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水
天色暗淡。
遠處有人聲交談,來不及聽清晰就漸行漸遠。
深藍色窗簾質地厚重,此時大大的開着,餘晖透過窗戶灑落在搭落于床邊的柔軟無力的手腕。
蒼白無血色的皮膚,深青色的脈絡,細密的針孔以及大片的淤青……越發清晰。
手腕的主人毫無所覺,沉沉睡着。
不一會兒,等天色最後一絲光線褪去,那聲音又準時響起了。
“噠、噠、噠……”
像是腳步聲,卻又不是。
她無法感知到自己所處的世界,視覺,聽覺,所有感官都像是被誰強行封閉了一樣,仿佛與世隔絕。
門“咔噠”一聲被打開來,她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渾身緊繃卻極力睜開眼卻提不起一絲力氣。
直到那“噠噠”聲停住,一雙略帶冰涼的手像往常一樣輕輕撫摸她的眉眼。
接着,她無力的手腕被輕輕握住。
那力道,仿佛帶着萬分的憐惜。
尖銳的針管破開皮膚,插入血管,冰涼的液體緩緩混進她的血液。
不一會兒,她又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昏暗的房間,沈信桢從床上起身,輪廓纖細,乖順的長發淩亂散下。
沈信桢遲鈍地移動身體,白色睡裙向上掀起,露出大片潔白的皮膚。
赤腳踩在猩紅色的地毯上,綿軟虛浮,觸感溫暖。
她顫抖着站起來,抵在床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
踉跄的走向門口,握住冰涼的門把,打開——
久違的光線從打開的門橫沖直撞而來,沈信桢有片刻的眩暈,緊閉眼睛扶住門框。
“啊——”一聲尖銳的叫聲,緊接着便是碗碟破碎的聲音。
沈信桢睜開眼,迷惘看着表情驚恐的中年女人。
“你!你竟然……”
醒了。
一向閑适寂靜的別墅裏,今天是不同尋常的緊張和聒噪。
傭人們聚在花園裏,面色各異,竊竊私語。
“這沒想到她還能站起來。我的天,我以為她早就成了植物人了!”
“唉,這女人醒了,我們先生就沒好日子過了……”
“這個狐貍精!”
“哎!快別說了,王管家來了!”
傭人們連忙噤聲,不多時,王管家就沉着臉走了過來。
王管家年過花甲,身材瘦削,站在一衆女傭跟前卻也顯得威嚴,此刻臉色鐵青可想是氣得不輕。
他沉默了半晌,卻是沒有訓斥半句,沉聲說:“先生後天回來,在先生回來之前你們就當自己是啞巴,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口,否則出了事,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傭人們垂着頭,連忙答:“明白了。”
王管家眉頭依舊皺着,問:“人在哪兒呢?”
從驚吓中醒過神的紅嫂還有些恍惚,聞言趕忙答:“在浴室洗澡呢,誰也不讓進,我們也沒辦法。”
管家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後面的傭人面面相觑,問:“管家怎麽不訓我們?”
紅嫂了然的說:“現在哪有空訓人,該是給先生彙報情況去了吧。”
沈信桢蜷縮在巨大的浴缸裏,手臂牢牢抱着膝蓋,把臉埋在雙臂之間。
溫熱的水流自上而下地沖刷她的身體。
她擡起頭,水順着她光潔的額頭滑到臉頰,最後彙聚在尖尖的下巴,一滴一滴墜落在浴缸裏。
她醒來,除了自己的名字,什麽都不記得,面對那些對她假笑的傭人們也沒有一絲絲熟悉的感覺,只覺得這個地方陌生的可怕。
當時那個女人的樣子……分明是在說:你怎麽可能醒得過來?
她睡了太久,身體虛弱的不像自己,四肢綿軟無力,意識昏沉沒有一點真實的感覺。
沈信桢緩緩站起身來,艱難的走到洗手臺前,擡手擦去鏡子上的白霧,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
齊腰的漆黑長卷發,打濕後黏在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五官很精致,只是眼眶和臉頰凹陷,顯得一雙眼睛大的空洞。
沈信桢對着鏡子歪了歪頭:“你是誰?”
從浴室出來後,傭人敲門送來一件連衣裙,沈信桢接過來,小聲說:“我好餓。”
傭人木然着臉說:“您是在房間裏用餐還是去餐廳?”
沈信桢聽不太明白,只是重複:“我好餓。”傭人怪異的看她一眼,關門離開。
沈信桢拿着衣服,恍然不知所以,只覺得這裏的人對她都很兇。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門又被敲響,一道恭敬的聲音傳過來:“沈小姐?方便開門嗎?”
沈信桢聽得懂是在叫她,光着腳晃晃悠悠的開了門。
王管家推着輪椅站在門前。
“我來接您去餐廳。”
她四肢還處于休眠狀态,綿軟軟沒有力氣,能站起來走路已經是她身體的極限,看到輪椅便順勢坐下。
王管家将沈信桢送至餐廳,傭人們陸續上菜,清淡的素食,還有一碗白粥。
剛剛傭人們将沈信桢的異樣告訴王管家,說是“看起來有點怪。”王管家還沒什麽頭緒,現在看着沈信桢的模樣,突然一個恐怖的想法越來越清晰。
沈信桢眼巴巴的看着桌上的食物,許是得不到幫助,她慢慢扁起嘴,大大的眼睛裏迅速的蓄滿淚水,小聲嗚咽起來。
王管家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實在不敢相信那個原本聰慧狡黠把先生折磨的遍體鱗傷的沈信桢——
傻了。
沈信桢哭泣不止,王管家只好叫來紅嫂給她喂飯,她抽搭着小口喝粥,終于不再哭鬧。
大廳裏的傭人們也俱是一副吓到了的樣子,忍不住的竊竊私語。
饒是天塌下來也面不改色的王管家也接受不來,在大廳走來走去的想了半晌,心想還是先等醫生來檢查,再把報告具體情況吧!
沈信桢剛剛醒來,脾胃還處于虛弱狀态,即使是饑餓也吃不下去幾口,紅嫂怕她不舒服,喂了小半碗就強制的把碗放下,準備收拾碗筷的時候就被拽住衣角。
紅嫂轉頭,沈信桢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還沒來得及擦的嘴巴嚅嗫幾下,小聲說:“還要。”
這童稚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心疼,她忍不住摸摸沈信桢的頭突然又想起來這女人對先生做過的壞事,于是狠了心,瞪她一眼,轉身不再理會她。
沈信桢怔愣的看着空落落的手,委屈的低下頭。
“您還知道這兒是哪裏嗎?”王管家突然出聲,沈信桢瞪着眼睛,仿若未聞。
王管家說出早就預備好的臺詞:“這裏是S市昙宮。因為家裏的司機撞傷了您,所以先生就把您接到這裏來照顧了。”
沈信桢抓住了重複最多的兩個字,問:“先生是誰?”
“先生是救了你的人。”他想了想,補充道:“一個好人。”
沈信桢的大腦裏還存留着對“好人”的理解,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他在哪裏呢?”
“先生前幾天去了法國,預計後天回來。在此之前,您可以安心在這裏養好身體。”
沈信桢又聽不明白了。
王管家道:“醫生會在下午三點來,沈小姐現在可以先去睡一個午覺。”
說完,不給沈信桢追問的機會,身後的傭人推動輪椅,将沈信桢送回了房間。
下午三點,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準時到來。
原本在床上安靜看着窗外的沈信桢看到醫生突然表現出一種恐懼,激烈反抗着不讓醫生靠近,王管家和紅嫂哄了又哄才把她安撫下來,等醫生一檢查完,她馬上縮到床邊戒備的看着所有人。
細致的一番檢查和詢問之後,醫生起身去大廳和王管家詳談,他微笑的說:“沈小姐身體沒問題。其他方面具體原因還需要做更詳盡的檢查,我建議先養好身體,過段時間再進行下一步治療。”
王管家回想着沈信桢的一舉一動,問:“她現在這個樣子,有沒有可能是裝瘋賣傻?”
醫生一愣,繼而素養極好的沒有多問,只說:“以我的判斷來說應該不是。之前的事故和長期的藥物注射都有很大可能讓她失去記憶和造成智力退化。。
“不過有的只是短暫性症狀,不用治療也能恢複。有的則需要配合治療,長達數年或者無法康複的情況也是有的。”
“那她的腿……”
醫生停頓了一下,說:“她的腿受過很嚴重的傷,但基本已經康複,只是身體太虛弱還不适應,等過了這段适應期就能正常行走了。”
王管家出去送醫生,沈信桢抱膝而坐,伸手撫弄白皙的腳趾。
擡頭,望向窗外。
雖然沒有出去過,但僅僅是外面的一小片綠地,也能看出這幢別墅的豪華和精美,從她這個位置望過去可以看到遠處花園裏順藤生長的薔薇花,大片鮮豔的紅色,在燦爛的陽光下格外顯眼。
返回的王管家站在噴泉邊上,背對着她正低頭打電話,不知道說到什麽,竟是回頭看向他的房間,恰巧和沈信桢對視一眼,有片刻的驚訝後對她禮貌的笑了笑,轉回頭去。
沈信桢眼神空洞,歪了歪頭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
磅礴的水霧自噴泉口噴湧而出,順着風拂到王管家身上,一陣陣的涼意。
他詳盡的說完醫生的判斷,屏息等待着男人的吩咐,好半晌,他聽到電話那頭一聲呢喃似的重複:“忘了?”
王管家不敢吭聲,又等了許久,溫則才說:“好好看着她不要出差錯,我明晚七點到機場。”
“是。”
他頓了頓,又囑咐:“讓人制定一套食譜,一日三餐按照食譜做。”
“是。”
挂斷電話,王管家搖頭嘆息。
“先生啊……”
終究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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