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淨蓮終于站定了,生手在擺滿了東西的案幾上翻動了一陣,似乎是東西太過雜亂找不到他想要的,這人最終不耐煩地直起了身,一腳往那案幾上踹了過去:“生前便不愛收拾,如今倒真真是遺害後人。”

随着他這一踹,一些輕小的物件便撲簌簌地滾了下來,行止看見其中有幾本詩集,夾雜着一根狼毫,和數張閨閣裏的信箋,信箋上字跡清麗,想來是佳人提筆寫就。

“家父素來不愛收拾,讓王爺見笑了,”淨蓮老神在在地又是一通翻找,終于在案幾的最角落裏尋到了一枚拳頭大小的印玺:“傳國玉玺啊,你們拼死拼活找的就是這個了,接着罷。”言畢便随手将那石頭朝行止一抛:“我就猜他會将這東西藏在此處。”

“就是這個?”行止匆忙接了過來,不禁又問道:“這也太過輕松了罷?”

“有我帶着你,那自然是輕松,”淨蓮順手拿了幾件玉飾,複又自高臺上下來:“家父常說他的東西便是我的東西,所以這陵寝我自然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看這一路過來的蓮花,”淨蓮朝來時的方向指了指:“便是它護着我們,一路未有機關暗算,猛獸臨身。當然家父在世時尚留了幾件信物,若有信物者自然也是可以過來的,只不過沒有這般輕易罷了。”

頓了片刻,又道:“回去吧?”

“那件信物是什麽?”行止卻依舊站在原地,靜靜地望着他。

“說多了你也不認得,”淨蓮無奈地攤了攤手:“唔……有一件你倒是見過……梓楠不是養了一群暗衛嗎?老周手裏有一塊暗衛令,那個便是了。以前我潛伏在梓楠身邊時特意問他讨要了過來,便是怕萬一被老周鑽了空子,搶先拿了玉玺,到時又弄得不好收拾。”淨蓮說着便沒有再等行止,而是徑自走到了大殿堂下,頭也不回地問道:“走不走?”

身後半晌也沒有聲音,淨蓮心裏奇怪,不由得回頭看了行止一眼:“喂,怎麽……”

“梓楠沒有死,”行止依舊站在原處,眉目裏卻現出幾分艱難:“我們……”

我們是騙你的。

淨蓮手中的玉飾墜落了下來,在石磚上碰撞出清脆的聲音。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行止看見了他鬓角分明的斑白。恍惚中他想到,這也不過是剛剛三十的人,居然便已是霜華漸染,青絲白發。

“他說你若得知他的死訊後必定心神不寧,也就會生出了斷這一切的心思,盡早扶我上位,再想辦法歸隐,這麽一來便可知傳國玉玺的下落。”

“……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挺了解我,”淨蓮仿佛脫力一般的笑了笑,上前幾步,站定在行止面前:“還有呢?你還想說什麽?”

“梓楠未亡,縱使我拿到了玉玺,日後恐也免不了王位之争,”行止凝視着他雙眼,看見其中紫氣氤氲,一朵白蓮開得猶如幻境:“若梓楠要我死,你會怎樣?”

“……別這樣逼我,”淨蓮和緩地笑了笑:“我又怎麽知道呢?”

前後皆是不舍,左右盡是為難。

“走吧,至少眼下……”淨蓮說着說着忽然就頓住了,繼而嘆了一口氣,自行止身前擁住了他。他比行止略矮,這麽一個擁抱須得踮起了足尖,自下而上的仰望,仿佛帶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戀慕之情:“你贏了。”

戲子說這一句話時的語氣十分複雜,行止幾乎從中聽出了一種決然的意味,裹挾着淡淡的湖水的涼意,撲面而來。

然後他感覺淨蓮的身子僵了僵,繼而極力的放松下來,卻依舊有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怎麽了?乖,”行止發覺自己的手有些不穩,便安撫似的去拍淨蓮的脊背,入手處卻是一片沾膩的濡濕。:“你怎麽不告訴我……”

他也說不清是要淨蓮告訴他什麽,不論是每次排除異己的手段抑或是繼位後的必要的肅清,所有□□時的征戰和成王敗寇後的謀略淨蓮都已有了周密部署,可以說是算無遺策,文可安邦,武能定國。

但他卻在生死面前選擇了緘默,梓楠那奪命的一箭疾射而來時淨蓮毫不猶豫地擋在了他身前,然後笑着告訴他,你贏了。

我依舊放不下你,不願傷害手足至親,我便以命來償。

“梓楠,我很高興,”淨蓮沿着桌腳滑坐了下來,梓楠跪在他身邊,長發遮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出生時我偷偷進宮去見過你,父親讓我抱着你,那樣小的一團,簡直……”他笑了起來,仿佛見到了那時梓楠肉乎乎的模樣:“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梓楠仿佛有一剎那的動容,但頃刻間便收斂了神色,也不言語,只上前抱住了淨蓮。

“你願意叫我一聲哥嗎?”

“……哥。”

“哎!”淨蓮開心地應了,随即又痛得皺起了眉:“行止。”

“我在,”行止上前扣住了他的手:“我們回家。”

“……我早已經沒有家了,”淨蓮緩慢而不容抗拒地掙脫了他的手:“我不想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行止腦海裏竟然是一片空白。

“用我這條命,換你登基後一道诏書,”淨蓮深吸了口氣,再慢慢的吐出:“封前朝五皇子梓楠為遼東王。遼東地方偏遠,風景如畫,梓楠喜靜,又有溫泉,可供他閑暇時洗浴,山中多草藥,可醫他身上宿疾。”

行止瞳孔微微一縮:“你早就想好了。”

“是,這可是我弟,自然要好生打算,”淨蓮笑了起來,唇角卻漸漸的開始溢出鮮血:“傳國玉玺你也拿了,這天下可以說是唾手可得,莫非就不肯允了我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又轉過頭去看梓楠:“你家主子素來不好戰,可對?”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就見淨蓮擡手将他面上面具撕了下來:“這點易容術在我面前還不夠看呢,老周。”

“你怎麽知道……”

“梓楠那人心善得很,怎麽會拿箭來射我,”淨蓮有氣無力地拍了拍他的臉:“……況且暗衛令我才還給子清沒多久,縱是十裏加急,也沒道理這麽快送到梓楠手上,稍微一想便明白會是誰了。”喘了片刻,又笑:“你啊……”

老周低下頭去,卻再也沒能聽到淨蓮的聲音。

徘徊人世三十年,十三年苦難,十一年仰慕,四年冷落,再加上兩年支離破碎的思念。

老周跪了下來,鄭重的磕了三個頭:“走好。”

行止看着淨蓮,手腳一片冰涼。

“其實此番過來是轉達我家主子的話,”老周站起身:“他後悔了,自願放棄王位,帶他哥哥一道歸隐。”

只是眼下,恐怕就連這個願望也無法實現了。

“他倒真是了解自己的弟弟,梓楠的确太過優柔,念舊,懷人,做不了一代明君。”老周最後環視了這處宮殿一眼,朝行止拱了拱手:“恭喜寧王殿下,你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

三月後梓楠退兵,寧王行止登基,淨蓮身死,追封定國侯,谥號“安”。

梓楠封遼東王,封地偏遠,有如放逐。

登基大典後行止回到他與淨蓮曾一道住過的府邸,發現門前停了一架馬車,有人倚馬而立,姿态有如等待。

“他來了,”老周拍了拍身旁那人的肩示意他回頭。

那是一張與淨蓮有五分相像的面目,卻不似淨蓮總帶着憂色,是一張很溫柔,甚至有些幸福的眉眼。

也就是這一刻行止便明白了過來,梓楠依舊不知道淨蓮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世,老周隐瞞了這一切,希望這個男人可以繼續幸福下去。

“這個是子清給我的,”梓楠上前一步,溫和的笑了笑:“說是淨蓮要他轉交給你,在你登基之後。”

“是嗎。”

梓楠和老周是一道離開的,前往遼東赴任,自此安度春秋。

似乎所有人都有了一個美好的結局。

半夜,行止自夢中醒來,看着皇宮中無比陌生的一草一木,無端覺得心頭堵塞,往日裏淨蓮的一颦一笑盡皆在眼前浮現,使得視野裏也有了片刻的模糊。

他走下塌,拉開了櫃門,自重重衣物堆疊下尋到了那封轉交給他的信

“吾王行止:

自你我相識至如今,已有十餘載。

淨蓮出身鄙陋,當年初見時有意利用殿下逃脫苦海。承蒙寧王殿下擡愛,肯傾心相交,知遇之恩無以為報,而日久便漸生仰慕。十年來伴君左右,出生入死,無一不是發自真心,願有朝一日得見您君臨天下。

而今天下已定,殿下天資過人,果決擅斷,自是不必要淨蓮提點。但為君者切忌過分猜疑,上下交疑,內外相困,此乃為人君者之大忌。勿忘先人曾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事淨蓮亦多次向您提醒,只是當時當日情勢危急,不宜過分拘于小節,但今日殿下登基,此後便非同往日,望殿下萬萬牢記。

梓楠乃是淨蓮親弟,你二人相争之時淨蓮心痛如絞,眼下勝負已分,望殿下善待梓楠,他性格柔軟,有老周在身旁規勸,想必不會構成威脅。

行止,你為這一日謀劃十餘年,而今功成,切不可得意驕躁。前朝重臣須得安撫,盡早招賢納士,助你處理政務,關外犬戎時有進犯,可派得力戰将駐守……千言萬語,一時難盡。亂世紛擾,本願你二人能立足于世,不求聞達于天下,只望安樂太平,了此一生,如今殿下已登臨大寶,淨蓮唯有在此默祝。高處不勝寒,望殿下珍重。

淨蓮再拜。”

——行止,你的不信任,遲早會害死我——

——你們兩個,我誰也舍不得——

行止放下手中信箋,回過頭時窗外是萬家燈火映入眼簾,燈影模糊裏仿佛看見戲子抱着狐貍沖他遙遙一拜,眼尾飛揚,眉目含笑,漸行漸遠。

“行止,高處不勝寒,你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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