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逼宮

燕暮寒帶兵日夜兼程,千裏奔徙,只用了四天時間便趕回了王廷城。

一見到他們,天堯頓時松了口氣,差點流下淚來:“将軍,你們可總算回來了,再遲一天,我們就要成為抗旨不遵的反賊了。”

燕暮寒按了按眉心,連夜趕路,聲音疲憊不堪:“進去說。”

一行人往大帳裏走去,天堯偷偷拽住了啓閑光:“路上發生什麽事了,你們一個個怎麽臉色都這麽差?”

“四天,攏共就睡了不到十個小時,臉色不差就怪了。”啓閑光苦笑一聲,連鬥嘴的力氣都沒有了,搭着天堯的肩膀,整個人靠在他背上,“我真是不行了,感覺自己一坐下就能睡着,你背我一會兒。”

天堯無奈,認命地扶着他:“也不見将軍像你一樣。”

啓閑光朝天翻了個白眼:“将軍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能比得了嗎?”

“喜事?”

見他一臉納悶,啓閑光這才想起他們還不知道睢陽城裏發生的事,擠眉弄眼道:“對,大喜事,将軍成親了!”

天堯吓了一跳,下意識問道:“将軍成親了?那軍師怎麽辦?”

“你是傻了嗎,軍師當然是和将軍成親。”啓閑光幽幽地嘆了口氣,“上元節就是将軍和軍師成親的大喜日子,剛拜完堂就接到你們的消息,将軍連洞房都沒來得及就往回趕了,整整四天,徹夜不眠不休啊。”

燕暮寒有情飲水飽,能扛得住,可憐他孤家寡人受不了。

他太慘了,啓閑光說着說着都想哭了。

天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冷漠道:“先別哭,把正事處理完了再哭。”

啓閑光:“……”

你他娘的,真是我的好戰友!!

進了大帳,燕暮寒先灌了一大杯濃茶,撂下杯子問道:“反賊是怎麽回事?”

穆爾坎解釋道:“這幾日,長公主的人多次拿着軍令過來調兵,我和天堯按兵不動,逼得長公主下了令,再抗旨不遵就按叛國造反之罪論處,明日是期限的最後一天。”

“呵,叛國造反?”燕暮寒嗤了聲,仿佛聽見什麽笑話一般,滿臉嘲諷,“想造反的是長公主吧。”

賊喊捉賊,倒打一耙。

啓閑光一連灌了三杯濃茶,才勉強打起精神:“将軍,我們的計劃已經被打亂了,現在要怎麽辦?”

燕暮寒揉了揉後頸,突然笑了:“再等一日,順理成章進宮護駕。”

再等一日,就是藥效發揮作用的時候。

他本來是計劃在除夕夜宴上下毒,趁機逼宮奪權,沒想到長公主會聯合其他部族先下手,正巧給大軍闖進王廷送來了名正言順的借口。

護駕的忠臣可比造反的亂臣賊子名聲好聽。

此番是鹬蚌相争漁人得利,燕暮寒坐擁軍權,樂得坐山觀虎鬥。

見他安排好了,啓閑光和趕回來的将士們便去補覺了,養精蓄銳,明日還有一場惡戰。

燕暮寒留下天堯和穆爾坎商定計劃,等部署好之後,天堯才揣着手,笑道:“恭喜将軍。”

“嗯?”燕暮寒沒反應過來。

“聽聞将軍和軍師成親了,吾等不幸錯過,只能道一句恭喜。”天堯笑意狡黠,“明日馬到功成,希望能在王廷裏喝上将軍的喜酒。”

燕暮寒的表情變得柔和,一口答應下來:“好,屆時本将軍在王廷裏備下喜酒,兄弟們都有份,不醉不歸!”

燕暮寒回來得悄無聲息,王廷內并未得到消息,第二天他混在将士們中間,在天堯和穆爾坎以接受調令為由進入王廷城後,一刀斬了前來調兵的人。

大軍聽從燕暮寒的號令,将王廷圍了個水洩不通。

長公主與其他部族聯合的力量雖能制衡王廷護衛,但不敵十幾萬的大軍,烏壓壓的人群湧入王廷,呼聲震天,令守在王廷裏的長公主及部主們心驚膽駭。

長公主指尖一顫,沉聲問道:“外面是怎麽回事?”

“回禀殿下,燕暮寒率遠征軍闖入城中,一路上喊着要捉拿反賊,救出王上,城中百姓紛紛附和,如今已到了王廷。”

“遠征軍?”一名部主抖了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燕暮寒不是去睢陽城了嗎,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還未得到回答,太醫就急匆匆地從內殿裏出來:“王上的情況突然惡化了。”

幾名部主都慌亂不已,王上突然收燕暮寒為義子,還想将燕暮寒立為皇世子,在他死後繼承大統,他們勸解無果,這才趁着燕暮寒不在城中,聯合長公主發難,想勸谏王上收回成命。

誰知他們剛進入王廷,王上就病倒了。

“如若王上出事,我們就成了逼宮造反謀害王上的亂臣賊子,屆時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部主們紛紛看向長公主,語氣焦急:“殿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長公主也沒想到會走到這般地步,原本打算拿到軍權再處理王上的事,誰知偷雞不成蝕把米,燕暮寒竟然這麽快就回來了。

她攥緊了手,指甲嵌入掌心,刺得皮肉發疼:“王上還能堅持多久?”

太醫搖搖頭,嘆息出聲:“毒已入肺腑,無力回天,最多再堅持一個時辰。”

衆人聽聞此言,表情都變得難看起來,一名部主忍不住低罵出聲:“無緣無故,王上怎麽會中毒?”

他們雖不滿王上的決策,但沒有人膽子大到下毒。

殿外傳來的動靜越來越大,長公主晃了下神,腦海中只有太醫方才說的話,一個時辰,再過一個時辰,她的弟弟就要死了。

他們是親姐弟,她有過不滿,但沒想過要他死。

長公主跟着太醫去了內殿,目光越過空氣中懸浮的塵埃,落在床榻之上,聲音晦澀:“能不能讓他清醒過來?”

自她帶人逼入王廷後,王上就病倒了,這幾日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态之中。

明知他是因為中毒而昏迷,但長公主還是控制不住去想,王上會昏迷不醒是不是被她氣的。

“強行叫醒人的話,恐怕只有兩刻鐘好活。”太醫跪在地上,滿身冷汗,怕一個不小心說錯話,被拉去給王上陪葬。

兩刻鐘……長公主閉了閉眼睛,掩下眼底的痛苦掙紮,啞聲道:“叫醒他,我有話要和他說。”

太醫聞言立馬讓人給王上灌藥,不消多時,王上就睜開了眼睛:“阿姐……”

長公主身形一晃,差點栽倒在地,她扶着床榻邊緣,目光複雜,說不出半個字,連答應一聲都覺得心虛。

“阿姐,我要死了嗎?”

長公主沉默許久,艱難地問出一句話:“你怎會中毒?”

王上咳嗽了兩聲,眼神稍顯渙散:“不是阿姐給我下的毒嗎?”

“我怎麽會給你下毒!”長公主神色激動,王上的話像一根刺,紮進她的喉嚨裏,讓她呼吸不暢,咬出的字音艱澀,“我,我與你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弟。”

這話觸動了王上的記憶,他沉默了兩秒,苦笑:“當年之事,阿姐是不是還在怪我?”

長公主咬緊了嘴唇,眼睫顫個不停。

“咳咳,阿姐怨我恨我,都是應該的。”王上費力地擡起手,想觸碰長公主,“但若重來一次,我還會作出同樣的選擇,我傾慕阿姐,心中只有阿姐一人。”

是他年少時喜歡上了自己的姐姐,趁着姐姐酒醉強行與之發生了關系。

當時他如同瘋魔,也是這樣剖白心意,但長公主慘白着臉回了一句話:“我與你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弟,你這樣做會不得好死。”

王上忽然笑了聲,眼角溢出渾濁的淚:“阿姐說準了,我果真不得好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長公主跪坐在床榻前,聽着他斷斷續續的話,回憶起曾經種種,只覺這一生都荒唐可笑。

“阿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宮中的妃嫔都服用了避子湯,我只喜歡阿姐,只想要和阿姐孕育子嗣。”

“阿姐是因為怨恨我,才怨恨你我的親生血脈吧?”

不然同為親生兒子,怎麽會一個被丢棄在延塔雪山上,後又作為奴隸養大,一個卻捧在手心裏,待之如珠如寶。

為了救回佑安,長公主甚至不惜逼宮王廷。

“阿姐,阿寒是你與我的孩子,你不該那麽對他。”王上咳嗽了幾聲,一把抓住長公主的手腕,他的眼球凸出,已經呈現出瀕死的征兆,“阿姐太偏心了,既然你不願意将阿寒視作親子,那我就把佑安的生死交給阿寒來定奪。”

長公主猛地擡起頭:“你什麽意思?!”

“阿姐與我的兒子,會是北域最尊貴的王。”王上用盡全部力氣,在長公主的手腕上握出了青色的痕跡,“佑安得罪了東昭,我将北域留給阿寒,你若想救佑安,就去求他吧。”

“求你的親兒子,你與我的兒子!”

許是太過激動,還不到兩刻鐘,王上就吐了血,他翻着白眼倒在床榻上,還攢着一口氣,死死地抓着長公主,像是要拉着她一起趕赴黃泉。

耳邊一陣嗡鳴聲,長公主回不過神,不知該為王上的情況悲傷,還是要擔憂佑安的境遇。

等到手腕上的力氣慢慢松懈下來,殿外的聲音也停止了,一道腳步聲徐徐傳來,長公主怔怔地回過頭,看到一身戎裝的男子持刀而來。

燕暮寒手握鎮國刀貪狼,身後跟着王上撥給他的王廷護衛軍首領,以及一些聞訊趕來護駕的部主,他背對着殿門,整張臉隐藏在陽光後面,聽不出喜怒:“末将率大軍前來護駕,亂臣賊子已然伏誅。”

貪狼刀上蜿蜒流下血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在靜谧無聲的殿內十分明顯。

“長公主勾結一十三部謀反,加害王上,罪證确鑿。”燕暮寒舉起手中的刀,語氣冷漠,“末将持鎮國刀讨伐反賊,來人,将長公主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北域的宮變結束在陽光明媚的下午,燕暮寒以壓倒性的兵力清剿王廷,當日連發數十道函書,宣見三十六部部主。

與此同時,南秦的風雲也在悄然發生改變。

祝珩端坐在屏風後,隔着一道刺繡紗布,聽見許久沒聽過的蒼老聲音。

“祝國公于三十六年冬殁于大都王宮,若非親眼得見,老夫不敢相信你還活着。”沈問渠鷹眸如炬,緊盯着祝子熹,“祝家世代忠良,祝國公欺君罔上,不怕辱沒了祖宗門風嗎?”

祝子熹眸光微沉,不鹹不淡道:“沈閣老這句國公,晚輩當不起。”

國公是南秦的臣子,他祝子熹已經不忠于南秦了。

見他無意拐彎抹角,沈問渠開門見山道:“祝子熹,你千方百計要翻睢陽一役的案子,所求為何?”

他來此地就是為了弄清楚這件事。

“所求為何?”祝子熹冷笑一聲,眸光冷厲,“自然是想為睢陽一役中枉死的良将忠臣讨回公道,為告慰我兄長在天之靈,為平反楚氏一族的滿門冤案!”

見面的地方在睢陽城的一座茶樓,從二樓雅間的窗口往外看,能看到高聳的城牆與向遠處流淌的河流。

祝子熹站起身,指着窗外:“家父敬重你,晚輩尊稱您一聲沈閣老,你是三朝忠臣,也曾跟着先帝慰問睢陽城,你看一看,聽一聽,這城中有多少将士的冤魂在悲號!”

“我祝家世代忠良,睢陽一役,祝家軍幾乎全部折損,将士們屍骨未寒,真兇卻仍舊逍遙法外,不知悔改。”

他停頓了一下,字字铿锵:“晚輩殘生,只求一命償一命!”

風聲呼嘯,仿若百鬼哭嚎,沈問渠呼吸一窒,握住了椅子扶手:“你只求一命償一命,是否想過,這償還的一命要動搖整個南秦的根基?”

在朝堂上浸淫多年,自有消息門路,關于睢陽一役的真相,沈問渠心知肚明。

他心裏不落忍,當年德隆帝對祝澤安下手,他得到消息太晚了,沒能來得及阻攔,每每午夜夢回,也為此事懊悔不已。

他也想為祝澤安,為楚明灏,為無辜受死的将士們平反,但事有輕重緩急,比起他們的公道,整個南秦的安危更加重要。

“我當然知曉。”祝子熹咬緊了牙,滿懷恨意,“便是九五之尊,也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你想造反?!”沈問渠大驚,以往在朝堂上,祝子熹只有面對祝珩的事情時才會據理力争,如今态度強硬,出乎他的意料。

如此不管不顧,難不成真想拉着南秦皇室一起死?

祝子熹收斂了表情,微微一笑:“沈閣老也說過,我祝家滿門忠良,我自是不能做謀反之事。”

不等沈問渠松一口氣,他又補充道:“晚輩只不過是想撥亂反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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