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蘇雪至下了樓梯,徑直往庭...)

蘇雪至下了樓梯, 往庭院大門快步而去。王庭芝一反常态,亦步亦趨跟着, 一聲不吭,到了門口,那位等着的賀家司機上來:“蘇少爺,您這邊……”

王庭芝搶道:“不用你了,他坐我車,正好順路,我送他!”打開他那輛車的車門, 将蘇雪至連拉帶扯地推進前排座位, 門一關,自己也跟着鑽了進來, 開出賀家大門。

蘇雪至的心情,依然沒有從剛才的那一幕裏平複下來。

她心跳還是加快,面頰發燒, 皮膚下,仿佛有無數的牛毛針尖,在不停地刺着她。

賀漢渚要她做的那兩件事, 她會遵照。

是憋屈,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最後,又是什麽驅使她掉頭回去,現在回想,除了需要為不該講而講出的“走狗”那樣的不當言辭向無辜的豹子和丁春山那些人致歉外, 或許,也是因為她無法忍受, 真相和正義,受到了他那樣輕慢的否定, 全盤的否定。

或許是因為從小經歷,成年後又見識過太多人間罪惡的緣故,她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

真相是否一定會大白,正義是否一定會發光,善的獲得善待,惡的受到懲罰,對這些如同哲學的命題,她從沒樂觀過。

但真相和正義的本身,卻是高貴而永恒的,如人頭頂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令人仰望。

她從不懷疑這一點。

一個她喜歡的作家曾說,希望,是這個時代像鑽石一樣的東西。其實無論哪個時代,不都是這個樣。

去追求真相,好讓真相可能大白。

去相信正義,好讓正義點燃夜燈。

這樣的念頭,或許也是她和那些與她一樣從事相似職業的人的共同點吧――試想,一個心中沒有希望,沒有敬畏,不相信真相遲早能夠大白,正義終将得到申張的人,又如何行走在黑暗之中,去面對各種人心和罪惡。

而現在,如同神o一樣的東西,被人當着面如此輕慢踩在腳下,被貶得一文不值,她怎麽可能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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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芝開着車,路上不時偷偷看她,起先一言不發,等出了北城,忽然“嗳”了一聲:“那個誰……你和那個誰,不會真的那個那個了吧……”

蘇雪至從思緒中出來,轉臉,見他眉頭擡了擡,眼睛瞟着自己,神色古怪。

他一定是聽到了賀漢渚說的那些話。

她辟謠:“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麽,但無論你聽到什麽,都不是事實。只是誤會!我和傅先生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以前,現在,都是這樣!”

誤會自己沒關系,萬一損了傅明城的名聲,那她真的是罪人了。

從這個角度看,既然有人開始這麽懷疑了,即便沒有人要求,她自己以後也會盡量減少和他的接觸與往來。

王庭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看了她幾眼,終于扭過臉,繼續開他的車。

蘇雪至依然沉默着,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車外遠處的野地。

天氣漸冷,夜晚也不大看得到鬼火了。遠處烏沉沉的,只偶爾剩下幾團磷火,被空氣擦出微弱的藍光,在夜色裏漂浮閃爍着。

疾跳的心髒,慢慢地放緩。原本滾燙的面頰,也早已冷卻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開罪了賀漢渚。

要是就自己一個人,話說了就說了,事做了,更不必後悔。

但她想了起來,她是蘇葉兩家送來攀親的蘇雪至。

一種夾雜着迷茫的沮喪之感,仿佛車外那無邊無際的夜色,開始朝她湧了過來。

王庭芝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看,嘴裏嘀咕:“鬼玩意兒,都這季節了,還跑出來}人……當然了,您是不怕的,您不但是鬼見愁,您就連我四哥都敢頂……”

他心情仿佛不錯,開着開着,嘴裏又哼起了戲:“孤王離了燕京地,梅龍鎮上景致多,将玉玺交與龍國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衆卿……”

學校到了,他停車。

蘇雪至回過神。

她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這麽好心,送自己回來,向他道謝:“麻煩王公子了。您回去開慢點。我進了。”

她準備下車,王庭芝扭過臉:“喂!一路都沒一句話,在擔心晚上的事?做了就別怕啊,剛看把你厲害的!”

蘇雪至沒吭聲,伸手推車門,王庭芝突然又說:“行了,你放心吧,不就那麽幾句話嗎,四哥絕對不會這麽小心眼,連這幾句話都計較。這點肚量他不可能沒有。我向你保證!”

他是在安慰自己?

蘇雪至覺他更加反常了。

轉念一想,或許是今晚他親耳聽到自己被賀漢渚訓得成了狗,心裏解了氣――雖然她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對自己的氣,所以态度變了?

“謝謝,我知道。”

蘇雪至朝他點了點頭,下了車。

王庭芝坐在車裏,扭頭看着前方的身影進入校門,消失在夜色裏,想起了晚上的一幕。

當時,也不知出于什麽他自己也有點說不清的心理,他好奇,想看看這個蘇家兒子在人後獨自都幹什麽,就輕手輕腳地上樓,結果,發現他靠在椅背上假寐。

他以為睡着了,繼續蹑手蹑腳靠近。然後……一定是鬼使神差,又或者,因為走廊上的小燈太暗了,當光影落在蘇家兒子那閉着目的寧靜眉眼上,一瞬間,他竟覺雙眉若描,面容i麗,像……像個女人……

自然,這種感覺一晃而過,也不可能是真的。

一個長了張小白臉,雌雄莫辨的男人而已。

王庭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出神了片刻,突然又露出厭惡的表情,擡手,狠狠地打了下自己的頭,随即一踩油門,飛快開走。

蘇雪至回到寝室,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陸定國還沒睡,聽到她回來的動靜,開門探出半個身子,說傅明城晚上來過一趟,找她,見她還沒回,就讓自己幫着轉個話。

傅明城已經送小玉回村了。晚上他帶着小玉在醫院裏做了全身體檢,建了醫療檔案,血型結果也很快會出來,到時候就通知她,讓她不用記挂。

蘇雪至向陸定國道了聲謝,進了寝室。

進去的第一件事,關上門,她緊緊拉上窗簾,确定外面不可能窺見裏面的一分一毫之後,慢慢地坐到了書桌前。

她覺得自己像個打過腎上腺素後藥效消失了的病人,有氣沒力,心情紛亂,發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來,明天就是戰術理論學的考試,還有一些內容沒複習好,于是強迫打起精神預備功課。

她起身脫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衣兜甩在了木質的架杆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她把糖從兜裏取了出來,看了一眼,打開抽屜,放了進去。

下次看小玉的時候,可以帶過去。

這晚她複習到了淩晨一點多,草草洗了睡下,睡眠質量極差,本來就沒幾個小時,還幾乎都是淺表睡眠,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頭昏腦漲,好在第二天的考試還算順利,上午過去,下午又是馬術課的時間。

她的馬術課是和一年級同上的。在她補馬術的時候,不可避免會錯過她所在的本科班的一些課程,主要是和野戰有關的衛生勤務學內容,包括一些實地訓練。雖然她盡量在補,但人只有一個,兩頭不能同時上,不可避免,本年級的課程,還是落下了幾節。

好在馬術原本就只安排了一個學期,現在半個學期差不多過去了,再兩個月,就是結業考。她也不必每次上課都去,只要能通過最後的考試就行。

上兩次的課程在丁春山的指導下,她進步很快,前幾天甚至自己騎馬從周家莊回到學校,雖然走的是沒什麽障礙的鄉下土路,但進步,也是肉眼可見了。

蘇雪至打算這邊的馬術課再上個一兩次,就可以暫停,去追那邊的課程。到時候,結業考前,回來突擊一下,問題應該就不大了。

計劃是做好了,但沒有想到,下午的馬術課,卻意外連連。

丁春山沒出現,又是原來的那個教官。并且,在取馬的時候,蘇雪至原本一直用的那匹比較溫順、膽子較小的母馬,被別人早早牽走,最後剩給她一頭大公馬。

這其實是違規的。馬匹和學員綁定,一開始分好後,沒有特殊情況,直到考核結束,都是同人同馬。但馬已經被騎走,考慮到自己一開始就是因為得了特殊照顧,才分到了那匹好駕馭的小母馬,底氣本來就不足,蘇雪至也就不想找教官投訴,作罷,于是牽了大公馬。

這匹馬一開始并沒聽說有什麽問題,且體型雄健,模樣威武,跑得快,好幾個人都想搶的。但最近的幾次課,不知道為什麽,脾氣暴躁,不好控制,還摔過人。

蘇雪至有所準備,訓練的時候,分外小心,但還是出了點差池,在越過一道障礙牆的時候,大公馬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又煩躁起來,不聽她的駕馭,沖到障礙牆前時,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幸好蘇雪至提前有所覺察,猛地抓穩缰繩,雙腿夾緊馬腹,才沒被慣性給抛撞到前方的障礙牆上,但人的重心還是失了,加上馬匹晃動,身體一歪,人就摔了下來。

幸好地面是泥巴,她也從丁春山那裏學過落馬如何保護自己,控制身體盡量臀腿一側落地,随即迅速滾了一圈,讓自己的身體離開馬蹄可能踐踏到的範圍,剛脫離危險區域,她還沒從地上站起來,那個教官就大步走了上來,朝她一鞭子抽了下來。

“啪”的一聲,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她的腿上,結結實實,頓時,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朝她襲來。

蘇雪至猛地擡頭,見教官沖着自己咆哮:“蘇雪至!你怎麽搞的!差點撞到邊上的人!還不給我起來!繼續!”

蘇雪至有一剎那的懵,因為疼痛,也因為這個教官突然改變的态度。周圍一起上課的學生看着她,神色各異。

她很快回過神,忍着腿上的疼痛之感,從地上站了起來,追上已經跑走的大公馬,抓住缰繩,盡力安撫,努力讓它重新平靜下來。

馬術課結束,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學校。

傍晚,今天的課都已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往飯堂走去。蘇雪至回往寝室,忽然身後有人叫她,她停步,見是教務處的一個秘書,上來,讓她把實驗室的鑰匙交還回去。

之前為了方便她檢驗的工作,教務處特意給了她一把實驗室的鑰匙,準許她可以任何時間自由出入。

“蘇雪至,你還是學生,鑰匙長期留你這裏不便。交回來吧。”

秘書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蘇雪至沒多問,交了鑰匙。

天黑,她在房間裏洗澡,脫去衣服,檢查腿上的鞭傷。

長長的一道鞭痕,從大腿的外側斜拉到小腿,在白皙嬌嫩的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紅腫的印記,皮膚滲着毛細血絲,碰觸刺痛。

蘇雪至洗了澡,從蘇忠離開前給她留的一堆日常備用藥裏翻了支傷膏出來,抹了抹,穿回衣服,坐下,再次打開了書。

第二天,體育課,俯卧撐,她照例成績最差,不及格。

其實上個月起,她就開始進行晨跑自訓了,早上早早起來,繞操場跑步。

每天睡前,只要不是太累,也會堅持做滿幾組平板撐和俯卧撐。

剛開始,她現在的體質跑一千米都會累成狗,現在已經可以跑四五公裏了,當然,配速還是很慢,基本在七八分鐘上下。

她的平板撐和俯卧撐成績,也比剛開始提高了。但這種提高,短時間不可能很大。

離及格,已經越來越近,但還是差了那麽一點。

教官黑着臉,罰她和一個瀕臨及格線的同班男生放學後跑步。

男生跑五公裏,她十公裏,以示懲戒。

這是入學以來,她第一次在體育課上因為成績不達标而受到懲罰。

此前,同樣是這個教官,一直睜只眼閉只眼,從沒說過半句不好。

放學,人散了,她和那個男生一道繞着操場跑。一開始還有人在一旁看,交頭接耳,顯然,他們的詫異遠遠勝過了她。後來大約看膩了,陸陸續續散去,再後來,那個一同被罰的男生也跑完,走了,最後,操場上只剩下她和隔壁鄰居陸定國。

她雙眼平視前方,盡量調整呼吸,用自己能堅持下去的速度,咬着牙,終于跑完了十公裏,人已是汗如雨下,束縛的胸口發疼,臉色蒼白。

她不敢立刻停下來,繼續又快走了一段路,等身體的各項機能慢慢恢複到正常值,停下,照從前的習慣,做身體各部位的拉伸。

拉伸不但有助于保持肌肉線條的流暢,避免腿部因為長期跑步變粗,還能鍛煉肌體的柔韌性,防止運動傷害。

陸定國跑了過來,給她遞水,說:“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這兩天不對勁啊!你又不是第一天不及格!我聽說昨天那邊馬術,你被教官給抽了一鞭?”

蘇雪至擦了擦汗,接過水壺,喝了兩口,回往寝室,說:“挺正常,人家騎不好,都吃過鞭子,我騎不好,也該。”

陸定國一愣,追了上去:“我覺着你這樣要吃不消的。你還是趕緊找你表舅說說,看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蘇雪至沒應聲,回到住的寝室,看見學生監李鴻郗手下的一個幹事正等在那裏,見她回來了,說:“蘇雪至,學生處重新審核了下學生的住宿資格,你的條件不符合。明天起,立刻搬出來,住到集體寝室去!”說完報了個寝室號,走了。

從馬術課上被搶了馬,抽了一鞭開始,蘇雪至就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從昨天起,所有從前加在她身上的特殊待遇,統統都取消了。

別的沒關系,但獨立寝室,對她來說無比重要。

況且,當初也是家裏給學校捐了一筆錢才換來的,符合規定,不算空手套白狼。

學生監的職位特殊,李鴻郗晚上會經常住在學校裏。

她問李在不在學校,說自己去見他。

“監務長有事,回城了。”

蘇雪至找去李鴻郗的辦公室,果然沒人,找他住的地方,也是門窗緊閉。

陸定國氣得不輕,說自己和教務長的關系不錯,立刻進城,找教務長幫她去問問,說完就匆匆走了。

晚上快九點,陸定國回來了,不再像去的時候那樣義憤填膺,說話吞吞吐吐:“小蘇,說是司長的意思,所有學生,不論出身,不問來歷,一視同仁,此前有特殊情況特殊待遇的,也一律取消。”

他頓了一下。

“你是不是得罪了……”

他指了指頭頂的方向,壓低聲:“你那個表舅?”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親表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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