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私心
此時尚未出北域,走的又是小路,遇到山匪不奇怪。
“殿下不要出馬車。”
楚戎拿着劍下了馬車,外面傳來打鬥的聲音,但很快就停下了。
祝珩一直留心外面的動靜,沒一會兒就覺出了不對勁,太安靜了,馬車外沒有一點聲音,沒人說話,楚戎也沒回禀情況。他思索了兩秒,放下碗,拉開了車門。
馬車周圍站着兩排人,穿着統一的黑色勁裝,他們排列整齊,不像是山匪,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官兵。
楚戎不見了,地上有淩亂的血跡和拖拽痕跡,這些人将馬車團團圍住,祝珩掃了一眼,為首之人立刻上前:“主子受驚了,山匪的屍體已經處理幹淨了。”
是燕暮寒安排來護送他的暗衛。
祝珩颔首:“楚戎呢?”
暗衛恭敬道:“他一下馬車,立馬跑進了樹林,屬下剛剛解決完山匪,已經派人去追了,還沒得到消息。”
祝珩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問道:“他是自己主動離開的?”
暗衛點頭,語氣有些鄙夷:“是,他撂下了山匪,棄車而逃,置主子于危險境地不顧,屬下會将此事如實轉告将軍,待将他尋回,押回府內受罰。”
這些暗衛都是燕暮寒挑出來保護祝珩安危的,總共有十二人,六人為一隊,輪番守衛祝珩的安全。
這樣的安排是出于多方面的考慮,祝珩每三日要寫一封信,由一隊人快馬加鞭,将信送到燕暮寒手中,另一隊人寸步不離,負責保護祝珩。
很快去追楚戎那名暗衛就回來了:“回禀主子,那樹林裏遍尋不到人影。”
楚戎失蹤了。
祝珩眉心緊蹙,心底浮起一層疑問:“仔細找過沒有,有沒有留下标記或者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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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都找遍了,足跡也斷了。”那暗衛也覺得納悶,語氣驚疑,“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祝珩眯了眯眼睛,随意地應了聲:“算了,不用找了,繼續趕路吧。”
一名暗衛駕車,其他的暗衛都隐匿在暗處。
趕了兩天路,即将進入東昭,也到了給燕暮寒送第一封信的時候。
祝珩早就準備好了,楚戎在時還有人陪他說說話,楚戎無緣無故離開了,暗衛又甚是無趣,他這兩日閑得無聊,都在思索信裏要寫點什麽。
主要是想着怎樣逗逗小狼崽。
祝珩将信交給暗衛,囑咐道:“信送到後,再将他那邊的近況捎回來。”
初十就是大軍出征的日子,燕暮寒帶兵離開王廷,不知情況如何。
此一戰關系重大,祝珩心裏焦急萬分。
暗衛齊齊答應下來:“屬下領命。”
沿途都留下了記號,六名暗衛有專門的分工,能保證在三日內走一個來回。
暗衛帶着信離開後,馬車也逐漸駛入了東昭的國界,祝珩心裏空落落的,還有些恍惚,他本以為他會被困在北域,可才過了短短幾個月,他就離開了。
只是這一次離開并不如之前想象的歡喜,他的心被一層層布條裹住,跟湯盅似的,離得越遠越是難耐。
書上說相思不解,他自問還沒交出一顆心,就先學會了思念。
祝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撫摸着手腕上的珠串,珠子圓潤光滑,令他愛不釋手。
今日已經是十三了,金折穆的車隊仍舊慢悠悠地趕路,似乎并不擔心無法在十五的上元節前趕回去。
第二天傍晚到達了東昭淮州城的時候,金折穆的車隊停下來了,在城南尋了客棧住下。
祝珩思索了一番,帶着暗衛們也進了城。
明日就是上元節,淮州城裏分外熱鬧,城中的河流已解了凍,河水上飄着畫舫。
除了北域是游牧之族,語言特殊以外,像南秦、東昭、西梁的語言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同化了,相差無幾。
祝珩沒有住店,命令暗衛将馬車停在客棧不遠的地方,他抱着小火爐,攏緊了大氅,透過車窗,看着城中喧嘩熱鬧的景象。
淮水穿城而過,十裏江岸的雪還未消融,便顯出了繁華的片羽。
從祝珩的角度可以看到淮水上的畫舫,絲竹之音缥缈,一城的嚴寒冬意都在樂曲聲中暫停,歡慶這上元佳節。
沿街有叫賣的攤販,暗衛買來了熱氣騰騰的糯米糕。
祝珩驚訝于他的貼心,暗衛忙道:“是将軍告訴屬下的,主子喜歡吃糕點。”
燕暮寒……
分別果真是檢驗思念最好的辦法,祝珩一口一口咬着糯米糕,眨掉眼睛裏的酸澀意味,問道:“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将軍還說主子畏寒,要提前準備暖手爐,夜裏不要趕路,要生火,盡量在城鎮過夜,主子的飯菜需要熱,水也要熱過才行……”
怪不得這一路走來,他并未覺得奔波勞累,原來都是燕暮寒提前安排過的。
祝珩輕嘆一聲,不敢再聽,他怕再聽下去,忍不住想折回去找燕暮寒:“這淮州城是個好地方,派人監視客棧,看金折穆都去了什麽地方,尤其看他和誰聯系過。”
明日就是上元節了,金折穆的家應該就在淮州城附近。
暗衛答應下來,四人前去監視金折穆,留了兩個人在馬車旁保護祝珩。
夜深,畫舫上的歌聲逐漸停歇,祝珩打着哈欠,正準備放下車窗,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
暗衛定睛一看,沉聲道:“是楚戎!”
楚戎是從客棧裏出來的,這一路走來并未發現他的蹤跡,唯一的可能就是,楚戎和金折穆同行,一起進入了淮州城。
祝珩若有所思地斂了眉眼:“跟上他。”
“主子,你——”
祝珩摩挲着珠串,一股激動之情湧上心頭,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故作鎮定道:“不是還有一個人保護我,不會有事的。”
兩個暗衛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悄悄潛入人群,跟上了楚戎。
留下的是這一隊暗衛的首領,也就是那個與祝珩說起燕暮寒吩咐的人,祝珩讓他上了馬車:“你與我說一說燕暮寒吧,你是何時成為他的暗衛?”
暗衛恭敬地守坐在車門旁,回道:“六年前,是将軍救了我,如果沒有将軍,就沒有現在的我。”
祝珩點點頭:“其他人也和你一樣?”
暗衛道:“對,将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這一生都将追随他,主子是将軍的夫人,也就是我們的主子。”
被叫了太長時間的夫人,祝珩都習慣了,他撫了撫衣袖,親手倒了杯水:“這一路辛苦了,喝點水吧。”
暗衛受寵若驚,正要推辭,祝珩搶先道:“既然你稱呼我為主子,那就別不給我面子,喝了。”
“多謝主子。”暗衛接過水,一飲而盡。
過了不久,暗衛就昏了過去。
祝珩将人放好,思索二三,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後下了馬車,往客棧走去。
迷藥是燕暮寒給他防身用的,即使是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也扛不住,他方才只往水裏放了丁點,暗衛就昏死過去。
客棧裏很安靜,櫃臺上點了一盞燈,一身長衫的掌櫃正在打算盤記賬,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笑着問道:“這位小郎君,打尖還是住店?”
掌櫃三四十歲的模樣,面容儒雅,文質彬彬。
祝珩掃了眼桌上攤開賬本,微微一笑:“都不是,我找人。”
掌櫃笑吟吟地撩着眼皮,手腕一甩,搖着折扇道:“小郎君要找誰?”
扇面上字跡狷狂,同賬本上的如出一轍,寫的字也輕狂至極:天下第一美男子。
“來找我舅舅,他姓祝,祝子熹,南秦大都人士。”祝珩慢悠悠地說完,俯身,将彎刀壓在掌櫃的扇面上,“有勞裴伯父了。”
掌櫃一愣,哈哈大笑:“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猜的,伯父的字很好。”祝珩眼皮往下一掃,瞄着扇面上的落款,“裴折,東昭相爺,想不到您會是金折穆的亞父。”
東昭國力強盛,離不開國相爺裴折,是他輔佐女帝穆嬌,用了二十年時間,将東昭扶上四國之首。
幾年前裴折隐退,不知去向。
裴折含笑道:“是前相爺了,子熹教出一個如此聰慧的好外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比不得,看來幾十年後,東昭就不能穩坐首位了。”
“亞父,你怎地又長他人志氣。”金折穆不滿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
祝珩擡頭看去,在金折穆身後,貌美近妖的男人和祝子熹站在一起,三人從樓上下來。
“舅舅……”
祝珩恍然失神,直到親眼看到活生生的祝子熹,他那顆心才落回了肚子裏。
祝子熹也紅了眼圈,礙于這麽多人在場,沉聲道:“阿珩,還不趕緊将刀收起來,跟裴伯父道歉。”
裴折随意地擺擺手,戲谑道:“這刀雖兇,但有一番心意,看來子熹你多慮了,小阿珩被照顧的很好。”
“小阿珩?”那貌美的男人挑了挑眉。
裴折笑着靠進他懷裏:“九哥哥莫要拈酸,小阿珩就和小阿穆一樣,我将他看作兒子的,不過小阿珩更像是你我的兒子,他和你一樣好看。”
金折穆額角青筋暴起:“亞父!”
貌美的男子冷眼掃過去,金折穆登時失了氣焰,低下頭:“我錯了,我不該吼。”
祝珩看愣了,祝子熹給他介紹道:“你裴伯父身邊的是金伯父,他們兩人是一對。”
東昭相爺裴折終身未娶,傳聞他好男風,有一愛人相知相許。
祝珩聽說過,但沒想到是真的,乖乖叫人:“金伯父。”
“金陵九。”男人冷淡颔首,目光轉瞬又移到了裴折身上,也不顧及其他人在場,直接将人擁入懷中,“他們舅甥倆要敘舊,我們別打擾了。”
言罷,金陵九摟着裴折就上了樓。
直到和祝子熹一起回了房間,祝珩還有些回不過神來:“金折穆是東昭的皇子?”
東昭有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皇子,從小就抱到了相府教養,拜裴折為亞父,幹爹則是女帝穆嬌的義兄。
祝子熹驚詫:“他沒告訴你嗎?”
祝珩僵硬地搖搖頭。
“怪不得。”祝子熹失笑,“我請求裴兄幫忙,他将此事交給了金折穆,讓金折穆救你離開北域,他今日到了客棧後,只說将你帶來了,但是你身邊有燕暮寒的人,無法與我們相見,要尋機會,讓我們等。”
“現在想來,可是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
誤會倒沒有,只有一場牢獄之災的仇。
金折穆竟記仇至此,想必楚戎也是他的安排,為的就是将自己引來。
祝珩暗罵兩聲,扯開話題:“舅舅,你怎麽會來東昭,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祝子熹嘆了口氣:“阿珩,是舅舅護不住你,才讓你流落北域,你給我送信之後,我就想着離開南秦,德隆帝要冊立新後,我便做了個局,假死脫身。”
他提前吃了假死藥,本想在出宮時制造意外,誰知大皇子因為他阻止立後的事懷恨在心,直接架着車辇沖撞過來,他便将計就計,順勢“死”在了大皇子的車下。
“南秦容不下你,祝家不複存在,離開朝堂,游歷江湖倒也快活,我就想着脫身之後再去找你。”
祝珩攥緊了拳頭,聲音艱澀:“是我拖累了舅舅。”
祝子熹從來都能全身而退,這麽多年在朝堂上委曲求全,全都是為了他。
“別這麽說,你是我祝家的小郎君,哪裏有什麽拖累,都是舅舅應該做的。”祝子熹說着說着,擡手拭了下眼角,“算一算,我也很久沒有以阿珩的舅舅自稱了。”
他們身處南秦大都,舅甥之間隔着君臣之別,祝珩能喚他一聲舅舅,他卻不能應。
祝珩心中悲苦,抱住了祝子熹:“舅舅無事就好,以後就和阿珩住在一起,舅舅照顧了我二十年,現在換我來照顧你,定不會讓人欺辱你。”
祝子熹拍拍他的背,感慨道:“能看到你無礙就好,眼下你也逃離了北域,今後我們就住在東昭,過平凡日子。”
祝珩一愣:“不行。”
“為何?”
“南秦欠祝家良多,我母後無辜而死,睢陽一役尚有內情,舅舅你平白受苦……凡此種種,珩已決心,要讨回公道。”祝珩站起身,目光凜然,“況且除了報仇,我也有私心。”
祝子熹瞥見他腰間的彎刀,不贊同地皺起眉頭:“刀能防身,卻也會傷了自己,那燕暮寒,不是良人。”
“我知道,他就是個瘋子,送我離開時威脅我,讓人監視我,讓我每三日給他寫一封信,還說我若一個月不去找他,他就帶兵來東昭抓我。”
祝子熹臉色難看:“他真當這天下都是北域的疆土了不成?”
當初燕暮寒那封信上寫滿了歪七扭八的字,猖狂地宣稱祝珩是他的人,還叫舅舅,祝子熹氣得不輕,恨不得把這狼崽子給砍成幾段。
在他心裏,燕暮寒一直是強迫祝珩的野蠻賊人。
祝珩笑着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心口:“他沒那麽自大,他也不要這天下,他想要的只這一處。”
“阿珩……”
祝珩看着眼前滿臉關切的祝子熹,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在祝子熹面前,他的任何情緒都不會隐藏起來。
“而今看到舅舅,我終于能确定這件事了。”祝珩眉眼含笑,如釋重負道,“燕暮寒早已住進了這一處,成了我的私心。”
“珩此一生,只這一個入得我眼,進得我心的人,還望舅舅能成全我”
他不說成全他和燕暮寒,只說成全他,
祝子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半晌,站起身:“夜深了,你一路奔波,肯定累極了,好好休息一下,等你睡醒了再說。”
祝珩無奈失笑,舅舅這是當他在說胡話嗎?
祝子熹回了房間,先點了三炷香,對着拜了拜:“真是造了孽了。”
他滿懷憂愁,跟祖宗祈禱,跟已故的祝苑忏悔,直到後半夜才睡着,夢裏一個青面獠牙的彪形大漢追着祝珩上下其手,将祝珩欺負奄奄一息,他又氣又怒,直接驚醒了。
這一坐,就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祝子熹就頂着烏青的眼眶守在祝珩房門口,準備好好和他聊一聊。
祝珩本想着和暗衛聯系一下,誰知祝子熹拉着他念叨不停,從祝家的祖宗說到祝苑,他陪了一整天,晚上又被拉着去了畫舫,在船上飄了兩天三夜。
上元佳節熱鬧非凡,淮州城一連熱鬧了幾天,祝子熹一直拉着他,祝珩無法,等他倒出空的時候,已經到了二十,在客棧附近守着的馬車和暗衛都不見了。
與此同時,得知祝珩失蹤的燕暮寒已經率着兩隊暗衛和一隊親兵,偷偷離開北域邊境,跋山涉水,到了淮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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