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月子(上)
小嬰兒在育嬰箱裏呆了三天時,她終于醒來,神智也清醒了不少,溫思懿守在病床邊,她虛弱地笑着,拉了拉溫思懿的手:“思思……”
溫思懿眼底黯然,病房裏還是安靜的,外面卻已經鬧翻了天,老太太以命相挾,重複五年前的路數,只不過當時是要挾自己的兒子結婚,如今,要挾他離婚。一大波人,卻說不出一個理來,還是溫思懿清醒,跟他們提議,要求給孩子做親子鑒定,還小妤一個清白。老太太不置可否,看那樣子,也是傾向她這個提議的。
她嫌氣氛太悶,便溜了出來,悄悄看看小妤。
舒妤氣色大好,捱過了前番折騰,看來是後福不淺了。
“嗯?”她笑着應道:“你要做什麽?告訴我,我幫你……”
還像小時候在一個大院裏生活那樣,溫思懿總是平波無瀾地為她們擋去所有傷害,她眯着眼睛,很滿足地微笑:“思思,你在真好……”
幸好還有溫思懿,不像五年前,溫家大變故,當年大院裏的女孩子,留在國內的只剩她一個人,以至于後來發生了那麽大的事,她身邊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只能一個人,筚路藍縷地走到如今,眼看着親手把自己推入婚姻的泥沼,抽身無力。
她動了動身子,刀口還是疼的要命,鎮痛泵已經取掉了,這麽冷的天氣,被子蓋的又重,傷口不容易長,稍微一牽動,疼痛鑽心。
“寶寶呢?”她問道。很輕柔的聲音中帶着初為人母的欣喜。
“添添?餘陽給取的名字,喜歡嗎?”溫思懿笑道:“是早産的寶寶,身體不太好,護士看着呢,你別惦記,養好了身體,我把寶寶抱來給你。”
她點點頭,最難受的都可以忘記了,只為了這個寶寶。
在林佩婉的小公寓裏,昔日情敵幫她回憶了當年不堪忍受的欺騙,林佩婉冷言冷語,提醒她,當年她是以怎樣恥辱的身份嫁進餘家的。高門大宅,她卻懷了一個不知生父的孩子,餘家老太太網開一面,答應她嫁進去的唯一要求就是,做掉那個孩子。
她到現在都記得,林佩婉居高臨下看着她的眼神裏,充滿鄙視:“你以為你是以怎樣矜貴的身份嫁進去的?舒大小姐,當年S市首屈一指的婚禮,你不覺得是個諷刺嗎?你還覺得委屈?憑什麽?”
餘陽給她的是施舍,殺掉那個孩子,換來下半輩子榮華富貴。舒家從此有了餘氏這座大靠山,一榮俱榮啊。
“你還覺得委屈?憑什麽?”
她難受的揉了揉額頭,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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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思懿走開了一會兒,再次聽到病房裏有動靜時,舒妤下意識地問道:“思思,我有點餓了,可以吃飯嗎?”
一睜開眼,吓了一跳,原來是老太太站在那裏!老太太臉色很不好,才幾天的功夫,瘦了一大圈,她心下不忍,叫了一聲:“媽……”老太太對她一向很好,想必是她昏迷的這幾天,熬壞了身子。
誰想老太太一甩手:“不要叫我媽!”語氣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感情。
她吓了一跳,懷疑自己聽錯了,老太太走到她床頭,冷聲道:“你和陽陽,離婚吧。”
這雖然是她早有的打算,猛然從老太太嘴裏說出來,還是讓她猝不及防。她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要和那個可憐的孩子分開了,那孩子才出生三天,連母親的懷抱都沒有待過,就要永遠地離開媽媽了。
“那……孩子……”她愣了一下,卻不知怎麽會吐出這幾個字,“孩子”兩字一脫口,頓時淚如雨下。
“你抱走!省的我看着心煩!”老太太很不耐煩,這是舒妤從來沒有料到的,她們婆媳相處一向很好,她和餘陽小夫妻兩住江心,公婆住在湘章鄉下,很少見面,每次開車去湘章陪陪老人,都是和和氣氣的,回來時,都要大包小包地拿着,實心地講,這個婆婆待她的好,要比自己的親生母親更甚。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她根本沒法适應,她只顧流淚,身體虛的很,又下不來床。這個月子,怕是毀了,婆家待不下,娘家更是不能待,她那個嘴碎顧面子的媽,就得把她唠叨死。
幾夜不合眼,老太太看起來很憔悴,黑眼圈濃重,這個年紀的人,不比他們年紀輕的,水靈水靈的,熬幾個夜,緩兩天就恢複過來了。老太太像是去地獄裏逛了一圈,顴骨也凸顯了,幾個晚上的時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走到舒妤床邊,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枯瘦的手伸出來,又放下,那手指細長,保養的很好,卻還是掩蓋不了上了歲數的痕跡。
“你知不知道,你不能生了?”
她居然在老太太臉上看出了一絲笑意,隐藏在層疊的皺紋後面,很可怕,她幾乎要哭了出來,就好像小時候在童話故事裏看見的巫婆帶給她的瘆意。
“我……我不能?”舒妤重複了一遍,話說出來時,她都認不清自己的聲線,憔悴低沉的根本不像是她。她穩了穩神,終歸還是好脾氣,總想着別人:“媽嫌一個孩子太少了?”
老太太冷哼一聲:“我哪敢嫌棄?要是自己家的孩子,半個都夠了!”
“那媽……”
“說過了,別叫我媽!我當初真真實實是錯了!”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氣極,再難聽的話都說的出來:“不是戲子粉頭都能從良的,哪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家婚前就勾三搭四的?我當初真是豬油蒙了心了!想着你能念我的好,想着你自小是個好孩子,能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可是……可是……”老太太一拍大腿:“到底婚前沒名沒聲的,我怎麽能指望你婚後守規矩?”
這話着實把她的眼淚給逼到了頂點:“媽,你……你怎麽這樣說呢?”她想辯駁,卻閃過一個念頭,着實戳中了心事。再怎麽委屈,從前發生的事的确已經發生了,無可更改。那個與她無緣的孩子,的确是老太太眼裏“賢媳”的污點,是餘家門楣的恥辱。她只能埋頭痛哭,任由老太太“戲子粉頭”地比喻。
“簽了字吧,經濟上,不會虧你。”
她根本不敢擡頭看老太太一眼,揪着被子說道:“媽,死也要死的明白,您……把話說清楚些。”
“我給你留着面子你反倒不要臉了?”老太太咄咄逼人:“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裏清楚。那個孩子……是我的孫子嗎?啊?親子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根本就不是陽陽的骨肉!合着這八個月我膽戰心驚地伺候你,都是給別人養的孫子?”
她性子靜,不愛争,恁是到了這個時候,要忍也忍不下去了。她揚起頭,直視老太太的眼睛:“媽,你懷疑添添不是餘陽的孩子?媽,你……你怎麽可以潑這樣的髒水給嗎?”
“髒嗎?合着你婚前堕胎是我栽了罪名給你的?!”
更不堪的羞辱與罪責都在今晚。
她做過剖腹産手術才三天,已然哭瞎了眼睛。那麽多人圍在她的病床前,就像在看一個笑話。娘家的人來了,得到的不是信任與安慰,而是母親冷冰冰的一個巴掌!
“丢人的貨色!不要臉!”
這是她母親的原話,粗鄙市井,連她都不忍聽。她的刀口還疼的很,瘋了的舒母居然揮舞着拳腳,想要捶他、踢她。溫思懿站在門口,扔了剛端來的飯碗,把舒母狠狠箍住:“伯母,你冷靜點兒!小妤身體還那麽差!”
“冷靜?呸!她配嗎?小賤/蹄子!全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們的笑話!賤/貨,做的出這樣不要臉的事!被夫家掃地出門了,我看她還能死哪兒去!”
“伯母!你的修養呢?”溫思懿氣的口不擇言,吼了一句不大搭調的話。
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她開始趕人:“都出去吧,有事明天再說。”
“他呢?我想見他。”舒妤撇過頭去,眼淚嘩嘩流下。
“餘陽?”溫思懿一愣:“他在外面抽煙,沒進來,小妤,你別管。”
“思思,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哭的很無助,溫思懿心疼地抱着她:“小妤,你別怕,我不信的,我一點兒都不信!一定是弄錯了!”
她拼命地搖頭,牽起刀口一陣一陣的疼痛,卻再也顧不得了。
“親子鑒定的結果是,添添和餘陽,沒有親子關系。”溫思懿屏住呼吸,這話說出來時,她自己都能夠感受到舒妤天塌地陷的無助感。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她情緒很激動,抓着溫思懿的手,全身都在抖。
“小妤,我去查,我馬上就去查!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小妤,你別怕!”
這一夜,溫思懿心力交瘁,餘陽在走廊上抽煙,零星的火光亮着,那個高大的背影,卻給人一種無力的孤獨感。
見慣風雨的溫大小姐,在那麽短暫的步行距離內,有好幾次差點跌倒,倉皇撲到他身上時,腿已經軟的站不住。她揚起頭,泣不成聲:“小妤……小妤不見了!”
餘陽的瞳孔裏,映着一張滿是淚痕的臉。
煙蒂掉落,在長廊盡頭的水圈裏,掙紮了幾下,倉促地熄滅。
這一夜,雨下的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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