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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柳,拿來了嗎?”
聞柳點點頭,打開第一個食盒,裏面有七八個白瓷酒壺,又打開另一個食盒,是一碟一碟的下酒菜。
檀雅滿意一笑,又轉向聞枝,“聞枝?”
聞枝十分認真地點頭,“小主,全都安排好了,就等落鎖了。”
“做得好。”
檀雅拿起桌上的四張紙,遞給二人,“去,送過去吧。”
聞枝脆生生地應下,和聞柳一同出去,先往同道堂去,随後轉回前殿,敲響西配殿的門,不多時出來,又去了蘇庶妃住的東耳房。
檀雅坐在屋裏,等她們二人回來,問道:“如何?她們答應了嗎?”
聞柳看向聞枝,讓她說,聞枝就叽叽喳喳地挨個說起來,“您親寫的邀請函遞上去,宣妃娘娘和蘇庶妃都沒說什麽,定貴人說她近些日子睡眠不好,精神不濟,恐怕不能赴約。”
她一一學完話,問:“小主,沒人來怎麽辦?”
檀雅笑得無所謂,“我們三人也很好啊。”
聞枝開心,笑彎了一雙眼,立即忙忙叨叨地滿屋轉,她自己轉還不夠,還拉着聞柳第三次核對晚上要用的東西。
檀雅支着下巴,含笑看兩人樂呵呵地忙碌。
辰時一到,聞枝聞柳立即便去請了幾個小太監過來幫忙,擡兩張榻并一張方桌到天井中間。
“方桌放在榻中間。”
“留些空隙,不然不好坐。”
“對,就是這裏。”
“勞煩諸位了……”
鹹福宮就這麽大,他們聲音放得再小,動作再輕,西配殿聽得清清楚楚,其他地方也能隐隐約約聽到動靜。
而大件兒擺放好後,聞枝和聞柳便端酒上菜,全都安排妥當之後,兩人便一同入東配殿,鄭重地請小主出來。
榻是南北而放,即便另外三人沒确定要來,檀雅還是選了靠南的一張榻坐下,然後軟塌塌地依在桌子邊,抓了一把瓜子,邊磕邊晃悠着腳,嘴裏哼着不知名的曲調,耐心地等夜幕降臨。
她吃了三個多月的素,也用了三個多月才終于将輸給蘇庶妃那一年的素終結,紫禁城也進入盛夏。
自暢春園落成,偌大的紫禁城便仿佛受了冷落,康熙并一些受寵的後妃們一年到頭總有大半時光是在暢春園過的。
今年天氣剛一熱起來,康熙就去了暢春園,鹹福宮是被遺忘的角落,宣妃和定貴人早就沒了期待,蘇庶妃則是期待落空,檀雅就想法兒自得其樂。
白日裏,她擡頭望過天,是明淨的藍色,偶爾有自由缥缈的雲游過,除了有邊界,和別處并沒有什麽不同。
檀雅就還想看一看紫禁城的星空,準備了些時日,挑了這樣一個萬裏無雲的晴朗日子,将想法變成現實。
她出來的時候,天剛剛擦黑,這麽一會兒,便徹底黑了下來,宮侍将整個鹹福宮的燈點起,燈火通明。
安靜籠罩整個鹹福宮,弦月剛在宮牆邊露出半彎,擡頭便是星海浩瀚,夜色輕柔,飲酒賞星月正當時。
檀雅拎起酒壺,小酒盅裏倒上七分滿,剛拿起來,眼瞅着西配殿的燈又亮了起來,沒多久,門打開,定貴人披着一件褂子,穿着平底鞋走出來。
檀雅放下酒杯,起身福了一禮,請道:“可是我吵到您了?”
“未曾,是我想賞月了。”
定貴人聲音慈祥,走近了,檀雅才發現她雖換了衣服,發髻卻未解開,燈光照映下,無妝的臉上氣色并不太好。
康熙四十八年,太子胤礽複立之後,康熙與太子的關系并沒有進入舒緩期,反而君儲矛盾越發激化,這兩年朝堂上甚至越來越緊繃,宮內宮外都受君儲皇子之間角力的影響。
去年秋,定貴人的兄長托合齊被康熙解了步軍統領的職位,拘禁進宗人府,今年春,托合齊牽扯進貪污案之中,雖則數字甚少,卻因其被指為太子一黨,康熙忌憚太子一黨勢大,定其死罪,監候處死。
如今托合齊還在監牢裏,無人敢求情,平安與否,定貴人在宮裏根本不得而知,即便她吃齋念佛多年,依舊免不了有幾分積郁于心。
定貴人大檀雅三十七歲,若放在尋常人家,幾乎能是檀雅祖母的年紀。
她性子沉默,以宣妃為尊,存在感不高,可這麽長時間一個宮住着,她又不難相處,就是面子情也該生出些許了。
檀雅也是希望她能借此舒懷,扶她坐在對面的榻上,拿起一張毯子蓋在她的腿上,才倒了一杯酒敬給她。
定貴人接下,也不喝,拿在手裏,半歪在榻上,望着星空出神。
腳步聲打破了靜谧,檀雅看過去,就見蘇庶妃扶着宣妃一同走過來。
檀雅和定貴人欲起身迎宣妃,宣妃還未走到便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動,近前後自動坐在定貴人身邊,蘇庶妃則是坐在檀雅身邊。
宣妃坐穩後,檀雅一樣給她蓋了毯子,也親自倒了酒,“娘娘,小阿哥可是睡了?”
“還未,平時都睡了,偏偏就今天怎麽都不睡,定是你引出來的。”宣妃輕瞪檀雅一眼,道,“小阿哥還小,晚間出門容易吓到,自然不能抱出來。”
檀雅早不怕宣妃的冷言冷語了,笑容燦爛道:“嫔妾冤枉,嫔妾哪能不知道這麽晚小阿哥不能抱出來,送一份請柬給小阿哥,只是不想厚此薄彼,可沒想小阿哥在這兒打擾咱們賞夜色。”
宣妃親小阿哥,聽她這麽說,頓時更不高興,“哪有你這樣的親生額娘。”
檀雅端起酒杯讨饒,“我拿這杯酒賠罪,您莫要氣我。”
蘇庶妃輕哼,指出來,“色赫圖答應其實是饞這口酒吧,她這口腹之欲要是分幾分在練字畫上,也不會将請柬畫的那般醜。”
檀雅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還反問:“果真醜嗎?”
蘇庶妃扶額,并不想回應她。
她不回應,檀雅就當作她只是說說而已,半分不往心裏去,興致勃勃地說道:“嫔妾幼時曾跟女先生學字,那先生也善繪畫,一道教了嫔妾,只半年便說嫔妾若苦心鑽研,日後畫風可自成一派呢。”
三人想到那請柬上的筆觸粗簡的線條勾勒出的星月,皆沉默。
檀雅依舊笑容滿面,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花生,語氣歡快地說:“三年前除夕守夜,嫔妾兄長背着阿瑪額娘偷喝酒,還學大人花生米下酒,被嫔妾逮到,纏着兄長嘗試,兄長拗不過嫔妾,便與嫔妾分了一杯酒,誰想到大嫔妾三歲的兄長一口酒醉到第二日午時,嫔妾卻安然無恙。”
檀雅将酒壺分成兩撥,其中兩壺推向中間,護着剩下的,“我酒量好,這些全都是我的。”
“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蘇庶妃從那兩壺中取走一壺,又從檀雅那兒搶了一壺,借着夜色正好,說話也大膽起來,“我酒量也不差。”
宣妃和定貴人眼神相觸,倒是沒跟年輕人争搶,只默默飲酒。然從兩人神色看來,心情皆不錯。
檀雅又說了幾件色赫圖氏幼時的事兒,都是些調皮犯錯的糗事兒,引得天井中一片歡聲笑語,便将話題遞到蘇庶妃那兒,問起她幼時有什麽有趣的事兒。
蘇庶妃笑容收斂,摩挲酒杯,片刻後淡淡道:“有趣的事兒并不記得多少,日日都在學東西,只記得挨打的時候……甚疼,不比色赫圖答應日日歡喜。”
所學,不過是為了邀寵罷了。
蘇庶妃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宣妃側頭看向西北邊兒,眼神悠遠,無悲無喜,“我自小生活在宮裏,都快忘了草原的模樣了。”
疼,也好過想不起來處,生澀的漢話是她僅剩的倔強。
定貴人失神,她其實也記不清兄長的模樣了……
一時間,鹹福宮中靜悄悄的,一絲聲音也無。
檀雅看着她們似有悲傷萦繞于身,沒流眼淚卻好像在哭,忽然有些憋悶,但很快便提醒自己不該沉溺其中,打斷道:“其實我方才說了謊話,教我的女先生并未誇贊我,而是礙于被家中雇傭委婉地說我并無繪畫天賦。”
“家中兄弟姐妹甚多,父母事忙,兄長與我也不甚親近。”
三人全都看向檀雅,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檀雅笑,一口酒一句話:“那又如何呢?”
她說的就是色赫圖氏的記憶,色赫圖氏幼時并不如何快樂,更深刻的記憶多是不甚愉快的,反倒是美好的的記憶總是很容易随着時光流逝而被遺忘。
可檀雅非常清楚,無論是愛、痛恨,還是其他莫名的情緒,色赫圖氏進宮後,都無比懷念它們。
所以色赫圖氏的少女時期,檀雅讀來,都無需刻意美化,就帶着柔光。
有些東西也是深刻于骨髓的,終有一日會有一個歸宿來裝填它們。
檀雅想,宣妃她們此時的情緒,總歸是因為她們也有舍不得的東西。
每每回憶起來便覺溫柔的記憶,從前沒有,抱有熱愛和期待繼續生活下去,未來也會有。
“娘娘和定貴人和善,我很開心;我能每天見到小阿哥,很開心;我跟蘇姐姐打牌,很開心;我今晚賞月,很開心;我明天早膳能吃到喜歡的湯面,也很開心……”
沒有惹起争端的老男人,頂頭上司和善,兒子健康,有人能夠打麻将排解寂寞,還有衣食無憂的明天……
“我攢了好久。”檀雅依依不舍地推出一壺酒,“有人能分享這一壺酒,應該也是很開心的事兒。”
所以,成為彼此記憶裏美好的不會褪色的人吧。
長長的星河劃破紫禁城的上空,月亮沿着星河悄悄升到鹹福宮上空,溫柔地望着她們,直到天井空了,才晃晃悠悠地西行,不過它今天走了,明天還會再來看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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