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高粱饴 兩顆高粱饴……

葉英回屋沒多大會兒,李采娥就端着一大碗熱騰騰的雞蛋茶進來。

缺了口的瓷碗有些燙手,碗裏嫩黃淺白連成一片,散成花的香油侵襲大片的空氣,壓下雞蛋的腥味。

李采娥看到葉英舔了舔嘴唇,笑意中帶着幾分愛憐,“快趁熱喝吧。”

說實話她也饞,剛才她家大妮還問她拿雞蛋做什麽,孩子眼巴巴的看着,就想沾沾雞蛋的葷腥味,可李采娥還是狠心把女兒趕走了。

大妮好歹還有她這個當媽的疼,可向明兄弟犧牲了,誰還會照拂英子?

一想到葉向明犧牲的事情,李采娥都不敢直視葉英,她扭過頭去,眼眶一片紅。

葉英雙手捧碗,小口小口的喝着熱騰騰的雞蛋茶。

要說五六七十年代最缺什麽?

無疑是吃與穿。

沒辦法,誰讓微操達人去寶島前把國內的黃金全都搞走了,留了一個一窮二白的種花家呢?

葉英默默問候了一句,把雞蛋茶喝了個一幹二淨,這才覺得胃裏沒那麽難受。

擡起頭來,葉英看着紅着眼的李采娥。

若是說這家中還有誰是有良心的,莫過于這位表嫂了。

田桂香是個蛇口佛心的,嘴上會做人,實際上總指使原主幹活。

平日裏那些分配到原主頭上的活,都是李采娥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為的也是報答原主哥哥當年的救女之情。

當初李采娥頭胎生了閨女被公婆嫌棄,奶水又不好眼看着閨女養不活了,這時候葉向明帶着兩罐奶粉回了來。

就像是昨天,李采娥之所以告訴原主葉向明犧牲的事,也是想要原主有個防備。

奈何原主不能接受喪兄之痛,腦子犯了糊塗直接跳了河。

葉英其實還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她抽了抽鼻子,狠掐了下手心,眼圈頓時紅了幾分,“嫂子,我哥他真的……”

李采娥不敢直視葉英。

“英子,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了。”

葉英凄惶一笑,“可嫂子,我哥沒了,這家我還能呆得下去嗎?”

李采娥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家裏小姑子本來就跟英子不對付,婆母更是不喜歡英子,不然也不會想着把英子嫁出去。

這該如何是好?

葉英瞧着一臉急色的人,知道這位是真心實意的在擔心她,她抓住李采娥的手,“嫂子,我不相信,我哥要是犧牲了,縣裏肯定會通知我的對不對?”

咋還不相信呢?李采娥着急忙慌的解釋,“兵役局原本是打算過來通知你的,正巧你舅去縣裏頭拿信,遇到了兵役局裏的人,他帶回來四百塊的撫恤金,跟你妗子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我不小心聽……”

原來如此。

劉大牛兩口子這是打了個時間差,把原主哥哥犧牲的消息瞞下來,在消息曝光前把原主賣了。屆時,就算村裏其他人知道了,他們又能怎麽辦?

原主本身性格就有些內向,彼時被糟蹋也只能認命,哪會想着反抗?書裏頭不就是這麽安排的嗎?

這位大舅媽不去古代搞宅鬥可真是可惜了。

李采娥看着神色恍惚的人,小聲喊了句,“英子,英子?”

葉英拍了拍李采娥的手,小臉挂着一雙紅腫的兔子眼,“嫂子,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往後我要是發達了,絕對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發達?

李采娥看着瘦的都沒二兩肉的葉英,怎麽想都覺得這話不可信。

她到底是個心軟的,“英子,你哥是個好人,可惜好人不長命,你得好好活着才是,他最疼的就是你了。”

葉英點頭,“我知道。”

……

黃昏時分,火辣的太陽終于消停下來。

葉英在外面溜達了半下午後往家去。

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好去處——

北大荒!

55年起,國家就號召去北大荒墾荒。

而被號召對象,正是廣大青年。

建國後,中小學教育極大的普及,然而對應的高中和大學教育還沒發展起來,五十年代起國內青年便面臨着畢業即失業這一問題。

農村自然而然的成為容納無業青年的最佳去處。

主席說,農村是廣闊天地,在那裏大有作為。

葉英很是贊同這話,自己生物學專業,去北大荒可不是最好的選擇?

北大荒的黑土地肥沃,素來有“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芽”的美稱,最适合她搞種植。到時候糧食豐收不僅能自己溫飽安穩度過三年難關,說不定還能支援全國哩。

葉英想起了香噴噴的五常大米,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她早晨吃了田桂香倆雞蛋,中午的時候吃的是玉米面窩窩頭,粗面剌的嗓子疼,還不知道晚飯吃什麽呢。

要不是現在家家戶戶的大煙囪冒着白煙,葉英就去找李主任說這事了。

這個點過去未免有蹭飯的嫌疑,不合适。

葉英正想着,一擡頭看到便宜舅舅劉大牛從家裏出來,他好像有些慌張,沒有留意到自己,匆匆往西邊的麥稭垛邊去。

做賊心虛。

葉英本就犯嘀咕,瞧着劉大舅現在這模樣,倒是坐實了她的想法。

葉家哥哥的撫恤金不對勁!

這個數字實在是太古怪了。

葉英有一個大學同學家裏有志願軍烈士。

據說犧牲的時候,當地街道民政科的人給同學家送了一千斤小米,那時候用的還是舊幣,一斤小米一千塊,撫恤金也就是一百塊。

如今兵役局給的撫恤金數額不上不下,葉英當時就想,這撫恤金是不是被她這位便宜舅舅私藏了一部分?

男人藏私房錢從來不算啥稀罕事。

犧牲了的葉家哥哥和劉大舅也沒什麽濃厚的舅甥情分,都要把外甥女賣了的人,也不用指望有多少良心。

如今這般鬼鬼祟祟……

葉英藏在大樹後面,等看到劉大舅走開,她這才摸了過去。

葉英是村裏娃,小時候沒少去外面摸老母雞下在外面的蛋。

這會兒伸手在裏面一扒拉,沒多大會兒就是掏出了一個小布包袱。

打開一看,葉英傻了眼——

劉大舅這是松鼠倉啊,藏了這麽多東西。

兩盒大生産,三張煙票,兩張酒票,當然最讓葉英震驚的還是藏在空煙盒裏的鈔票。

現在使用的是55年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最大面額是十元。

這煙盒鼓鼓囊囊,十塊五塊的一大卷,數了數竟然有五百多!

五百多啊。

田桂香是一家之主,家裏錢財花銷全都經她的手。

劉大舅能存下五百多塊,不用想也知道這些錢到底哪來的。

葉家哥哥委托舅舅照看自家妹子,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每個月打回來的錢還被克扣了吧?

小布包袱有個暗兜,葉英從裏面找出了幾塊糖。

黃色糖紙有些眼熟,等看到上面的字樣時,葉英忍不住笑了起來。

竟然是高粱饴。

前兩年高粱饴網紅了一把,葉英還特意研究了下,發現這玩意其實跟高粱沒啥關系,原材料是玉米面,找足了原材料自己在家都能做。

高粱饴是去年才推出來的新糖果,劉大舅倒是舍得買。

“那死丫頭哪裏去了?讀了兩本書就整天想着偷懶,不想吃飯趁早說,省得大家都說我這個當妗子的黑心肝,餓着她這個外甥女!”

田桂香的咒罵聲忽的傳來,葉英連忙把這小包袱收拾起來。

裏面藏得東西一樣不落全都拿了出來。

只是放哪裏呢?

家裏肯定不安全。

葉英思考了下,把幾張票都塞到了煙盒裏面,三個煙盒全都換了個位置塞進麥稭垛裏。

從外面看不出什麽端倪。

至于這個小布包袱。

葉英還有用。

她把小包袱疊整齊了,裏面藏着的十幾個糖果都放到了兜裏。

身上的麥稭稈全都清理幹淨,葉英這才慢騰騰地回了去。

一進門,田桂香就指桑罵槐起來,“都是讀書讀壞了腦殼,整天胡思亂想的都不知道給家裏幹活!”

說完,她屁股一扭去了堂屋。

葉英往廚屋去。

劉家的廚房矮小,燒的柴火也潮不拉幾的,生了不少的悶煙,雲山霧海的嗆人。

她還沒進去,大妮兒從裏面跑了出來。

小姑娘與共和國同齡,快八歲的小孩營養不良的像根火柴棍,打量着還不到一米高。

“英子姑姑,雞蛋茶好吃嗎?”

葉英聽得心頭一酸。

田桂香重男輕女,對沒給劉家生下金孫的兒媳婦很是看不慣,自然也不待見大妮兒這個孫女。

即便劉家大表哥心疼老婆閨女,但他是個木讷性子在家裏壓根說不上話,反倒是惹來田桂香一句“娶了媳婦忘了娘”。

親娘一哭二鬧三上吊,劉家大表哥那招架得住?平日裏老婆閨女被老娘罵只能當做沒聽見沒看到。

要是李采娥的娘家給力點倒也好,偏生……

葉英可憐這娘倆,尤其是小姑娘問自己這話時舔着嘴唇,似乎單問問這話都能聞到香吃到味。

她飛速的從兜裏拿出來兩塊高粱饴,一塊剝開糖紙塞到了大妮兒嘴裏,另一塊則塞到小姑娘手裏,“去給媽媽吃。”

大妮兒眼睛驀的睜大,好軟,好甜!

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自己嘴裏化開了。

“噓……”

葉英沖着小侄女搖了搖手指,輕聲說,“快去。”

大妮兒連連點頭,攥緊小拳頭往廚屋去,小短腿還沒邁開兩步,小姑娘的辮子被人給揪住了。

“你偷吃的什麽?給我看看!”

後腦勺一陣吃痛,大妮兒下意識的一張嘴,含在嘴裏的高粱饴掉到地上。

劉芬芬打眼一掃,當即反應過來,猛地松開手推了侄女一把,“好啊,小小年紀還學會偷吃了,咱們劉家竟然養了個小偷,媽,你快過來看啊,你寶貝孫女偷吃東西了。”

大妮兒就覺得自己身體不受控制,眼看着又要被推倒在地,這次她沒有啃一嘴巴泥。

小小的人兒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

大妮兒擡頭看着抱住自己的人,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英子姑姑。”

“沒事,不疼。”

葉英安撫了小姑娘,目光落到劉芬芬身上時,帶着幾分兇戾。

劉芬芬吓得後退一步,轉念想到自己竟然被蹲在地上的葉英吓唬住了,這太丢人了些。

她有些惱羞成怒,“你瞪什麽瞪?竟然還敢偷偷藏了糖,看我媽怎麽教訓你!”

這死丫頭吃她家的住她家的,竟然還敢偷偷藏東西,簡直反了天!

葉英站起身來,把大妮兒護在身後。

原主和劉芬芬差不多大,同樣都是十八歲,原主瘦小的風吹就倒,劉芬芬則高高胖胖長着一張滿月似的臉盤。

跟這麽個高大胖動手葉英肯定吃虧,剛巧餘光瞥到田桂香罵罵咧咧的從堂屋出來,葉英忽的想起劉大舅藏在麥稭垛裏的私房錢。

葉家哥哥的撫恤金大頭還在田桂香那裏,不趁着這個機會,更待何時?

葉英眼珠子一轉,不緊不慢地從兜裏拿出了一顆高粱饴,“這是陳老師送我的。”

她看着劉芬芬一字一句地說道:“就是那個跟你在打谷場的麥稭垛邊偷偷親嘴的陳老師!”

劉芬芬個子高分量足,虎背熊腰的姑娘長得也五大三粗。

她不擅長讀書,但也喜歡有文化的人,這兩年一直跟教書的陳老師眉來眼去。

拎着雞毛撣子的田桂香聽到這話傻眼了,“芬芬,她說的真的假的?”

劉芬芬看着兇神惡煞的老娘,連忙解釋,“媽你別聽她的,她在誣陷……”

“我沒有,你還脫了他衣服!”

田桂香眼珠子幾乎奪眶而出,“死丫頭你給我閉嘴!”

她親閨女被人占了便宜不說,還主動……

萬一被村裏人知道,她這張臉往哪裏放?

一想到這,田桂香揚起手裏的雞毛撣子,正要往葉英身上招呼。

劉芬芬右手指着葉英,左手捂着胸口喘不過來氣,眼睛往上一翻,砰的一聲摔倒在地。

剛巧把田桂香壓在身下,惹得一陣殺豬似的嚎叫。

葉英覺得這聲音可真是……

悅耳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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