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外面傳來一陣提示即将熄燈...)
外面傳來一陣提示即将熄燈的打鈴聲。蔣仲懷黑着臉, 從脖子上扯下蛇,拎了跑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回來,一聲不吭躺了下去。
蘇雪至還摸不準這幫同寝男生的脾性,怕萬一趁自己睡着了繼續使壞報複,不敢睡覺,更不敢立刻解胸,熄燈後,在黑暗裏醒了很久, 直到深夜, 确定人都真的睡着了,邊上的蔣仲懷又開始打呼, 這才放下了心,慢慢地在被子下解掉束胸,閉上眼睛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 她不在的時候,他們有沒說她什麽她不知道,反正當面, 大眼瞪小眼,都不怎麽說話,也勉強算是相安無事,最大的煩惱,就是她發現, 這些人喜歡亂丢臭襪子。
按說學醫的應該更講衛生,但除了那個韓備和游思進還好, 其餘幾個,全都亂七八糟, 尤其是睡她邊上的蔣仲懷,襪子絕對不會當天洗,全都要塞在床墊的角落裏,看着是要等到沒得換了才打算洗。這樣的天氣,蘇雪至都能聞到一股慢慢飄來的爛鹹菜的味。他自己卻全無感覺似的,不止他,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全都習以為常了?
這邊上睡的要是換成自己的表哥,她非要揪着耳朵逼他立刻去洗襪子不可。
寝室這邊還沒算得上落下腳,沒過幾天,在當天的體育課上,她又被軍事教官給罰了。
堅持的鍛煉,效果已經慢慢現出來了。她的耐力比之剛開始,已經大有提高。論靈巧的單雙杠,只要豁出去,不怕摔,練得也不至于最差。現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需要一定力量的俯卧撐和引體向上類的項目。但比起剛開始,也進步明顯。
從前因為職業的緣故,她也算是半個運動達人。業餘時間除了鑽研專業,就是運動健身。
她計劃多抽出一點時間,開始負重練習,再慢慢過渡到沙袋,以增強整體的力量和協調。
但需要些時間,才能見效。
而今天的受罰,就是因為引體向上,規定必須做滿十五個,她差了幾個,沒達到要求,教練二話不說,命令她下課後罰跑。
又是一個十公裏!
體育課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的最末。下課後,這個白天的課目就結束了,同學解散,她在操場上開始罰跑。
一開始,同寝室的其餘人也沒走,和陸定國一起停在邊上看着,交頭接耳,雖然不知道在說什麽,看着倒也不像幸災樂禍。
漸漸天色轉陰,起了風,最後下了雨,人陸陸續續,終于全部走光,操場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跑完十公裏,對于從前的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難事,甚至有一次,跑步途中遇到下雨,她還頗是享受一個人迎着風雨前進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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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在後期吃力的情況下,完全談不上半點樂趣可言。
這段距離,需要她繞着四百公尺的跑道,跑完二十五圈,跑上至少一個多小時。
上次被罰,跑完十公裏,她緩了一天,才緩了回來。
風雨越來越大,天色也昏暗了下來。她渾身早就濕透,在雨水裏踩着水窪,跑到将近二十圈的時候,腳下不慎打了下滑,一下摔倒在地,手肘、膝蓋和掌心頓時感到了一陣和碎石摩擦的疼痛,低頭看了眼,手心已是擦破皮,滲出了血,其餘膝蓋和手肘的部位,應該也是差不多。
她爬了起來,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朝前跑去。
遠處的雨幕裏,忽然跑過來了一個人,竟是王庭芝。
他冒雨追了上來,攔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掌心,頓時火冒三丈:“搞什麽名堂?誰他媽這麽和你過不去?你腦子也壞了?這麽老實!走,老子這就替你出氣去!”說完拽着她的胳膊,帶着就要走。
蘇雪至沒走,抽回了自己的手。
“謝謝王公子的好意,我沒事,很快就跑完了,你不要插手。”
王庭芝怒氣沖沖。
“你什麽意思?瞧不起我?誰?誰要對付你的?就那個什麽學生監?我諒他也沒這個膽子!你們校長?你等着,這就找他去!”
蘇雪至寧可自己再跑個二十圈,也不想他這樣插進來惹事,急忙拽住他。
“王公子,和校方無關,你不要找任何人的事!我成績不達标,達标就什麽事都沒了!你趕緊回!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領了,跑完就回去。”
“你心領個屁!你給我走就是了!誰敢說個不,讓他找我!”王庭芝又攥住了她胳膊。
蘇雪至看見同寝室的蔣仲懷和游思進幾個人也在,就站在遠處一幢教學樓的走廊上,看着這邊,猜測應該是王庭芝剛才來找自己,被他們帶來了這裏。
“王公子你找我什麽事?你先放開我!”
“我知道了!”
王庭芝突然仿佛醍醐灌頂,一下轉過了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是四哥?是他,是不是?”
“難怪你這麽怕……”
蘇雪至一頓,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撒開了自己的手,轉身匆匆而去。
蘇雪至有一種感覺,他大概是要去找賀漢渚了。
她根本就不想出現這樣的局面。
無論他是要替自己求情,還是別的什麽,都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她立刻追了上去。
“王公子你站住!你不要去,和你無關――”
王庭芝卻置若罔聞。
蘇雪至也顧不得罰跑了,一口氣追到校門口,見他已跳上車,“呼”的一下,開着就走了,車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蘇雪至焦急不已,轉頭看見同寝室的人就在後頭,急忙跑了過去,讓他們幫自己向學生監說一聲,随即沖出校門,追進了雨幕裏。
王庭芝憋着一肚子的火,開車直接沖到了衛戍司令部的大門口,猛地踩下剎車,人跟着跳了下來,徑直往裏走去。
負責今日門崗的守衛隊長雖然知道他,但出于職責,也上來攔,說司令還在開會,容自己先去通報一聲,讓他稍候。
王庭芝一腳就踹了過來。
守衛沒防備,跌倒在地,迅速一個翻身就爬起來,命手下按住他。
王庭芝勃然大怒,從身上直接掏出一把槍,頂在了他的腦袋上:“兔崽子,敢攔我?信不信,我直接崩了你?”
守衛示意手下進去通報,笑道:“王公子息怒,請您稍候。”
丁春山很快從裏面跑了過來,示意守衛放開人,見王庭芝臉色陰沉,沒有攔他,看着他往裏大步走去。
王庭芝奔上了司令部的二樓,一把推開會議室的門。
賀漢渚正坐在會議桌對面中間的那個位置上,擡起頭,看了眼前方。
參會的幾個處長轉臉,見一向風度翩翩的王家公子站在門口,面帶怒容,濕漉漉像只落湯雞,不禁驚訝,面面相觑。
“今天就這樣了。散會吧。”
賀漢渚說了一句。
衆人忙收拾面前的筆記和會議紀要,紛紛站了起來,列隊,陪着笑臉,依次從堵着門的王庭芝身旁的縫隙裏側身擠了出去。
賀漢渚沒起來,随手點了支香煙,抽了一口,指了指自己邊上的座位,示意他過來坐。
“出什麽事了?淋成這樣?”
王庭芝盯着他,邁步走了進去,沖到他的面前,雙手重重地壓在會議桌的桌面之上,傾身過去。
“四哥,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輕輕巧巧一句話,他現在在那個破學校裏,不但和人一起擠住,被人抽鞭子!外頭這樣的大雨天,他還被罰跑操場!”
“就算你沒親口吩咐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下面的人會怎麽發揮你的意思!”
“我就不懂了,他叫你表舅,也算是幫過你,你為什麽和他過不去,要這麽對他?”
賀漢渚擡眉,看了他一眼,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道:“還以為什麽事。你是說蘇雪至嗎?他除了成績尚可,體格教育是最後一名,連基本的達标也做不到。這不是普通學校,穿着軍裝,就要有軍人的樣子!還沒叫他扛事,這麽點苦也吃不下,出來讀什麽書?趁早回家當少爺去!”
“四哥你――”
王庭芝大約是氣極,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
賀漢渚站了起來,出去,回來,手裏已經多了一塊幹毛巾,丢到了他的身上。
“你回吧,趕緊換身幹衣服,小心着涼。”
他語氣轉為溫和。
“晚上我還有個應酬,我先走了。”
他邁步,出了會議室。
王庭芝追了出去,見他徑直下了樓,從丁春山的手裏接過一把撐開的黑色雨傘,自己打着,皮靴踏着雨水,走到了他的汽車旁。
司機替他開門,他将手裏的香煙擲了,彎腰坐了進去。守衛打開鐵門,汽車随即開了出去,繞過自己的那輛車,朝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眼簾裏。
蘇雪至搭到了一輛正好進城的騾車,緊趕慢趕,終于趕到了司令部的附近。
天色已經很暗了,冷,又下雨,街上也看不到什麽人,只有兩邊商鋪牌子上纏着的霓虹燈發出陣陣爍動着的彩色幽光。
她不知道王庭芝會在賀漢渚面前說什麽,她什麽都不想他說,心急火燎,正朝司令部的方向狂奔,忽然看見對面的馬路上,開過來一輛汽車。
汽車開得近了,她看見了車牌。自己也曾坐過的。
她猛地剎住腳步,停在路邊,借着路邊的燈光,透過一面半開的車窗,看見了裏頭一張熟悉的側臉。
那個人靠坐着,目光平視着前方,兩旁店鋪的燈光,如一線般迅速掠過他的側顏,半明半暗之間,他眉目幽暗,神色漠然。
再一晃眼,車就從她的身邊疾馳而過了。車輪激出一片水花,推着馬路上的積水,仿佛一陣浪花,湧到了她的腳下,浸泡着她早已濕漉冰冷的雙腳。
她喘息着,感到胸口炸裂似的疼痛,這才驚覺,入城下了騾車後,因為叫不到東洋車,這一路,自己幾乎都是狂奔而來的,就在看到這張臉的這一剎那,繃着的一口氣仿佛突然就松懈了,到了體力的極限。
她捂着肚子,微微彎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雨幕裏,對面又開來了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邊。
這回是她要追的那個人。
她被王庭芝拽上了車,坐在後座,喘着氣,發現他不是往學校開,說:“送我回去吧。”
王庭芝仿佛沒有聽到。
“送我回去!”她又重複了一遍。
王庭芝臉色陰沉,猛地調轉車頭,開往北郊。
蘇雪至喘了幾口氣,等能說話了,問道:“你都說了什麽?”
王庭芝一語不發,徑直開車,一路開到校門口,踩下剎車,才轉頭說道:“
你也不用念這個什麽破學校了,往後我罩着你!”
他頓了一下。
“你救過我的命,算是報答。放心,我不用你學唱戲!往後你想幹什麽都行!”
蘇雪至一怔,抹了抹自己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頭發,說:“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謝謝王公子的好意。”
“你還看不出來嗎?四哥他就是故意在刁難你!”
蘇雪至心念忽然一動:“他都說了什麽?”
“沒什麽!”
“王公子,請你把他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我!你要是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再去見他了。”
王庭芝看了她片刻,沉着臉,終于将賀漢渚的話轉述了一遍。
“你過來,不就為了找靠山嗎?他既然這麽看不上你,你也不是非他不可的!你救過我,我去和我父親說一聲就行!”
蘇雪至沉默着,出神了片刻,忽然道:“今天謝謝你了,我進去了,你也回去,早點換身幹衣服,免得受涼。”
她朝王庭芝點了點頭,打開車門,下了車,不顧王庭芝在身後的呼叫,快步進了校門。
雨還在下,水珠不停地從頭頂沿着她的眉眼,滾落到了面頰之上。
就在聽到王庭芝轉述的話後,一瞬間,蘇雪至突然若有所悟。
嘴巴講得漂亮,滿口真相和正義,實際卻連就讀區區一所軍醫學校,也要靠着別人的庇護。
這樣的一個自己,憑什麽要求對方聆聽她說出來的話?
甚至,她忽然還有一種感覺,那個姓賀的男人,或許高傲到了根本就不屑逼迫自己向他低頭的地步。
一個小人物而已。
他在冷眼旁觀罷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随口一句話,看一場戲,看自己的肩和腿,能不能配得上她那天的一張嘴炮。
如果她輸了,灰溜溜地走了,或者要再次靠着他的庇護才能繼續保有這一切,那才是他對她的羞辱,無言的,卻也是最大的蔑視和羞辱!
人生不是不能輸。倘若拼盡全力,最後輸了,接受羞辱也是無妨。那是人的能力上限,強求不來。
但如果沒有用盡全力,那就是她的錯了。
她望着前方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今晚車窗裏一掠而過的那張漠然側臉,暗暗咬緊牙關,迎着對面的冷雨,加快腳步,朝着前方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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