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月子(下)

淩晨,檐雨如注。深秋時節,江南仍是多雨。山裏的夜,漫長而清冷,她坐在屋檐下的青石階上,一任檐雨滴答,刀口疼的很,略一彎腰,便再也直不起身子。

這裏是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在搬回大院隔壁和父母同住之前,她一直被寄養在鄉下爺爺家。爺爺開了個私塾,清早天還沒亮透,山裏的野孩子便跟着老先生念書。下了課,漫山遍野地亂跑,爬樹、掏鳥蛋,男孩子們做的事,她跟在後面,樣樣上手。

老舊的木書桌,她趴在這裏,跟着爺爺念過《女則》。很慈祥的老人家,在這樣幾乎與世隔絕的環境裏,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對待留守的兒童們,耐心細致。她前半生的世界觀多受那位老人家的影響,敦厚,不争,糯糯的性子,像極了江南多水的蓄養。

如今山上這座小木屋裏,空空蕩蕩,邊邊角落,還攀着蛛絲,老祖父以前教過的學生,閑時上山都會來打掃,因此,這座空屋子雖然有些髒亂,但也不致不能住人。

她被接回大院隔壁的小區那年,爺爺過世,父母親在大城市裏立穩了腳,總算還記得抛在外面的這一個女兒,接回她時,她年歲稍長,和弟弟,和父母,都不是很親密。那時,她常常半夜從卧室溜出來,坐在別墅院子的臺階上,數着細雨點點。有時雨一下就是一整夜,她坐的腿都麻了,小胳膊凍的瑟瑟發抖,也不舍得離開,直到被起夜的阿姨發現,抱回卧室。

很長時間的不适應,那時她的生活,和大院裏的孩子還隔着一堵高牆。直到有一天,溫思懿翻牆頑皮,發現了坐在臺階上一個人發呆的她。溫思懿自來熟,大手一揮,舒妤就這樣加入了她們的隊伍,高牆那邊的大院,是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世界。

于後種種,好似當年種下的因,終于收了果。

再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月子的頭三天,她赤着腳泡着冰水,這寒意紮進了骨子裏。眼淚來的快,去的也快,山裏第一批早鳥鳴起的時候,天邊曙光乍現,她擡頭,眼睛微睜的那一剎那,好似看到了另一個人生。

開機的時候,吓了一大跳,兩百多個未接來電,幾十條短信,震的她手發麻。是餘陽,溫思懿,連凱,葉端晴,甚至寧紫蘇,當年大院裏的孩子好像在一起開了會,在昨天那個她最無助的夜晚,他們急瘋了。

只是下了一場雨,她卻差點丢掉半條命。

再一個電話挂進來時,她本能地想摁掉,一看,竟然是“林佩婉”的來電顯示,她嘆了一口氣,惡作劇似的接起了這個電話。

剛接通,林佩婉劈頭蓋臉地罵開來:“舒妤!你有病啊?!大半夜的發什麽神經?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別接電話一輩子別滾出來!”

她這邊只有輕微的籲聲,不急不躁,林佩婉見她半天沒動靜,便也自讨沒趣,最後吼了一句:“你他/媽神經病!神經病湊一窩了!餘陽那個瘋子算怎麽回事?!大半夜的到我這裏來砸門!他/媽把我家天花板都快掀了!神經病!!”

林佩婉發洩夠了,正想挂斷,舒妤這時出了聲,阻攔她:“林小姐,你的言辭真的暴露了你的修養。不過沒關系,”她語帶諷刺,“男人向來只看身材和臉蛋,從來不管修養,你還有飯吃。”

“你到底想怎樣?!刀口化膿了吧?呸!活該!”

電話那頭有雜音,想必是那個女人發瘋了,在狠拽電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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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山裏,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她刀口疼的難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臉上,卻是出奇的鎮定,這鎮定,足以擾亂林佩婉的陣腳:“林小姐,你說如果我此刻死在荒山野嶺中了,你晚上做夢的時候,會不會撞見惡鬼?”她居然笑了起來,分明還是從前那樣溫婉的笑容,伴着這句有些瘆人的話,在這樣森冷的清早時分,有一種莫名的寒意。

“你吓唬我?舒大小姐,冤有頭債有主啊!你變成厲鬼也得睜開眼睛看看啊,是誰讓你淪落到這個地步的?是你老公,不是我,餘太太。”

林佩婉雖然故作鎮定,但是舒妤能夠明顯感覺到,她的聲線在發抖。

舒妤冷笑:“我是吓唬你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我還要回來找你算賬呢!”

不知為何,今晚的舒妤,話裏話外都争鋒相對,流露着一種讓人天然恐懼的氣場。林佩婉明顯氣勢輸了一籌:“你……說什麽?”

“什麽?林小姐,你不知道麽?”舒妤輕聲細語:“我們都是成年人,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的……我腦子笨,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孩子,親子鑒定怎麽就驗出來不是餘先生的骨肉呢?林小姐,你一向很聰明,願意告訴我嗎?”

“神經病!”電話那頭罵了一句。

過于激動是心虛的表現,她的目的已經達成,林佩婉果然快扛不住了,舒妤繼續加柴:“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等。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林小姐,做‘三’是有風險的,祝你早點生出餘先生的骨肉,扛住原配的報複。”她莞爾一笑,那神情,好像只是在友人相聚時,輕松地講一個故事:“如果我只有一個人,或許還是從前咽淚裝歡的舒妤。可是現在,我是孩子的母親,任何試圖傷害我孩子的人,我都會報複,不惜一切。林小姐,拜你所賜,‘為母則強’,我理解的很透徹。”

電話“咔”的一聲卡斷,她松了一口氣,坐在新雨過後的石階上,心胸格外開闊。只有一點,仍是個麻煩,刀口疼的她幾乎要昏死過去。她突然像警敏的貓似的,一下子從冰冷的雨水中抽回自己的腳。月子裏,不浸冷水,不吹冷風,這是老人的話。不聽老人言,總是要吃虧的。糟蹋自己身子的人,連老天都不會可憐。

她閉眼,任清風拂面,突然想起那句詩。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天亮的透了,山裏終于有了人跡,一步一步地靠近這座小木屋。

此時舒妤已經燒了一壺水,燙了腳,用爺爺留下的一點家當,盡可能地彌補自己糟蹋身體的錯。她用毛巾沾着熱水仔細地清理了一下傷口,小心翼翼地擦幹,盡量不讓刀口有負擔。櫥櫃裏整齊地疊放着棉被,味道并不重,看來是有人照看過的,常常拿出去曬,即便過了江南綿長的梅雨季,這被子依然保持着清潔度,她把被子裹在身上,盡可能地取暖。

這個月子一定要坐好,她想的很通透,犯不着和自己身體過不去。她此刻處境很糟糕,回不了娘家,更回不了婆家,那麽只能夠求助小姐妹,撐過了這個月子,身體養起來了,一切就都好辦。

事先她已經打電話給溫思懿,平靜地告訴了地點。思思快急瘋了,總算接通她的電話,有了消息,馬上應承,讓她別走開,自己帶人馬上來接她。

這時屋外有動靜,她以為是溫思懿找來了,裹着棉被出來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老實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一時不知該怎麽反應。那男人也顯然一愣,過了許久,才呵呵地笑着:“舒……舒妤?”

舒妤驚訝更甚,心想這荒郊野嶺的,怎麽還能碰到叫的出自己名字的活物?她裹緊了被子,退後一步:“你是……”

“王葛,你不記得了?”那個男人激動地搓着手,很腼腆地笑着。

舒妤愣了半天才勉強有點印象:“葛……葛蛋?”

“哈哈,你還記得啊……”

“這屋子……你住?”舒妤把冰冷的胳膊縮進被子裏,心想,她怎麽不記得,那個怪裏怪氣的綽號,還是拜她所賜。

“嘿嘿,你爺爺走了之後,這裏就空着,我……我老想着以前,進山挖野菜的時候,就到這裏看看,收拾收拾……”

他很憨厚地微笑,孩子時代頂頑皮的時候,額頭上被樹枝蹭破的疤痕還留着,他早已褪去了當初的青澀,只有那憨憨的笑容還在,他更黑也更顯老,被山風吹的皲裂的皮膚使他看起來多了幾分與這個年紀不符的滄桑。

當年舒妤爬上爬下掏鳥蛋時,那個叫王葛的胖男孩就站在樹下守着,舒妤常常把鳥蛋扔下,一不小心砸中他的腦袋,腫起好大一塊,糊了一額頭的蛋清,其他男孩子哄笑起來,他“葛蛋”的綽號拜舒妤所賜,從此威名遠播。

舒妤咳嗽起來,牽動傷口,刺骨的疼鑽進心裏,她略微皺起了眉,王葛很擔憂地看着她:“怎麽了?舒妤,你還好吧?”

舒妤伸出手,緊緊拽住他的胳膊:“王……王葛,送我……醫院,我一定要活着。”她此時心中早已悔恨不及,恨自己先前太糟蹋身體,萬一……她若是有個萬一,不說就這樣平白無故被人把罪名釘死在棺材裏,那個孩子……該怎麽辦?

“好好好!”王葛顯然着了急:“我我……馬上就去醫院!”

細雨流光,往年的記憶就這樣凝固在山裏清冷的風中。

山腳下排着幾輛車。他們都來了。

舒妤一擡頭,餘陽就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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