴散,最終雪花般飛落沉積,渲染成濃郁的深紫,到了極致時紫色中綻開一點星光般的白色,最終在瞳孔處定格成一朵蓮花。

仿佛是受了這一點紫色的感召,湖底漸漸也騰起了隐約的光芒,依稀可見深處延展開旋曲階陛,往下深入到看不見的遠方。

淨蓮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如釋重負:“此番一過,你我便算是兩清,不求你登臨大寶時能能記得我,只望你眼下可允我一個不情之請。”

由于是在水下,不得發聲,故而這一番話皆由他內力道出。不疾不徐,在湖水裏聽來輕淡有如碎玉,又仿佛很是情深。

“你知道我來了?”身後那人想到了什麽,神色微微有些動容。

“嗨,說句不客氣的,這些個彎彎繞繞我本該有所預料。加之在南湖呆了又有幾日,再如何遲鈍,也總歸是要想明白了,”淨蓮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帶着那吊兒郎當語氣緩緩站上了湖中的臺階:“你要的東西裏這兒不遠了,事成之後,望您高擡貴手,放過子清。”

行止的呼吸又滞了一滞:“你倒是……這又是為何?”

“這幾日你不都派了人跟着我嗎?”聞言淨蓮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物一般,終于回過頭來,眼中紫色郁然得仿佛垂淚泣血:“不是我說自己,我這輩子生來便不盡如人意,從前被人嫌棄也就罷了,而今好不容易碰上一個願意對我好的,自然是要特別一些。”

失去過,所以擁有時才會明白,何謂自當珍重。

“你過來吧,”淨蓮好笑地看着他:“到我旁邊來,這裏一路兇險,指不定一步走錯便是個萬劫不複。”

行止站了過來:“你那只狐貍呢?”

“啊,你說它嗎?”淨蓮伸過手來,牽起了行止:“放子清那兒了,讓他幫我養着……你在水下,一口氣大約能撐多久?”

這話題轉得有些突兀,行止愣了愣,也依言答道:“一個時辰罷,再多便不行了。”

“這麽久?”淨蓮垂下雙眸,斂了斂神色:“是我老了。”

“瞎說甚麽,”行止一時間竟有些慌亂:“也不過是……”

他忽然頓了下來,淨蓮渾不在意,漫不經心地接過了話頭:“不過是十七年。”

他們拾級而下,水流鼓動起淨蓮的長袍,一襲白衣,素淨得沒有絲毫花樣:“行止,你比我長了三年,你我初見時,我也不過是十三而已。如今,卻已經是而立之年。”

行止忽然就意識到,這風雨裏的十七年,真正歷經艱險披荊斬棘與他一同走來的居然就只有淨蓮一人,而在不經意的時光裏,淨蓮也就真如十七年前所承諾的那樣,幫襯輔佐他直到如今,斷送了自己的名聲,埋葬了少年人本該鮮衣怒馬的歲月。

“我到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淨蓮在水中舒展開五指,一盞五色琉璃燈便憑空執在了他手中:“你曾問我為何要穿一身白衣,如今我告訴你,這并非簡單的白衣,而是喪服。”

“我害人傷人無數,至今仍愧疚在心,但卻從不後悔。這不僅因為我對你的那點心思,還有自始至終我都覺得,你會是一個亂世明君,”淨蓮的聲音在水中緩緩回蕩:“梓楠太過優柔,而你始終明白自己所求為何物,同時不惜一切達到目的,常言“居高位者必果,心靜,無情”而這些,你都能做到,也就不必要我陪你走下去了。”

“只是難免會有些孤獨。”淨蓮最終站定在一扇門前,說了這麽一句話,似乎便是總結了,然後他放下琉璃燈,一屁股坐了下來:“來,坐坐。”

“怎麽?”到了此時行止也是感慨萬千,但甫一坐下他便愣住了:“這是……”

“好看吧?”淨蓮轉着手中琉璃燈,語氣得意洋洋:“這般景色,恐怕你日後也再不會見到了。”

此時他們沿着那階梯也不知下去了多深,行止一路只顧埋頭去走,到了這門前時驀然回望來時的路,卻見那階梯上開滿了蓮花,雪白的花盞招搖出柔白的光色,在水中遙遙盤旋,于滿眼碧色裏呈現出一種無言的靜好。

“你拿了東西回去時便走這一條路,切記要沿着花走,錯一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的,”淨蓮望着那光芒悠悠地笑了笑,複又執起那盞琉璃燈,伸手将燈罩轉了個面,使得暖黃色微光得以照在門上:“你想這東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過來吧。”

他話音方落門便開了,行止只覺得四下的水流仿佛都分了開去,再仔細看時自己似乎是在了一間宮殿裏,雕梁畫棟,流丹凝碧。淨蓮手中琉璃燈也不見了蹤影,但他卻是眉梢眼角都捎上了喜悅,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千萬莫呼吸,此處仍在水中,你我眼前所見,不過是幻境罷了。”

“這是幻境?”行止四下看了看:“倒也真實。”

“西天佛祖曾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幻境也無非是應的這個道理,”淨蓮微笑着解釋:“此處是家父陵寝。”

“你父親……”行止想了想,忽然面上表情便僵了下來:“莫不是……”

“前朝蓮妃,你想必是聽說過的,”淨蓮又笑了起來:“你曾經派人查過我身世,事到如今我也無意隐瞞,家父在未入宮時曾與一女子相好,他入宮後受盡折辱,那女子便冒死進宮成了他的侍婢,先後育有二子。”

淨蓮向一旁走了幾步,大約是觸動了某處機關,幻境裏宮燈次第點亮,在他秀雅的面目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像極了當年那花影疏離的王朝:“我為長子,出生後便托人秘密帶出宮去。幾年後又聽宮裏說王上喜得貴子,後來方知那是我父親的次子,幾番求情才得保下,後來又以一些其他的名義送出宮去,于是便未曾參與一年後的的奪嫡之争。”

“他是……”行止瞳孔驟然緊縮。

“對,是梓楠,”淨蓮取下一盞燭火,緩步走上殿中高臺。行止自他身後望着淨蓮的背影,直到此時才猛然發覺他是赤着一雙足。這幾年來戲子注重保養,足尖上泛出妖嬈的粉色,皮膚白皙得仿若透明,所有的一切都在燭光裏呈現出一種極淡的溫暖的色調,輕易的使行止想到這人曾經在自己身下婉轉承歡,也曾秉燭夜話,共定天下三分。

如今他走在自己身前,一步一個血印,血印裏複又開出花來,步步生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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