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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荒廢的城市中心落下一粒黑色微光,光點落地生根、慢慢擴散,直至形成一個直徑1公裏的半球形。

不遠處,兩個重疊的人影逐漸被黑光追上、覆蓋。

“別管我了。”

季遐年伏在閻王的背上,臉靠着對方的肩,視野裏全是對方被硫酸燒毀的猙獰面孔、以及脖頸上那片張揚的荊棘刺青。

血順着他的腹部往下淌,浸透了閻王的衣裳,留下一路血染的腳印。

“別說廢話。”

閻王緊咬着牙,殘廢的左腿被“月影”影響,再次生出了藍色的鏽跡,讓他每走一步都無比艱難。

季遐年的體溫開始流失,眼眶卻滾燙。

“閻王,你傻不傻啊。”

閻王沒停,藍色的鏽跡從小腿爬上了膝蓋,還在往上生長。

“你救過我,我這是在報恩。”

“就是半個饅頭。”

“還有半瓶水。”

“你真的是傻子吧。”

“對,我是。”

季遐年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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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黑光籠罩的半球中植物瘋長,一只獵狗大的異種從倒塌的高樓裏走了出來,幽藍的眼珠緊緊盯着步履維艱的兩人,貪婪地流下了涎水。

閻王停了下來,身體驟然繃緊。

結束了。

季遐年無聲慘笑,他伏在閻王耳邊輕聲道:“閻王,如果有下輩子,換我報答你吧。”

閻王把他背得更緊了一些,才沙啞問道:“報答什麽?”

“同日死之恩。”

“哈,你才是傻子吧。”

“嗯,我是。”

“……”

“好,下輩子我等你。”

>>

2X22年,冬。

雲陽市。

季遐年在一陣争吵聲中睜開了眼睛。

陽光斜照進來打在牆上;房間裏飄着淡淡的檸檬香;老舊的閣樓窗上嵌着彩色的玻璃,女人的聲音順着窗縫闖了進來:

“——就是聽說嘛,你兒子季遐年是個同性戀,是不是啊?”

“是又怎麽了?吃你家大米了?”

“哎喲,我就是好奇,你們家這私房菜一桌要好幾千的,誰知道到底賣的是什麽啊?怎麽昨晚走一桌客人,你兒子就發燒了?”

“少給老娘陰陽怪氣的,瞧你酸的眼睛都紅了,最近發廊生意不好吧,是不是吃不起飯就躲屋裏灌糞呢?瞧這嘴臭的!”

“你說什麽呢!……”

争執聲還在繼續,季遐年保持着醒來的姿勢沒有動。

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個老式的電子時鐘,上面顯示着今天的時間:

2X22年12月22日,13:24,星期四。

這是夢嗎?

季遐年怔怔地看着電子時鐘。喉嚨有些發幹,但沒有被異種撕咬的疼痛感;鼻子有些塞,但能呼吸到底;頭有些昏沉,但不是失血過多的暈眩。

季遐年收回視線,伸手朝臉上摸去——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眼鏡。

他生來半瞎,大災難前,就是靠着這副眼鏡看清這個世界的。

“哈!”

季遐年發出一聲壓抑的氣音,雙手蓋在了臉上,過了好一會他才挪開了手掌。

——他竟然真的複活了,并且回到了三年前。

季遐年的雙眼明亮,被苦難和絕望淹沒的死氣一掃而空。

砰!

樓下傳來巨大的關門聲,伴随着女人意猶未盡的吆喝:

“老娘等着,有本事你來,誰怕誰!”

季遐年回神,起床披上外套出了門,剛下樓就看到了說話的女人。

女人五十出頭了,頭發花白,挽了個整齊的發髻;她的精神非常好,滿面紅光,腰杆筆挺。

怎麽看也不像是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人。

可是大災難來臨後,她卻因為內髒感染,熬了一個月還是去了。

季遐年至今記得那天他找食物回來推開門,地上那個被藍色鏽跡掩蓋,保持着掙紮形狀的身體。

季遐年的眼眶一下就熱了。

“媽。”

“哎喲,你怎麽起來了?瞧你這聲音啞的。”

張銀珠還掐着腰呢,擡頭一看季遐年下了樓,連忙走過去朝着季遐年舉起手——她太嬌小了,在季遐年181的身高面前,她伸直了手臂也摸不到青年的額頭。

張銀珠不由瞪眼,“你趴着點,讓我摸摸還燒不燒。”

季遐年“嗯”了一聲,乖順地低下頭。

張銀珠探了探季遐年的額頭,然後松了口氣,“沒早上那麽燙了,但也得小心養着。——是不是剛才給你吵醒的?”

季遐年直起身,微微搖頭,“剛好醒了。”

張銀珠不信,嘆了口氣說道:“你別往心裏去,這些人就是看咱家菜館生意好,眼紅。哼,誰管她呢!咱們做人啊,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別人就去他媽的!”

聽着熟悉的“潑辣”發言,季遐年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他笑了,張銀珠心裏也落了地,伸手把季遐年拉到餐桌邊坐下,“你來,媽跟你商量個事。”

坐下後,張銀珠又遲疑了幾秒,這才開口。

“我知道快過年了,是賺錢的好時候。但你這次高燒傷了肺,醫生說要靜養一段時間。所以今年的那些團圓飯訂單,媽打算全推了,你看成嗎?”

聽到這裏,關于這個時間節點的記憶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季遐年記得,上輩子他是拒絕了這個提議的。

——他是個半瞎的棄兒,被母親撿回了家。但父親卻是個酗酒好賭的惡漢。

他7歲的時候父親醉酒落水溺亡,留下的賭債賠光了他們家的地,只剩下一間老屋。

母親一咬牙,決定帶着他進城打工賺錢治眼睛。

這一走就是25年。

他沒上過學,在12歲母親攢夠錢給他買下第一副矯正眼鏡後,他就去跟了一個好心的老師傅學廚。

7年前租房開了這家“季節私廚”,日子才逐漸好了起來。

他想回報母親,想給母親一個安定的落腳處,于是堅決不同意停下賺錢的腳步。

但也正是這次拒絕,導致他的肺部留了隐疾,在大災難後肺部感染生鏽,再無法暢快呼吸。

現在面對同樣的選擇,季遐年有了不同的答案。

“好。”

季遐年對張銀珠笑了笑,“都推了吧。”

張銀珠原本都做好聽到拒絕答案的準備了,甚至還想好了勸說詞,哪成想她一向“賺錢如賺命”的兒子竟然松了口。

張銀珠有些不敢相信,“真的?都推了?”

季遐年點頭,“嗯,都推了。”

“……”

張銀珠往窗外看了眼,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然而讓她震驚的還不止是這個。

季遐年繼續說道:“媽,這小樓的租期也快到了,我想了下,咱們搬回白頭鎮吧。”

張銀珠:“???”

張銀珠站起來,伸手摸上季遐年的額頭,神色凝重,“是不是又燒高了?”

季遐年:“……”

季遐年把張銀珠的手拉下來,“我認真的。”

張銀珠看出來了,但卻想不通。

“為什麽呀?你不是很讨厭村裏的嗎?”

季遐年默然。

他被母親撿回去後,父親不讓花錢給他看眼睛,于是他就成了村裏人嘴裏的“小瞎子”。

父親酗酒會打人,母親不敢留他一個人在屋裏,下地幹活都帶着他,但也沒法一直守着他。

他坐在田埂上,村裏人善心的會可憐他兩句,惡劣的則會拿東西丢他,看他東張西望的樣子取樂,或者故意引他蹚水、踩糞、招狗……

都是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但季遐年必須回去。

因為還有37天大災難就會降臨。而大災難一降臨,他們就會被小樓的主人趕出去,他的母親也會因此受傷、感染、離世。

還因為,閻王這時候在白頭鎮。

季遐年吸了一口氣,說。

“其實這事我想很久了。之前你不是托村委會的人幫忙修繕老房,還特意請人看護了嗎?”

張銀珠“哎”了一聲,“我那只是給咱留個後路,前幾年白頭鎮納入了開發區,指不定什麽時候要拆遷呢。你不會以為是我想回去了吧?”

季遐年搖頭,“不是,但我想這也是個資源。現在都提倡養生、健康綠色。——這兩年我們的顧客檔次都上來了,我想換個更好的環境,這樣也能引客固客。”

張銀珠來了點興趣,“這倒是個想法。但咱家已經沒地了啊。”

“沒關系,咱們租山,老房不是就在山上嗎?山腳還有個湖,整理一下風景會很不錯。”

張銀珠:“會不會太偏了?那湖上沒橋,要上山得繞半小時路,而且我記得那湖每年都要發洪水呢。”

“沒事,酒香不怕巷子深,反正今年我打算休息,有的是時間解決。”

張銀珠聽到這就明白季遐年是心意已決,于是也不再說什麽。

“成,你說了算,趁着你還年輕、趁着媽還能幫你幹點活,你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

季遐年的心中一暖,點點頭,“謝謝媽。”

張銀珠嗔他一眼,“這有什麽可謝的?行了,搬家的事兒就交給我,你別操心。廚房砂鍋裏坐着粥,你餓了就去喝點,喝完了再回床上躺會。冬天生病要是不治斷根,容易落下風寒症的。”

季遐年笑着應了一聲“好”,乖乖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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